老太君盈盈笑着:“郎家小二,你来。”
郎坤北挪动有些发沉的双腿,他的靴子钉在地毯上声音闷响,他也意识到了这声音,再落脚时放轻了步子。他走到锦缡身边,说:“老太君。”
老太君的头本是一直微微垂着的,头发也是一丝不乱。她忽然猛一用力抬起了头。她仰头仰得费力,郎坤北就忙矮下了身子,他看着老太君异常光亮的眸子,比天上细碎的星子都亮,就连瞳孔都放大了不少倍。这在昭示着什么,他想锦缡不会不懂,要不然她不会一直不敢往奶奶的眼睛里边看。
“还叫老太君……看来没我出马,还是不成。二郎,你给我磕个头,叫声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
☆、颠覆(四)
锦缡转头看着,郎坤北后退了半步,双膝跪地,跪在了自己旁边。他唤道:“奶奶。”然后双手伏地,一个头扣了下去。
老太君没叫他起来,他也没动。就那样虔诚地叩拜着,像是那个老者承欢膝下,最孝顺的孙儿,在等着长辈的训诫。
老太君终于说:“缡儿,你也给我磕个头。就权当是提前拜过天地了。”
“奶奶……”
“去!要我打你么?”
她乖乖地爬过去,爬到了郎坤北身边。她一个头磕得实诚。
老太君突然拿出一枚方形的盒子交给了郎坤北。“郎家的小二啊,回去后盖上你的印章,一辈子的牵绊,就谁都逃不了了。”
郎坤北也没打开看那究竟是什么,便应道:“奶奶放心。”
突然,老太君冷着声道:“锦缡,我要你以身体里流着的锦家血脉发誓,对于这件事,你绝不追究。”
“奶奶!”锦缡大张着嘴巴使劲地吸气,她攥紧了自己的衣领,那种喷薄欲出的滔天巨浪恨不能将她冲昏过去!“奶奶,我不能!我保证不会伤害骥飞和骥美,但是奶奶,您怎么能容忍,我怎么能容忍?!是他,他杀了姑姑啊!他已经苟活了这么多年,他还要来害我们所有人!”
“你若做不到,从此无论生死,我都不再是你奶奶。”
锦缡伏地不起,她声嘶力竭地说着:“奶奶……您别不要我!可是怎么办,我实在太恨了!爹爹也无法容忍的,爹爹也不会放过他的啊奶奶!”
“别再叫我奶奶。”
只这冷冰冰的一声,锦缡立时僵住。
“锦缡发誓。此仇不报,此恨不追。”锦缡说。
老太君的头又垂下去了几分。过了许久,锦缡听见她说:“缡儿乖,来给奶奶梳妆。”
“好。”锦缡说。“现在是盛夏,奶奶就穿那套夏衣吧?”
“傻孩子,装棺入殓,都是要穿冬衣的。”
锦缡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扶着床沿起身,起了几次跌倒几次。郎坤北一直在帮着她,可是他也不明白她接下来要作什么。锦缡努力地站起来,伸手去解床头上系着的福袋。她的手又不好用了,眼前也蒙着水雾根本看不清那福袋上系着的扣。可是她想快一点,再快一点。那福袋里边一共装着三把钥匙,金质的小钥匙,挂在一串,叮当直响。
她又听见奶奶说:“钥匙收好,世间仅此三把。”
“奶奶忘了么,娘那里还有一把的。”锦缡总想说点什么,无论是什么都好,她总不想这屋子是死一样的沉寂。
她用钥匙解开了箱子上的锁,取出箱内的厚厚冬衣很仔细地为奶奶换上。最后的最后,她持着伴了奶奶一生的犀牛角梳子一缕接着一缕地梳头发……直到奶奶的头彻底地低垂下去。
锦缡忽然问郎坤北:“她死了么?”
郎坤北愣住。锦缡又问:“她这就死了么……”
郎坤北说是。
锦缡点点头:“哦。”她朝奶奶摆摆手,“奶奶再见。”过了一会,她又说:“不,不对,是永别。”
郎坤北又把她抱得紧了几分,锦缡只是想抓住点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抱住了郎坤北。她忽然想起来不对劲,又松了手,然后抬起头看着郎坤北,很认真地问他:“我刚才怎么不抱一抱奶奶呢?我怎么忘了抱抱她呢……我刚回来的时候就该抱一抱她的。我为什么没有呢……”
郎坤北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此时是如此的黑白分明。除了漆黑的瞳仁,全是白的。这张脸上别无二色。郎坤北只是说不出话来。
很快,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渐近了,珠儿和可儿还有几个婆子一同扶着季逸云和董奕奕赶到了芙蓉堂。
没过一会,又有一拨人赶了过来,郎坤北想放下锦缡去接那些人,但是他还是没有。那是阮月华和郎家的一众女眷。
锦缡望过去,这院子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终于多出了不少的人气,可怎么瞧怎么像是地狱。门口的两盏美人灯笼被管家锦全换成了白色的,上边写着大大的黑色字迹——“奠”。
真像是地狱啊,满院哀恸嘶嚎之音。
“这灯笼怎么就换了?还有这白布,怎么就蒙上了,那些飘着的灵幡又是怎么回事……棺材,连棺材都运来了啊……”
郎湘死死抱着锦缡,她边哭边说:“阿缡……你别这样!这是我二哥让人准备的,再不准备就真的晚了……”
“有什么晚的……”锦缡说。
郎湘哭得气噎:“老太君尸体僵了……再不入殓,就要……就要敲碎了筋骨啊……”
锦缡的脑子懵了那么一瞬,她突然四处望着,拔足前奔起来,拨开一个又一个挡在她前边的人,锦缡又撕心裂肺一样地喊起来:“郎坤北!郎坤北!郎坤北你在哪啊?”
郎坤北捉住她的胳膊,可是她不管不顾地就要挣脱,她还要往前边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才是个尽头,她嘴里也还在一遍遍喊着:“郎坤北!郎坤北……”
锦缡突然涌上来的力气太大,郎坤北一时不妨险些被她带倒。他另一只手捞住了锦缡的腰,两个人一同趔趄了一下,然后郎坤北紧紧抱住了她:“锦缡!我就在这一直都在这!”
锦缡茫然地看着他,看了好半晌,仿佛才终于确定,这就是郎坤北,这真的是郎坤北。她又脱了力气,身子萎顿下去。
郎坤北拍拍她的背,问她:“怎么了?”
锦缡把头伏在他的胸膛上,“是啊,我是怎么了?我找你……我是有事找你的……我有什么事呢?”
郎坤北抱着她,“不着急慢慢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说。”
“不行。”锦缡下意识地反驳。“很急的……那是很急的一个事,可是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锦缡已经变作了哭腔,可是郎坤北也知道,她没有哭。他倒希望她还能哭一哭,哪怕像野猪嚎一样的哭声也好。
锦缡的眼角突然瞥到抬着担架出来的男丁透过人影憧憧她能看到那担架上边有一角紫烟色,她浑身狠狠地一颤,忙对郎坤北说:“不要!不要敲碎她的筋骨……对,不要敲碎她好不好?”
郎坤北捂住她的眼睛,他说:“你放心,还装得进去的。”
满目缟素之中,走过来一个身披麻衣的老者,他对锦缡和郎坤北福身行了礼,然后问锦缡:“大小姐,老夫人这就要入地宫了,身边得有一个本家的子孙送送,不然……不然老夫人她上不了路……大小姐您看,现在咱们锦家就剩下您了,咱也别管是……孙子还是孙女了,老夫人生前看待您这个孙女是比孙子还重要的……您好歹再送老夫人一程。”
锦全边哭边说着。锦缡好像全然没有听进去。她只知道后来郎坤北把自己交给了郎湘,然后他就和锦全一起去了。
阴暗逼仄的空间里,萦绕着积年累月照不到阳光从而混合着发霉的,潮湿,腐败的气味。随着‘砰’的一声响起,甚至没来得及哀嚎和惨叫,只嗅到这地牢暗室里升起了一股浓烈的血腥。
锦缡没有收回手臂,轻轻转动手指把枪扔进了一地暗红的血泊之中,咚的一声。
“谋杀手足,逼死亲娘,也可以看着妻子死在你面前而毫不动容。那看来也不必留着你到锦释源死后了。反正你也不会在意,你没有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情感,你根本就不是个人。”
锦澜明衰老的面上难掩戾气。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发妻,太阳穴上的血洞还在涓涓流淌着,人已经没有了一丝生气。“哼,锦家这是什么传统,都要丫头片子压在嫡亲的子孙少爷头上!岂不知早晚是要嫁出去,是外姓人。锦缡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充什么成王败寇,我是你一脉血缘的大伯!还轮不到你跟我趾高气扬!要锦澜城回来,我要见他……”
“一脉血缘?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也不觉得羞耻?早在你一次次派人暗杀我的时候你可想过你是我嫡亲的大伯我是你唯一的弟弟仅有的女儿?若不是奶奶顾念你是他的亲生儿子,又怎会容你活到现在?锦澜明,想杀你的人太多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唯有我奶奶才是你的保命符,只有她在,你才能苟活于世。她在一日,你活一日,她若不在,便也是你亡命之时!”
锦澜明陡然睁大了眼睛,他被锦缡堵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很显然,他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站起身后退了两步,靠在了颓败的牢房墙上。
这一番低吼仿佛耗尽了锦缡的气力。心中积压着的恨与怒好不容易发泄了出来,然而却也像是掏空了她自己。她突然觉得很累,泄了力气。只是这样,除了累,那种深深的痛恨竟是一点也不能消减,反而更盛!
锦缡声音转低,却仍是咬牙切齿:“锦澜明,我早就没有你这个大伯了,从你派人在我第一天上中学的路上截杀我。也自从,你杀了姑姑。”
锦澜明的情绪更加激动,扭曲着面容:“别跟我提她!她眼里可曾有过我这个大哥?她只管着和你爹一个鼻孔出气,硬生生将锦家从我这长子手中夺了过去!这么多年,我锦澜明在省城,在宁夏,在中北就是个笑话,都笑我无能掌家,笑我窝囊!”
作者有话要说:
☆、颠覆(五)
锦缡冷冷嗤笑一声:“锦系大军是归我父亲统帅,前些年锦系商号、田租却都是你管着的,若不是在你手里出了纰漏,锦家当年何苦蒙难?锦释源也一样,果真不愧为你的儿子。他若有半分让人瞧得上眼的能耐,你以为我还稀罕接这一摊子?”
锦缡摆摆手,垂下头长吐了一口气,眼睛看着油灯跳跃的微弱火苗,一脸的平静冷清。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嘶吼了,她也知道,这些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真不该费这些口舌。你若非存了死志便是该来求我的。既然如此,那便成全你吧。”
锦缡一脚踹开铁质的牢门,那上边的铁链摇晃几下打在铁门上,声音很响。锦缡走出牢房,毫不理会身后的锦澜明一瞬间翻覆的神情。
锦澜明突然大喊道:“你站住!锦缡!”
锦缡闻声立住。
“锦缡,你不能这么做!无论怎么说……”
“别和我说那些没用的,我只问你一样,你若从实交代,我可以考虑饶你不死。”
锦澜明忙说:“你是想问我,幕后支持我的人是谁吧?我怎么能相信你,我说了你就不会杀我?”
“你没有资格和我贪条件。锦澜明,其实你有多大能耐我还不知道么,就凭你和锦释源你们两个,决计做不到挟持牛世昌拿下东城大营捣毁锦军中枢情报军统,还做得这么干净利落,连我爹都未曾察觉到一丝苗头……”
锦澜明急急地打断她:“你要是这么想你可就错了锦缡!几十年了,我还是没算计过他,是我失策了,他竟然把宝压在了……”
锦缡全身的气血都在翻涌着,她还在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她不肯错过锦澜明的一字一句,甚至连他的语气她都要细听,都要牢记,仔细到他的语气中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从这,她便足以判断出他每一句话的可信度。
可是她还在听着,锦澜明就突然不说了,然后他的身体直直地倒下去,响起了一大声。是枪声。
锦澜明的后脑勺破了一个洞,黑乎乎的粘稠的血从那洞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流着。
锦缡顺着锦澜明倒下的角度和声音的来源往牢房的东北角看去,开枪的正是她带来的警卫中的一员!是他父亲平素不离身的近侍警卫员!
然而锦缡还来不及下达什么命令,那个人就吞弹自杀了!一切都是在那么一瞬之间完成的,不给她一点思考和反应的时间,也不给整件事情一点回旋的余地。
锦缡只是想着,这是她父亲那样信任的警卫员,他将自身安全全部交付到这样的人手上,那么今日,这人杀的是锦澜明,万一有朝一日他的枪口对准了父亲……
锦军警卫总长连连磕着头求饶:“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这个张立国,他他他……他一定是那幕后主使的人派来的特务!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