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亲吻有声或散发的强烈费洛蒙吗?空空的车内仅远远坐在近车门口的一对年纪似你们现在的男女回首看你们一眼,晦暗的车内你都看得出那混合着多种的意思,厌憎、鄙夷、禁制、恐吓“再弄就打一顿喔。”……还有,有艳羡……他们究竟羡慕你们什么而他们没有且不可得的呢?(你们钱包、勇气空空,连去最廉价的小旅社也不能)是羡慕你们的迷醉激情、随时可交合的状态吗?算了那才是你们羡慕的呢,羡慕他们可以天天夜里同睡一张床上,不会有任何人惊扰制止,爱做多久就多久(那时你尚以为,天下所有的夫妻都是天天做,做到天亮,只奇怪那要什么时间用来睡眠休养?),是你满脑子最想的事,如何他们、与你父母同样年纪、或年轻些、或看起来明明大不了如今的你们几岁的男女,如此疲惫的、如此冷淡、如此公共场合目光不交集、绝缘体似的再无电光如同你们现在,是,怎么啦?
是生命、生物必然经历的成长、消磨、衰亡吗?或是性别的差异?男人与女人。
《男人与女人I》
都说现下灵长目人科人属人种的行为模式都在更早更长的新石器时代养成的,而今你们所思所行无非延续、甚至重复那些你们简直看不上眼、文明智慧未凿的先祖们。
这你愿意作证。
有一年,你们曾必须在异国的一个近乎航空城的新机场等待转机五六小时。办妥手续,你们相约起飞前半小时在登机门入口处见,你并建议他,依眼前指示,可上二楼的餐饮街找家咖啡店坐,或再吃一顿异国美食,上机就不用吃机上餐了。
那新机场有三四个购物中心加起来的大,地底有机场内部的轻轨电车接驳,但对你而言半点不成问题,你都不看指示路标,不虞迷失,方向感不知不觉以你们分手的CHANEL前为起始点,它位于辐射状的街道之中心,左侧是中央大道状,道末是有如小型超市、满溢着该国名产点心的卖店,穿越过它,是小型书店,沿店往中心回溯先是COACH,帮女儿挑一个当季的五色丝质包,斜对门的Cartier橱窗看一眼买不起的豹形绿宝石眼钻戒,隔壁的HERMES,发泄购买欲的买一条橘色Cashmere围巾,如此不仅不怕冬天甚至期待它。心虚的举目四望有有有万宝龙店,买一支新上市的冰蓝圆珠笔给他,平衡一下。
采集的路上,全没碰到丈夫,你原希望能碰到他,让他接手你的战利品,手上空空又可继续。
登机时间到,远远登机口空落落的座位,你便看到连丈夫在内的三五名男人,丈夫手边一落杂志报纸,神色被禁烟弄得烦躁疲倦。你问他吃了什么去了哪儿,他说分手后便依方向指示直奔这里,因觉得太大不好找。
这你恍然大悟,尽管大厅外是饱足的天光,各国旗帜图腾的飞航机来来去去起起降降港口一样,但不见太阳位置,难察影子,不知东南西北,你也从不辨东南西北,你们,女人们,根本从来不藉此辨方位,因为你们不须离洞太远,你们经过洞侧圈养小鸡小羊的栅栏圈(CHANEL),右手边前行不远即一丛布里提灌木群,你采摘着新热的浆果(GODIVA),将多汁的果子收好在你的瓜瓢或大叶子中(COACH包或GUCCI包啦),前行数年前被雷劈死的老树空干里觅得几粒蜘蛛蛋,是宝宝爱吃的(H?agen…Dazs),湿汪汪的沼泽畔,你拔取数茎翠生生的水草,边注目那漂萍下的小鱼影子,灵动可爱,你没要抓它,并非事事物物都要捕取的。
下午雷阵雨前,你得赶回去,胸乳隐隐胀痛,宝宝醒了要赖你胸怀。你加快脚步,绕点路,那是尚无人发现的小树丛,你在同一个鸟巢里摸到两枚蛋,和一支超美的羽翼。(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如何幸存几支缺它不行的翼羽?)你只费了来时的十分之一时间回洞,匆匆脚步惊动脚畔逃窜但不妨事的小蛇、小鼠、小獴……
洞窟里,另一名女伴正奶着你的宝宝,其他能下地乱跑的宝宝们正尖叫玩乐着谁拉进洞里未长角的小羊。
你们的男人月满时出远门了,如今过了下弦月,是凸月时期,不知这回会打什么回来,因为你们已经吃了好一阵的布里提果子和蜥蜴蛋和一只等不及它下蛋的鸡。男人们牢牢依日出日落影子方位这回往南走,因为据他们说这时节那里的一长带水泽是两角肉兽生养的时刻,两角兽的捕猎并非没危险,常会造成死伤,但成功时,总能提供好几个满月的食物和冬天保暖的遮垫。
你好奇男人们晚间聚拢火堆时都做啥么?无女人可滋润,无宝宝须怀抱,无小羊小鸡小动物须保护,无晒湿守干的琐碎工作,无捶树皮鞣兽皮可消磨……要做什么?
你的男人告诉你,他们聊上一回上上回甚至父祖辈的狩猎,其精彩、其惊险至谁谁丧命、其奇技(就是聊运动、当兵啦)可以直聊到月亮中天,远处有狼嚎;他们谈明日即将到来的那场猎事的分工(公司业务会议),他们谈万一猎物打到一只、两只或空手的分配(政治),他们不谈女人,不谈身体深处欲望的阵阵召唤(感情吗?),不谈自身的暗伤或衰颓,原来男人彼此不谈私事家庭,并非自尊,而是资料匮乏,因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不在场的时候女人小孩们在干什么。
(唉,原来新石器时代的男人,就已经是日本男人了。)
路途中,他们宁愿捱饿也不采集,乖乖严守着太阳造成的影子执念的走,惟恐因这买买巧克力那买个香奈儿包而偏离甚至迷失了方向,再回不到洞窟了。原来男人不逛街、不购物,是害怕像那听了女妖歌声因此回不了家的人,因此有那会犹豫的、会忍不住伫足向往一只高旋的鹰、会低头注目一丘蚁族、会想拣拾一块天空蓝的美丽石头给他女人的……就惨了,不是落单失群,就是迷途不知所终。
但那些可是你们女人天天做的事,你把美丽的鸟翼羽和蓝色的石头串进一茎你鞣韧了千百次、充分渗透你的体热气息的皮绳,将之戴在颈项,那鸟羽偶尔挲拂过你胸尖,令你微微笑起;你整理着羊毛,告诉一起做活的女伴你看到的那只鹰、那群蚁,你们的话总也聊不完,与时俱进,既重复又不重复,宝宝长牙,谁大肚子了,谁的女儿初潮,谁停经,谁吃得少少因此一定病了,谁的男人从蜥蜴从马陆学来的交欢姿势易于怀孕,也令人心荡神驰良久良久。
日复一日这些全都发生在彼此眼下,无须也无法逃遁藏私,你们一起看着小孩小羊小鸡长大,因此不须没脑伤和气的争夺,因为是源源不断可预期的;你们一起照养彼此宝宝,你们一起织成一块毯子,你们一起捏制土盘土碗,一起采撷布里提果子酿造并等待成酒,冬日无法出洞的日子,可予闷得发狂如掉进陷阱困兽般的男人共饮。
无法出洞打猎时的男人,仍然谈着离家在外时的话题,某次狩猎(唉,还是NBA和当兵),某次分配不公留下的愤懑(还是政治)……他们不大知道小孩怎么长大的,不知女人在干吗,不知他的女人停经了,老去了……知道的、犹豫的、恋恋不舍的、伤感的、娘炮的,早在途中,各种途中,被淘汰啦。
所以四时、太阳太重要了,关乎男人的存活大事;每日的晴雨和变化太多的月亮,比较被女人需要,因为女人身体内的血脉泉涌涨潮退潮且与那月亮的鼓胀和萎缩几乎合拍,月满时空气中会散发出隐晦难察的习习微风,你便好希望你的男人在你身畔,若他们不在,这时四下是对着火光发怔的女人、抠着岩壁砂粉吃的女人、或外出游荡乱采撷、不管没红的生绿硬果子豆子也摘了胡乱吞食(如此死过好几个女人哪),乃至你们之中最美的那人曾立在月下像远处的狼那样嚎起来。
但其实你们比男人更在意太阳,你们总与潮水般的鸟鸣和零星的这个那个宝宝的啼哭以及又出现了的太阳一起醒觉,影子一寸寸的移动是你们的作息表,例如影子最短与人合一时,你们忙把那干得还不够和最湿的东西拿出去曝晒,等你不须手搭凉篷便可望向远处时,你们可以把宝宝们放出玩耍,只消二三名最耳聪目明的守一旁,以便提防天上的鹰和灌木丛后涌动的夜行兽。待天起凉风、日影飞去,你们、哪怕是矮墩墩的宝宝的身影也长长的拉到天边时,便记挂着影子指向那头的男人们可平安、可有斩获?
日影一日日朝雷劈木偏去,旱季就要来了,布里提果子将放缓速度生长,万物皆预先脱水干瘪以度日,连那蜘蛛也迟迟不产卵了,宝宝无法只靠委顿无力的胸乳过日,你们将忍痛杀小鸡小羊。杀小鸡小羊的日子,气氛便不免沉郁,有那平日负责照料它们的(七千八百四十五年后,人称饲养员),就走到远远处,日落后才回。
女人对生、老、病、死是复杂纠结的,不像男人好简单,只有猎捕杀戮成功与否的欢快或沮丧和同伴死伤的失落,只有分配猎物时零和的张力。他们不懂烹饪,不知日月的细致,不懂算计,不懂其他生命的出生成长病老,不懂与同伴表达诉说交流自己的感觉感情,不懂感情。
然而感情,如何的无用之物啊,摸清你的女人至为隐晦难察的排卵期、到可以交配、到成功确保此期间就你一人与之交配、到她大肚子,你都心甘情愿猎捕喂食她和腹中你的后代,待她产下你的后代,你得更辛勤的猎捕喂食,喂活那为何如此早产、不能像小羊小牛落地就可站立走动的你后代,因此得确认它可存活可随大人行动,够了,四年正好,可以了,你好想把种子洒向其他沃土喔。
如此,感情,或说与这女人的纠葛,是无用之物,是阻碍、是危险,终其一生,即便不离去,将之冷却、淡化、消褪,终至无形,是必要的。
所以男人们好羡慕大多数的其他动物,不消行一夫一妻,不须在育种年龄之外之后,还得回应母兽的感情,他真想能像一头过了交配育种期的退休狮子,择旷野一角落默默老去,嘿,别吵我。
《别吵我》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
即便你们坐在熟悉温馨的小咖啡店里,不大不小流淌的是披头四的And I Love You,是他们少见的宁静不骇的歌。歌声自然招来记忆,你们共度的历史太长,你不知要提哪一段,不过你并未开口,眼前那人如在旷野那般,遭风吹日晒不动的已成岩巖。
当然你也看过那仍依恋女人的,再要比你们现在老个十岁、职场退休了几年的老公狮,错觉老母狮是妈妈,跟前跟后揪着她裙角惟恐走失,吃东西要妈妈照顾,出了厕所要妈妈看过(通常是裤拉链忘了拉好)才放心,妈妈是与这世界的惟一连系了,脐带一样,所以有那眠梦中仍紧紧抱着母兽的,是幼仔的索乳而非任何一丝情欲了。
你的男人也曾万分恋慕你,入睡迷濛际,总把你的腿捞来横过他身躯那样的睡,沉睡中,怕你逃跑似的握牢着你的脚踝,他说你的脚踝令他想起曾窥伺埋伏过的一只鹿的身姿,那富含着可踢死人的力量而又如此纤巧精致爱娇。
唉,说到哪里去了。
或许,该静静的让他老,别吵他,不仅别吵他,该学学他,因为你太贪心了,这你也才懂得公车上的老夫妇,他们,老去的你们,口袋满满回忆满满,要做什么皆合法合礼制合道德,惟缺爱情和欲望,啊,与十七八岁的你们多么多么相反,你们两代人既羡慕也憎恶对方有而自己没有的,你们简直不知他们在忧烦什么,因那忧烦对自己完全不是问题,例如现下的你们有闲钱、有假期、飞到异国城市住所费不赀的旅馆、不须考虑盘算的爱吃哪家餐馆哪家咖啡皆可,就如眼前,但你们只能如两尊岩像的不交集。
你不愿相信并接受人生就这样进入石化期,一种与死亡无差的状态。
你曾有机会直接问他“难道我们就这样过到老?”这样的意思是有半年未有任何的身体接触,那人说“你不觉得这样很自由?留一些给他们吧。”他们指的想必是儿子女儿以及他们那一代了。你们是拘谨的中产阶级异性恋,如此的问答是教养之极致了,老公狮可能确也说出了他当下的肺腑之言。
但你依旧不愿就此相信,你们虽日益衰颓,但身体健康暂无病痛,你不免猜想,是那头年轻的母狮尚未出现?若那头正确的母狮出现,他肯定不自量力的倾自己余生最后一滴精力追逐,这,在你们周边的同代友人身上,并不鲜见。
你只好奇,那年轻的母狮,将是一个与你相同或,完全不同的人。
这你也见多了,某几名友人的风流老公、终其一生你目睹或知道一个换过一个的韵事对象、几乎与他老婆同一长相,这令你不解透了,为何再再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如此辛苦耗神追求的不是尝新,而是一再重复温故?是身体内一幽微深处的不得餍足?例如幼时偷窥沐浴的一邻家姊姊?一曾经在微风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