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多年来习惯假装君子因此不察也不须明确拒绝别的女子的示好追求,倒过来怪你小人之心小心眼。
终至女孩写了热情露骨的话,邀约丈夫在一趟公司出差后多留数日去一趟那海滨公路环绕着的半岛。唉,那年头,正流行着那么一本通俗色情的烂小说,男主角的中年男子和一女子的不伦之恋,贯穿全书便有那么一张迤迤逦逦遍半岛的偷情地图,无非昂贵的旅馆、酒馆、餐厅和野合地点。
女孩的表态催逼太明显啦,只想享受一些微妙张力的丈夫只得承认你的洞察是准确明智的,允许你介入协助。
你在他们公差活动结束的最后聚餐出现,和丈夫一起表示你们将多留两日过结婚二十周年纪念。你们接受同事们礼貌起哄和假装艳羡之声,倒是你半点不敢看那女孩,害怕那与女儿肖想你的LV包不成的相似神情。
那趟旅程,丈夫半点不肯与你欢好,背对你睡,对冥冥中的什么人守着坚贞似的。
——不死就咬牙,如此如此。
天气不太热了,真的不太热了。
晚安小姐,晚安,如果好,那就什么都好,小姐晚安——
你与那少年,那已死的少年,结成生死同盟,觉得世上不会有人比你们再要彼此了解了。那日记不再只是一本曾经记录过去的书,它充满了启示性,你得以懂得当下,并且知道明日该如何活。
出发的那日,日记上(你仍带着其中那日期标示与你们此行一致的护贝日记),“××”,他唤着你的名字:——××,我真想哭,当我又觉得有收束不住的年轻,桀骛不驯的血,××,我真想哭,我也梦想那种柔情,那种任性的游戏,不论是睛是雨,我想把自己赤裸裸的丢在没有人迹的原野上,××,你想过,想像一个男孩哭吗?××我真想哭,不是被压的委屈,不是哭泣的穷途,只是我知道自己有约束不住的血,莫名其妙的泪。睡吧,××,让我为你祈祷,看你安详的睡去。——
早班的飞机,天未亮就出门,你在机上索了薄毯安详睡去。醒时并非在空中小姐殷殷垂询要吃鱼或牛肉,是被丈夫的手摸索着你的胸,是一趟即将展开纯粹的休憩或禁烟的焦躁使得他骇起来?你任由他,因为出门,穿了件不舒适但美丽的新内衣,胸被半罩杯托高得鼓胀,丈夫轻易便摸挲到乳尖,你阖眼继续睡,做梦少年在探索你。
少年多爱慕你,把你当作一尊月光下的女神崇拜,好奇着那随月光云影渐渐移动的阴影深壑,少年伸手轻触它,被那大理石的冰凉打个冷颤,随即少年用那超绝的决心、熔岩的热力拥抱神像,所以你几已不复记忆清楚那些年间你们的欢爱细节,因为少年那太阳表面白炽的光热使得你所有官能觉都瞬间完全燃烧至灰烬也不剩。
神像毁弃于地。丈夫毯子下解开你前开式的内衣(他都没看一眼那美丽的黑紫交织的蕾丝质),兴致未因四十年的熟稔而减,你知道他此时第一志愿是希望你能伏下身亲吻吸吮他。你害怕那之后的狼藉,便继续装熟睡,暗暗吃惊欲望的迭起迭落。
那结婚二十周年旅游回来,丈夫仍不理你好久,你不知是因为寂寞或欲望临去的回光返照,你发热病高烧的希望(以致快出现幻觉)随便哪里有个男人、杵着坚硬欲望中的下身,别罗嗦半句半个动作,你只要坐在那身上,便病除,你终于知道为何有所谓水电工送瓦斯工人,是那些个同你一样的女子病昏了。
你羞答答问过那少年“你喜欢什么样的胸?”你期待的聪明答案是“我喜欢哪样哪样的、没想到你恰是如此,我好运气极了。”
少年离开你的胸,清澄的眼睛望着你“我喜欢你的胸。”
你们进住旅馆,行李尚未放妥,丈夫便把机上未完成的欲望反身向你,你才知道,欲望的能力也许随年龄消褪,但欲望本身可以存活很长,竟日,数日,也是一种病。
丈夫亲吮着你的胸,你动情起来,愿意给他额外的最后一次机会,你问他“你喜欢我的胸吗?”(那少年在恋慕缠绵中曾一把将你抱起至镜前,要你看自己“你都不知道你多美。”)
丈夫抬头看你一眼,约莫怨怪你中断了这好不容易聚拢的醚味儿,起身去喝水、上厕所、抽烟,你果然衣衫零乱的被搁在那里,室内空调强冷,你汗水体液瞬间干净清凉,神像、石像毁弃于地,是这个意思。
少年的亡灵,曾经、刚刚,大大柔柔的羽翼擦过你们交缠的身躯,你静静淌下泪水,别走,你望空追逐他的身影,心底呼唤着那少年。
你翻身摸向丢在进房处的包包,气喘病人找气管扩张剂般的翻找明日的日记。
——××是个好女孩,不折不扣的好女孩,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是我所有梦中的情人。××,××,我不知怎么办。
还是想死吧,那是另一只柔柔的手。
死亡和爱情,诗歌和哲学的焦点,一直没有解答,难怪自己徬徨这半年,原来,这是亘古最难的两道题,而今天占据满心的亦是这两者,难怪自己不懂,是不懂。
好奇怪的女孩,你哟,你还在外公家,或是睡了,我都记得你,都会想到你,你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蹙眉和流泪——
如何少年像在悼亡那个女孩似的,莫非,如同丈夫杀掉了那少年一样,你也把少年所有梦中的情人、牵动他笑、愁、忧的女孩,给偷换、偷宰了?
这样想下去,就没意思了。也应该不是如此,因为你爱慕那少年,你还能回应他,你还记得通关密语,丈夫,一句也应答不出。
你们去最想念的餐厅,打量菜单好久,机上餐弄饱弄坏了胃口,只得你替丈夫点了以往他点的,丈夫替你点了每次来时你会点的。(啊,吃不动了。)
那,去那座桥吧,毕竟,那是你此行的目的。
太热了,丈夫抱怨着,明天傍晚再去吧,不然会热衰竭中暑什么的。这你也没想到,高你们纬度二十多度的地方,暑热没减,而且有祭典,满街国内国外观光客,更增加了空气中的燠热感。
其实你打算去的那桥,距你们落脚的旅馆步行大约半小时,不远也不近,是过往你们还牵女儿抱儿子来时喜欢的黄昏散步路线,小朋友特爱去那座有个数百年历史的桥,因桥下常有飞进内陆的海鸥向人索食,有燕子穿梭筑巢,有某种水鸟看人钓鱼(那些钓鱼人离开时往往把不要的小鱼丢给等在一旁的它们),端看去的是什么季节。
钓鱼人似乎始终是那几人,慢跑的也是,骑单车的、遛狗的、桥拱下的游民、岸边约会的情侣,常让你有一种随时可接续、从未离开过的感觉;但也同时错觉因为你的到来,赶快舞台布置,演员集合,太阳光打好,等你假期结束离开,眼下这些人连同舞台布景全收缩入一个道具箱里。
还没到那桥上,你已满满都是回忆,你记得儿子女儿三四岁时抱起来热嘟嘟的肉感,他们不顾一切探身桥下看鱼看水看鸟的执拗劲好难抱稳,你向少年求援,你很确定那时还是少年,因为他正咬着烟,一面弄他的摄影器材,一面笑看你,你做什么,他都笑着看,包括欢爱时,他眼底满满是笑,你害羞极了,觉得在他的目光下,你像一朵怯生生、一层一层缓缓展开的美丽的花儿。
(啊,做不动了。)
你们在旅馆里各做各的事,丈夫因为好好泡了个长澡,边看无聊的综艺节目边好整以暇修脚皮(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你眼前开始做他号称应该私下做的事),你已逼他吃过水果,尽了责任,便也做着在家没空做、应该私下做的事,敷面膜,补缀早有绽线危险的裙角,再等会儿,长夜漫漫,你将在旅馆照明特佳的盥洗台镜前拔白发……你们暗暗共同等一件事,等扣除时差后的家中十二点,打一通电话回去,虽然明知道儿子一定坐在电脑前,女儿也一定在电脑前。
长夜漫漫,你好久没和丈夫共寝,发现丈夫鼾声依然好大,也因意识到共寝者的存在,更才发觉自己也开始有好大的鼾声,丈夫是被你的鼾声给打搅吗?翻身不宁。人老了,应该像老公狮独自离群了断。
(啊,做不动了。)
——我相信,××将是我最后一次的用情,得不到××,我不管自己是否是一个没有感情活不下去的人,我也将自己感情的生命结束。
××,我会等你,也会使自己更好。
即使是白发苍苍的晚年,这句话仍然是有效的,一切的欢乐系于你。我会等,用整个生命的日子,直到我的生命落了幕。
世界上没有第二件事能够让我觉得可喜,如果没有你,没有你浅浅的笑,没有你提灯的手。
我再说一次我会等你,不管是满头的白发,我也将递给你一双手,一个无言的微笑,和一曲轻柔的歌。我不会离去,会留在我们最初的地方,等你,即便再见时是一对老年的朋友,我仍将执起你的手,一步一步的走,××,我不要求什么,只是让我等,让我等。——
(啊,走不动了。)
第一次,你们居然坐在计程车里,前往那过往像自家后院般熟悉、远近的桥。太热了,路上人也太多,是祭典的第一天,丈夫频频叹着气,车子移动得比步行还慢,怪你为何挑这期间来,昨日check in,也才发觉住房费比平日涨一倍。尚未走到那桥上,尚未与丈夫并肩那样凝望远方如同那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你已知道他们在喟叹什么了,与那斯文优雅并不同调的内容,“啊,吃不动了,走不动了,做不动了。”只除了满满、沉甸甸的、一无是处的回忆。
不须前往,你已得到答案,答案是如此不奇特得叫人想放声大哭啊。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丈夫决定弃车、步行,一来桥已不远,二路上愈来愈多应祭典穿着传统服饰的男女,三丈夫因此把摄影器材准备好了。好些年了,丈夫拍鸟、拍荷花、拍老人、拍岛上愈来愈多的什么祭,拍不同季节、黑夜、落日、年终烟火的一○一大楼,独独不再拍你,曾经他所有镜头下的主角(所有梦中的情人)。
你付妥车钱,下车想跟上他,立即陷入逃难场景一样的人潮里,脚步细碎不时踉跄,以为自己也成了穿着长及脚踝传统服的异国老婆婆。
你看不到欲追赶的背影,你多害怕,害怕再错失他。
(并没有那样一座可以空无一人,只有你们两人老公公老婆婆站立的桥了。)
你不断拨开涌在面前商家发送的广告扇子,群涌的人头中,看到桥正中央的那人,回头望你,看到你了,因此放心露出不耐烦眉头紧锁法令纹下垂眼神混沌,你二话不说振步向前,突破重围,他正回过身去俯身拍桥拱下觅食喂幼鸟的燕子吧,“你晓得这便是尾声。”不需要很大的力气,你双手一送,把他推落桥下,如同他曾经并没费太大的力气,就杀死了那少年。
——你忽然想死了,那人就脱下彩衣来盖你——
少年曾在四十光年外的七月三日这么写下。
……
你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发展和结局?那,让我们回到《日记》处,“于是一对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瘾、恶习之类),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的婚姻男女”之处,探险另一种可能吧。
《偷情》
天未亮,昨日预订好的跑机场计程车已等在巷口,按捺着的引擎声仍一波一波清晰可闻。
你轻声肩起包包,拖着行李,临出门边穿鞋边回首屋里(除了儿子卧房门底透着一丝光,大概仍在线上游戏;丈夫仍熟睡,闹钟定时三小时后,他的班机较你晚),仍未有半点天光的家,只大家具轮廓可辨,没有景深如随手勾描的简单线条,随手一抹便可涂销,你忐忑起来,不知此行吉凶。
飞机起飞时,你从待机的温吞气闷导致的昏睡中惊醒,并摸不到邻座扶手上的手,也才想起丈夫不在身旁,那个知道你害怕搭机因此总全程尤其起飞降落时握紧你的手的人,你们在结婚不久的热恋难分难解期曾相约,若不幸遭遇空难,一定彼此要紧紧抓牢像表演高空跳伞一样在猎猎冰风的晴蓝中警醒的抓紧对方,如此两人灵魂才不致离散迷失,并得以一起上天堂下地狱或投胎转世。
和你相约一起投胎转世的那人还在家中无辜的沉睡着,未有空难,未有巨变,你即将离开他,投赴另一个男人。
你眼睛湿热起来(更年期之后,所有体液急速枯干,除了眼泪,变成一名好哭鬼)。
想想另一个男人吧,你心中如此自言自语,那毕竟是你期待并计划了好久的此行目的。
结婚三十年,你从没有过与丈夫之外的男子的肉体关系,或许连精神恋爱都没有,只有工作上不同时期短暂微妙的你恋慕着人,或隐隐感觉谁恋慕你的一种甜甜焦焦的滋味。这一切并非你信守坚贞忠诚的价值或没碰到叫你真正不顾一切的人,你心知肚明只因自己太胆小啦,经不起挫折和惊吓,比方说,万一面临宽衣解带时,彼方的内衣比你丈夫的还旧还脏呢?万一他日夜肖想人模人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