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长一段时间的清瘦脸、浓眉,也被说过像小野洋子,那么丈夫是把女儿当作是亲爱的Sean哄吧,更早几年,他怕是也把你当小东西哄吧。
你眼睛热热的,一心等着蓝侬、不、比蓝侬年轻多了的少年回来,充满着爱意,想拥抱那少年,毕竟日记中写道“再见面时,我一定要忍住不抱她,不亲她,狠狠的忍住。”你只想连本带欠着的拥抱他,亲他,狠狠的。
你浑身热热的,像年少夫妻时短暂分离后的等待,仿佛被这分离切开的伤口,得赖他愈合。
丈夫进门,你骇异到捂住口(原来这动作是为免心跳出口),他如常的坏脸色,一定是车位又被某白目邻居占跑了。怎么说,你等的既是这人,又不是这人。一个黄昏,你以为进门的,是那个写日记的少年吗?那个当时不期而遇见面时穿着学校制服、还没靠近你都可感觉到真实的电暖炉热度、他且有一种特殊叫人晕眩的气息(那时以为是暖乎乎的烟味,现在猜想是宜于你的费洛蒙吗?),他总目光不移的笑着看你,你做什么说什么,诳语绮言的,他都笑着完全承受。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进门至今正眼也没看过你一眼的人呢?
你们按着平日各自的动线、习惯在屋里更衣、沐浴、浇花、洗碗、整垃圾、躺沙发上看电视……你扎煞着手,无由接近他,做你一个黄昏想做的,紧紧拥抱他,像当年他在每一天的日记中所期愿的。
大气中,你觉得失去了那少年。
啊,如此渺茫,如此悲伤,但又不可以,你不失理智的告诉自己并无人死去无人消逝,你思念的那人不就在眼前?!你们照着老样子的方式过完晚上,从儿子去中部念大学,你们便别寝了这些年(真喜欢躺在儿子单人床垫上可以仰天张开双手放心打呼噜),你一时找不到理由搬回房,像曾经过往数十年那样怕梦中会漂流迷失便两人手牵手的睡。
之后的一段日子,你把那日记带进带出,干脆重新把每张护贝(因翻动没两下就纷纷脱页),那一字一字皆活的,令你觉得在做标本似的,把一只珍稀的蝴蝶、美丽的蜻蜒封住,不会再凋朽。你且不贪多,一天只看一页,挑与你此时此际同月同日同季节,四十光年外的那少年在同样一个时间写着:——当市场收歇,他们就在黄昏中踏上归途,我坐在路边观看你驾驶你的小船,
带着帆上的落日余晖横渡那黑水,
我看见你沉默的身影,站在舵边,
突然间我觉得你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留下我的歌曲,呼喊你带我过渡。
泰戈尔《横渡集》
向往一切一切,都像烟圈,骑在风上的烟圈。
祝你晚安,好姑娘——
毋庸置疑的,那少年死得比你丈夫的感情还要早,那时的丈夫,那少年吧,喜欢读诗,会念诗给你听,郑愁予的、叶珊的。(几年前儿子在准备学测以前叫联考时便也读过愁予的诗,你听到几句熟悉的催眠样的字句,此后遂绝。)
现在的丈夫,至多只看报纸财经杂志和排行榜上的人物传记,偶尔咖啡馆里等约见的友人同事时还会去拿架上的八卦杂志。(那不是另一种的坐马桶抠脚皮应该私下无人做的?)
——惟一的一件事,先把大学考好。
我相信,××将是我最后一次的用情。得不到××,我不管自己是否是一个没有感情活不下去的人,我也将把自己感情的生命结束。
××,我会等你,即便是白发苍苍的晚年,这句话仍然是有效的……——
但你要那种感情做什么?就像最后一次丈夫回答你的“难道认真工作赚钱,对你和孩子们负责任不算是‘ ’吗?”他依然不肯说出那个字,他也不愿做出半点前半生花了好长时间教会你的。
包括丈夫在内的男子们想尽办法教会了你们性是爱情的最佳表达方式,你们相信了,也渐渐深有所感乐在其中,忽然他们一手推翻了那定义,要你为何不能像别的父母(动物)那样好好爱子女,不要再这么在意他。他们且不愿再做半点接近性暗示的举措,哪怕只是握握你的手,轻扶你的腰(或曾经腰的位置),触触你的脸颊头发,常常,你们要的就那么多。
你们要进入老年了吗?像医药保健版安慰和鼓励银发夫妻的,不一定要器官的接触,牵牵手、拥抱都很好,但你亟想丈夫用肉体证明那个他不肯说的字的存在,你才不要像你看过的那动物频道中动物的一生那样,没头没脑疯狂执拗的求偶、交配,然后性命亦可不要的喂养、保护下一代,最终皮毛残败的守着空巢穴……但好歹,动物的老衰和死亡之间距离极短,再认真的荒野记录者也难捕捉到一头失群老衰公狮的死,该说幸还不幸,人类的公狮要老衰好久,你得亲自目睹。
唉,人要老好久才死。
其实不只爱人、伴侣这样,朋友,朋友也是,少年时分分秒秒丰沛的感情泪水一生也似,对彼此忠贞的要求和检验不下对爱人伴侣,其中没出国的,有幸参加彼此的婚礼,而后十年不见,加潜泳不得喘息的埋首工作和幼儿,再需见面时,互相协助度过各自伴侣的外遇期,一面比征信社有效率的打探消息,也同时装不知情陪吃、陪买、陪聊天。再就是彼此父母住院的探病,透过盛年丰沛的人脉介绍名医、转院,而后儿女结婚的捧场、父母丧礼的互相撑场面(高龄的父母走时已好少同辈亲戚友人,场面不努力帮衬就好冷清凄凉哇)。
最终,彼此丧礼的送别吧。
七月十一日,巨蟹女儿的生日,你翻开那一天的日记(这是好一阵以来你生活中最重要、最期待的事),七月十一日:——佩妮罗佩啊,好遥远的新娘……——
接着是写满页面的你的名字。
你能看到少年伏案一笔一画刻着你的名字如同十年返乡途中老漂流在怪怪小岛的奥德赛。你多想告诉他安慰他,一切的苦恼都会成过去,十年后,你们的女儿将会出生在这一天,长相是丈夫的复刻版,亲族朋友们形容女儿,是××和××生的小孩,××和××皆那少年的名字。就像人类基因演化聪明(或意图明显)的诡计,长子或长女一定貌似当时的男伴,这个确认何其重要,取信了这男伴愿意留守你们身边保护你们、再帮你打个几年猎到小孩起码能独立。
自然,儿子长得像你,是故,加入性别因素,他们是你们的交换而非复制,意味着,你在年轻的他们身上找寻不到少年的影子,你想同情或补偿那少年,也不知该对年轻的女儿或儿子?
茫茫时空中,你仍找不到那少年。
——梦见××来,梦见我亲她,醒来时直笑,好久没这么甜美的时刻。
不知能不能结束这段暗惨的心境,再说吧。
还是说××好,什么假话不说,还是喜欢她——
这梦几步之遥可成真,太容易了,只消儿子回来,你有理由回到你们的大床上,你会让那可怜的少年,不,丈夫,不需做梦,手怀着你,要亲就亲,随时可亲,不用梦断肝肠。
但你太知道,回大床后,丈夫会牵牵你的手如常入睡,尔后中夜得起身上厕所,会凄凉的发现两人如同其他结婚多年的夫妻是背对背睡的。丈夫不会拥你入怀,不会亲你,不会梦你,因此你快分不出,爱的到底是那少年还是丈夫?又或,那丈夫,可是少年?会是丈夫某次国外出差被替换过了?如同女儿读的那些恐怖漫画中说的“鬼替子”?
你只能冀望他能出现或记得那日记中的哪怕只是一句话,证明他是少年演变或老衰成的。如若这般,你也可接受。
你藉着回忆婆婆的生前事,问起(盘问)他的童年、学生时代,终至你们认识时。只要一句,印证他是那写日记的少年,你便可放过他。
因为你疯狂的爱上那少年,多想回应他,不再让他苦恼忧伤、陷入深渊。你想保护、不、保存他,护贝他,不让他在某个沉沉的夜晚被替换掉。
——我读叶珊,听到他说“你晓得这便是尾声”我猛然醒悟了,在自己的心中,前一刻,我总存有一些侥幸,然而我没有想到日后和你相见,让我证实了结束,我将如何生活下去。
曾告诉你,我喜欢一个人在家,听霍夫曼船歌,勾描你的容颜,那是多美丽的独处,而那种心情怕一生难得再寻回,难了,难了——
你检查他,饭桌上边看晚报边说:“今年联考(你们一点也不愿搞清并改口说什么学测指考基测之类的)语文有出一题杨牧的诗,你记得吗?叶珊的诗?”
没有回应,就像以前他念诗给你听时你的没有回应。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假作不经意的提示,不是以前喜欢叶珊的诗?
他拿起眼镜戴上,不为看你,而为看清盘中物,挑拣出爆牛柳中的洋葱丝瓣,面露嫌恶,不知对洋葱还是对烧三十年菜仍不知他口味的你。
没有回应。
没有通过检查。
不、能、原、谅!
你盯着那人身后夜色为底的窗玻璃镜子映出的你们一家一屋子,知道只要一个动作掷破这,一切会纷纷碎碎成幻影,你恨透这男的,少年无疑的被他给杀了。
是上天的拨弄、惩罚吗?拨弄你这才认识那少年,惩罚你当时的不经心、不回应,或更该说,惩罚你爱上那四十光年远的少年……好可怜啊,你想像着那少年曝尸在街头(临终之眼烙印的还是你),旁边立着没有表情的、你丈夫,不、能、原、谅!
——你忽然想死了,那人就脱下彩衣来盖你,天地多大,能包容的也就是这些。
欢乐或已离我远去,笑容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动作了,实在死亦可喜,也只像爱惯黑夜的男孩,但是日出也是一份天幸恩宠。
这会坏事,真是会坏事,但我只知不能再失去任何骄傲,否则死亦没了那光光亮亮的刺激。
其实很早就知道遭这个世界遗弃了,踽踽而泣,也不会太不习惯,怕是用不着人来安慰,事实上亦忘了何为安慰,因为我说自己是强者,只有我不必收受安慰,也只有我没有安慰。
骄傲,死亡,告别,我要逼自己说,我不再喜欢你——
少年是怎么了?醉了吗?字迹零乱,语无伦次,那日期,是联考的最后一日,少年恰与你同考场,他考生兼自认陪考,总铃声响前十分钟提前出考场,拧好冰凉毛巾,备好饮水,待你一出考场就递给你。你都没领情,考完最后一堂,与一群早约好了会吃会玩的男生女生跑不见踪影。
少年的死,你也曾给过他一刀吧。
你寻思着,那替换,或谋杀,发生在什么时候?
是有一年,那时你还记行事历的时候,你在岁末最后一日的空白处上写着一首流行歌的句子“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粉碎少年曾给你的玫瑰色世界。
少年在那一日(你超前翻开你们行将出发旅游的那日)写着:——就这么说
你如是天
就让我是水
你有阳光
水亦灿然
你如是哭泣
就让我为你保留泪水
就让你把满空的阴霾投给我
于是天亮蓝一如洗过
雨水也将因之又是一番鉴底的清澈
说给你听的——
少年是如何修补好破碎的心,重振起精神的?是因为那次日你答应他和几个共同的朋友一起去夏日的海边玩吗?因为那不久,他们男生就要上成功岭了。你记得,你想藉此机会明确表示你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怕他影响或因此肯定会失去你与其他男孩们哥儿们的友情),你半点不让他任何动作哪怕只是挤客运车中略护搭你的肩,因为隔空就可感觉到的高压电力是会触及便皮开肉绽的。
(你忍着不翻读次日出游后的日记。)
放心放心,你好想安慰、甚至告状给那少年听,三十年后,你们会走在异国一道海滨公路,那鬼替了的丈夫正赌着气疾走,你们挑错了季节,夏末人潮渐散,又炎热又冷清,滨海公路旁一些指南上说的法式意式料理名店该开未开,你们买了一日周游券,平行公路和海岸的老式当当电车道时上时下,看哪个地名怪就在哪下车。夏天太阳落得迟,海面不改变的蓝着,天空也被阳光曝蓝着,尚未有日落后的海风,丈夫热得外衣脱下交由你拿着,你的夏衣已无法再脱,也不看风景,你们气急败坏的走着,像一幅大学时期看过的法国电影画面,而且任谁(身旁公路久久有车呼啸而过)也看得出,丈夫想把你推下海吧。
那原是一趟修补之旅。你们认识三十年结婚二十年,丈夫的电脑中出现一名热烈追求他的小女生,年纪比那时的女儿大不了两三岁,尾牙宴上,你照眼即知,随即一种极复杂的感受,你真想能像一些不顾教养的女子快意的掴她个大耳光,或像电影中的泼妇那样骂它个痛快一吐心中所有郁垒,同时你又大度好奇的打量起丈夫,他要是因此重又回到三十几岁时的像一只一心只想把母鸟拐进巢里的公鸟(儿子说的精虫灌脑),也功德一件。
丈夫多年来习惯假装君子因此不察也不须明确拒绝别的女子的示好追求,倒过来怪你小人之心小心眼。
终至女孩写了热情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