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标示的页码正是修道士临终前读到的地方。我如此这般工作着。这时,在尼古里耶那边的圣尼科拉修道院已有消息传出:又来了一名录事。
“沿着摩拉瓦河,在陡峭的河岸和河水之间,有一条通向尼古里耶的小道。这是通往那个修道院的必经之路,所以,若你穿靴子,不论是左是右,必有一只会弄脏;若你骑马,必有两只马蹄被沾湿。只消看看这只沾满湿泥的靴子,尼古里耶的修道士们便知来者来自何方:判断从西而来或由东而至只消看看来者涉水而行的是右脚还是左脚。1661年的一个礼拜天,人们听说尼古里耶来了个魁伟英俊的汉子,此人眼大如蛋,髯须浓密,头发有如帽子一直盖到眼睛,他的左靴上沾着湿泥。他叫尼康”谢瓦斯特,他很快就成了尼古里耶最出色的录事,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是另一门艺术的行家里手。他以前是一名兵器工匠,不过他的行当不具危险性:在军旗上绘画着色,在靶子和盾牌上绘图,创作各种形象以供子弹、箭及刀剑攻击训练之用。他说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君士坦丁堡,而尼古里耶仅仅是路过而已。
“圣基里亚克修道日那天,三股和煦的秋风挟带着它们各自的鸟儿徐徐刮起——一一只鸟、另一只是最后一群燕子中的一只,第三只是雀鹰;冷暖两种气息相交掺和,已有消息传至约几尼,说尼古里耶修道院新来的录事绘了一幅圣像,所有住在奥夫恰山口的居民都在翘首凝望。我也去观摩了,圣像画在修道院的墙上,耶和华搂着坐在他膝上的幼年耶稣。我挤进人群和大家一起察看画的内容。在用餐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尼康。谢瓦斯特,他英俊的脸庞令我想起一个以前我认识的人,但我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人是谁。不管储存在我记忆里的许多我见过的脸也好——像一张张摊开的扑克牌,还是在我的梦里可以——搜寻的面孔也好——像把一张张扑克牌依次翻转过来,就是没有这张面孔。
“山里传来斧子砍伐山毛的声音,斧子砍击一棵山毛或砍击一棵榆树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每年的这个季节,砍伐山毛或榆树都比较容易。我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一个暴风雨之夜初次听到这种砍伐声时的情景。我记得死鸟被风暴高高刮起,继而又重重地跌落在开始融化的雪地里。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适才我在尼康。谢瓦斯特脸上看到的东西。我连他面孔的轮廓、肤色都想不起,我甚至忘了他是否留胡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背叛了我的记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绝无仅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所在。只有一种可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是无法铭记的,就像雌鸭肚子上的一只小虫难以被记忆储存一样。返回时,我又看见了尼康。谢瓦斯特,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嘴。我突然害怕起来,好像他就要咬掉我的双眼似的。这事真的发生了,因为他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像是已咬下了一口什么东西。就这样,我的目光像是被咬过一般,木然返回约凡尼。
“我又开始埋头抄书,一如既往。然而,有一天我觉得我唾沫里的词语比写在书上的词语来得多。于是,我在我抄写的文本里东加一词,西添一句,随后整句整句地添加进去。那是礼拜二的夜晚,我牙齿下的词语有些酸硬。我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注意到,随着秋天的渐渐远离,词语越发成熟,像一颗果实,其果肉一天比一天饱满多汁,鲜美甘甜。到了第七天晚上,我开始烦躁不安,似乎担心我的果实熟透坠地,继而变质腐烂。我在圣巴拉塞瓦的传记里加上了一整页我正在抄写的书里根本没有的内容。我的罪孽无人发现,这且不说,修士们还越发频繁地要我抄录经我增补过的文本,他们宁可要我而非其他人来做此事,尽管牧羊犬谷断文识字者大有人在。这对我,不啻一种鼓励,于是,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我不仅在诸位圣人的传记里加上他们的轶事趣闻,还杜撰出不少隐士的生平,我编造了新的圣迹显灵的故事,我的手抄本卖得比我所抄的原书还贵。渐渐地,我意识到,我在墨水瓶里拥有可怕的权力,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世界上留下我想留下的东西。这样,我便得出一个结论:任何作家都可毫不费力地用两行字宰杀他笔下的主人公。而宰杀一个有血有肉的读者,只消用一本书的人物,或者传记的主人公,稍加隐喻便可做到。这是轻而易举的……
“那时候,在斯雷坦尼修道院住着一个名叫隆居纳的年轻修士。他过着隐居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像只翅膀微张的天鹅,清风一吹便会滑向水面。连亚当也没他如此灵敏的听觉。他的眼睛像两只胡蜂,传播着神圣的习尚。他有一阳一阴两只眼睛,且均带螫针,时刻准备攻击善良,就像飞鹰扑袭雏鸡。他常道:”人人皆可学人之长克己之短,这样便可建起一座精神之梯,就像雅各布之梯,从陆地到天上,一切都可轻而易举地在快乐中得到安排和解决,他人之良言乃己修身之道。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罪恶皆因我们听信、效仿那些人所致,他们的罪恶比起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他要我抄录圣彼得。科里希奇传记时,天色已暗,鸟儿像点点黑影,跌落在树枝丛中的巢窝里。我的思想也在快速飞翔,我觉得自己缺乏力量,无法抵抗唤醒我身心的一股暗力。我着手抄录圣彼得。科里希奇的传记,抄到斋戒日的段落时,我把五天改为了五十天,随后,将抄录本交给了年轻的修士。他兴高采烈地接过我的抄录本,当晚便埋头阅读,次日,整个山谷流传着一个消息:隆居纳修士已开始过他漫长的斋戒日。
第 58 章 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初版《哈扎尔辞典》的编纂者 (2)
“第五十一天,当人们在布拉戈维奇蒂尼山脚下为隆居纳修士举行安葬仪式时,我的决心已定:从此封笔。我惶恐不安地凝视着墨水瓶,心里在想:我的灵魂窄小而躯体过大。我决心痛悔自己的罪孽。次日早晨,我去了录事长那里,请求他在尼古拉耶修道院为我谋个录事的差使,去当第一录事尼康。谢瓦斯特的助手。到了那里,尼康。谢瓦斯特把我带到了抄书院,里面散发着笋瓜籽儿和洋苏草的味道,修士们说那洋苏草会祈祷。修士们从其他修道院或是乌克兰商人那儿借了些书来,借期约四五天,这些书根本无法在尼古拉耶找着,他们要我把书背下记熟。随后,他们将这些书还给主人,于是,数月当中,日复一日,我将用心记下的内容复述出来,供第一录事尼康。谢瓦斯特记录。他一面磨笔一面叙述,他说唯独绿颜色不是从植物中提炼的,绿颜色来自铁。他从植物中提炼出其他各种颜色,为我们写的书加上了彩色装饰字母。我和尼康。谢瓦斯特的合作就这样开始了。他是左撇子,他左手所做的任何事,他都要用右手去掩盖。我们整天整天抄个不停,等到抄完以后,他就到修道院的墙上去作画。他很快便放弃了绘制圣像的爱好,又一头扎进抄书习字中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的生命之线在渐渐地延伸。
“1683年塞尔维亚圣尤斯塔斯节那天,庄稼开始结冰。狗已不再出窝,靴子也被冻裂,我们笑不露齿,生怕牙齿冻住。乌鸦在绿莹莹的天上飞着飞着翅膀就被冻住,遂像石块一样坠到地上,天空只留下它们凄厉的嘶鸣。嘴唇冻得已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凛冽的寒风开始在冰冻的摩拉瓦河对岸呼啸。沿河两岸竖着一片片裹着寒霜的芦苇及商蒿,像是岸边草地上长出的白胡须。垂柳俯向河面的枝梢也被河水冻住。孤鸿从晨雾中钻出,在原地盘旋,翅膀在潮湿的白雾中时隐时现。就在这冰冻的山峦之上,我和尼康。谢瓦斯特的思绪穿越无垠的天际,告别这片土地,一如夏天迅速移动的云朵那样稍纵即逝。而我们思维中的记忆却像冬天的沉菏那样难以祛除。在三月第一个封斋期的礼拜天,我们把一只平底锅放入正在烧煮的菜豆当中,以此来烫热茵香酒。吃饱喝足后,我们便永远离开了尼科拉耶。在那年第一片雪花飘落之时,我们到达了贝尔格莱德,我们参加了为追思贝城第一批殉教者斯特拉托尼克、多纳特和埃米尔所做的弥撒,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们成了四处游走的录事,我们身揣笔墨,跋山涉水,穿越一个又一个国家。我们用多种文字抄书誊经,但为修道院做的事却越来越少。过去我们一直为男人抄录书籍,现在,我们也要开始为女人做同样的事了,因为阳性故事和阴性故事的结尾是不一样的。我们翻山越岭,身后留下了许多山谷和河流(我们只能带走它们的名字),还有腐尸的目光、钥匙状的耳环、一条条铺着鸟织出的草茎的小道、燃烧着的木勺及用勺子制成的叉子。1684年万圣节的礼拜二,我们到达了王都之城维也纳。圣艾蒂安教堂上的大钟开始为我们报时,那些小钟声音细碎急促,仿佛钟楼上落下把把餐刀,而大钟的响声庄严隆重,像是在教堂周围下出了一个个蛋。暮色四合,当我们走进钟楼,摇曳的烛光呈线状一直射到石头的地面,构成了一张光线之网,四周烛味弥漫,从教堂内一直飘散到石墙,一如裹着外套的躯体发出的气味。周围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们的目光朝钟楼上望去,黑暗显得更为浓重,让人觉得躲在上面的黑魔随时会切断散向楼底的光线……我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了一份新的差事,并认识了我们的主人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老爷——一个用笔来统辖下人,用剑来建造教堂的人。我想用几句话来说说他的事,说说为什么有人爱他也有人恨他。
“百姓常这样说到勃朗科维奇:”他不会孤单。‘有人说他年轻时,曾一连四十天没洗澡,当他的脚一放入魔盆,他的灵魂顿时沾上了神灵之气。他的两肩各长着一丛毛发。他有非凡的洞察力,但在三月里,他总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平素生性快活。他的身体跳得很远,而他的灵魂则蹦得更远。当他的身体处于睡眠状态时,他身上的神灵像一群鸽子那般来去飞翔,那神灵呼风唤雨、左右冰雪,并与海外的其他的神灵斗法搏击,以保护庄稼的收获或牲畜的平安,不让它们把五谷和牛马从他的国家掠夺而去。百姓们相信勃朗科维奇常去拜见天神,他们用这样的话来说他:“哪里有天神,哪里就有面包!’据说他属于第二营地的神灵,一如斯库达的大臣和普拉夫及古西涅的别伊。在一次同特雷比尼埃众神灵的战斗中,他击退了巴夏穆斯泰。萨勃里阿克《,后者是第三阵营的神灵。勃朗科维奇在战斗中用沙子、笔及一只桶作武器,他的一条腿受了伤。打这以后,他一直骑一匹黑马,此马为马中之王,它在打盹时会嘶鸣,因为它也是一个神灵。勃朗科维奇成了瘸子,在参加天神之战的征途中,他骑着那匹马的灵魂,而马已化作一根麦秆。传说他在君士坦丁堡做过仟悔,承认他是神灵,于是,他就成了几人,特兰西瓦尼亚的牲畜在他经过牲口拦边时,不会再往后退了……
“这人睡得很死,千万不可把他的头的位置移到他脚的位置上去,要是头脚换位,他会长眠不醒;这个将被俯卧而葬的人—一他死后依旧在作爱—一聘我们为文书,将我们引入他的书房,这也是他叔叔乔治。勃朗科维奇公爵的书房。我们犹如置身于没有出口的迷宫和许多螺旋式楼梯里一样,在书籍堆里迷失了方向。我们在维也纳街头的摊店上,为阿勃拉姆老爷买来了阿拉伯文、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的手稿,看着那一座座房子,我觉得它们像是建造在同一块搁板上的,一如勃朗科维奇书房内一本本放在书架搁板上的书。我认为那些房子恰似书籍:你置身其中,抬眼望去,你只能瞥见其中的几座房子,而稍后你将进入或者居住的房子更是屈指可数。一座房子对你而言,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小酒吧、一个小客栈、一顶用来出租过夜的帐篷或一个酒窖。但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遇上恶劣的天气,你会碰上这样的情境:再次进入一座你以前住过的房子,你在里面过夜,你想起了昔日你睡觉的地方,强烈、持续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你想起往日春风是从哪扇窗吹进的,也想起了秋天你是打哪扇门外出的……
“1685年万圣节四个礼拜后的圣彼得节和圣保罗节前夕,我们的老爷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作为外交官出任英国驻土耳其公使,我们搬到了君士坦丁堡居住。我们住在一座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塔楼里,我们的主人早已把他的刀剑、驼鞍、地毯及高得像小教堂一般的衣橱堆在里面。他让人在塔楼里的一个祈祷用的跪凳上做了一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