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雪停了,风势渐渐趋缓,小屋也不再摇摇欲坠。利根川的河水仿佛结冻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河边的清晨似乎亮得特别早,平助和平常一样,睡醒之后看了看身边的座头,发现他好像还在睡。因为他实在太安静了,平助突然一阵不安,仔细一看,发现座头竟然用针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根据修业多年的经验,座头很清楚哪个部位可以致命,就这样用一根针让自己安静地离开人世了。
在其他船夫的协助下,平助将座头的遗体安葬在附近的寺院。当然,那根针也连同着一起埋葬了。平助是个老实人,所以座头留下的那五枚金币他动也没动,全数奉献给寺方,留作为座头举行法事之用。
六年之后,也就是距离座头第一次出现渡口的十一年后。秋天八月底,绵绵阴雨持续了好几天,利根川河水泛滥,淹没了沿岸的村庄。平助的小屋也未能幸免于难。房川上的渡口暂停营业了十几天,九月初,天气一放晴,渡船好不容易可以通行之后,来往于栗桥和古河的两岸旅客都迫不及待地抢先上船。
「危险啊!小心一点!洪水还没有完全退,每艘船都坐太满了!」
平助站在岸边警告大家的时候,只见从古河出发的一艘船,还没离岸太远,就被迎面而来的一阵大浪打翻了。正如平助所说,水还没有完全退去,所以除了船夫之外,村里的年轻人也都在河岸上帮忙戒备,大伙一发现船只翻覆,急忙跳入河中,逐一将溺水的乘客救回岸边。经过急救之后,所有人都醒了过来,只有一名武士已经回天乏术。这位武士身穿华服,年约四十五六,还带了两名随从。
他的随从获救之后,众人从他们的口中得知这名武士的身分。他原是奥州某藩武士,名为野村彦右卫门,六年前罹患眼疾,如今几乎已完全失明。因为听说江户有位眼科名医,于是向主君请求获准之后,准备前往接受治疗,没想到却在此地惨遭横祸。由于他几乎等于全盲,一路上只能搭乘轿子,好不容易才在两名随从的搀扶下来到此地,但熟知水性的他为何会溺水而死,一道点随从们也觉得十分奇怪。
尽管原因不同,平助也觉得此事非比寻常。为甚么其他的乘客都获救了,只有盲眼武士野村彦右卫门会溺水而死?一想到这里,平助不禁全身汗毛直竖。他偷偷地问随从,死去的武士是否已经娶妻?随从告诉他,武士和妻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婚了,至于是甚么时候、为甚么离婚?平助也不便往下追问。
因为出门在外,野村的随从表示,只能就地将主人遗体火化,再将骨灰带回领地。平助带了把秋天花草,到附近的寺院为座头上香之后,回家了。
☆、兄妹之魂
一
接下来轮到第三位男客。
这是我亲身遭遇的怪事,请各位仔细听来。此事的主角,是我一个姓赤座的朋友。
赤座名叫朔郎,和我就读同一所学校。毕业后原本打算留在东京工作,但因为毕业前半年,父亲突然过世,他必须回去故乡继承家业,所以一毕业就立刻回乡下去了。赤座的老家在越后的一个小镇,父亲是某宗教的传教师,该宗教的分会所经常有许多信徒聚集,听他父亲讲道。我不清楚该教的组织。没有相关背景的赤座突然返乡后,是否能马上顺利继承父业,这方面的事情我并不晓得,不过从他返乡后写给我的信来看,他的确已经接续父业,成为该教的传教师。因为他和我都就读文科,又在那样的环境长大,似乎平常就对宗教颇有研究,所以才能顺利继承吧。但他似乎不太喜欢传教的工作,在我们三五好友举办的送别会上,他向我们说明不得不回乡的理由时,满口牢骚,表示实在不愿返乡。
「只要给我两三年时间,我一定可以把事情都解决掉,再来东京。我才不要一辈子待在那个一天到晚下雪的地方!」
赤座如此埋怨着。他回家后也偶尔来信,信中总是悲观地提及,由于种种原因,他无法离开现在的工作。赤座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两人当然也是该教信徒,看样子是因为母亲和妹妹的压力才无法离开。赤座对于自己的困境似乎颇为无奈,我记得他在信上甚至还非常激动地提过,不知自己为何而活,早知如此,不如一把火烧了会所,顺便也把自己烧死算了。当时出席送别会的七八个友人,大多因为家庭和工作的缘故早已四散,只剩下一个名叫村野的同学和我还留在东京,村野因为懒得提笔,收到赤座三封信,顶多回他一封,所以两人的关系自然日益疏远,最后依旧和赤座保持书信往来的,似乎只剩下我了。
赤座每个月固定写一封信给我。我收到之后也一定立刻回信。维持了两年的书信往返,不知道是否因为心境转变,赤座在给我的信中,不再如以往那样满纸抱怨,我甚至可以感觉出,他看似决定为宗教奉献一生。我虽然不知道他信的宗教到底内容为何,不过知道他愿意为自己的信仰而活,我在心里也替他高兴。
赤座返乡的第三年,他的母亲过世了。据我所知,在那之后,他和妹妹一直住在传教会所附近的家中。两年后的三月,他带着妹妹来到东京。当然不是临时起意,前一年年底,他在给我的信中就已经提到,隔年春天将会因为教务前来,而妹妹从未到过东京,所以会顺道带她一起上来。那年的三月底,赤座兄妹果然从越后来了。因为我事先知道火车抵达时刻,就到上野车站去接他们,当我看到他一点也没变时,不禁有些意外。
因为他已经当了几年的传教师,我以为他会和其他修行人一样,不是留着一头长发,就是满脸络腮胡,不然便是头戴冠帽,或是身穿白袍吧——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和以前一样顶着五分头,穿着在乡下做的新西装,完全还是学生时代的老样子。除了鼻头下蓄着薄薄的胡须,有些故作老成的味道外,看起来和学生时代一样年轻。
「好久不见!」
「嗯!」
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他向我介绍站在身边的瘦小女孩。是他十九岁的妹妹,名叫伊佐子,伊佐子是标准的雪乡姑娘,皮肤白皙,有着可爱的小眼睛和细长双眉。
「你有个好妹妹呀。」
「是啊。自从我母亲过世之后,家里的事全靠她张罗。」
赤座笑咪咪地说。
三人搭电车回我家的路上,我始终觉得这对兄妹的关系特别亲密。他们在我家住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除了忙着处理教会的工作之外,赤座还带着妹妹到东京各处参观名胜。然后,我记得,是四月十日的事情。我邀请两人一同前往向岛赏花,途中遇上骤雨,虽然下得不大,我们还是跑进一家餐厅,等待雨停的两个小时中,赤座突然聊起妹妹的婚事。
「你别看她这样,还是有不错的人家上门提亲,不过她要是嫁人的话,我就伤脑筋了。她也说在我找到适合的对象之前,不想嫁人。可我就是找不到。也不是啦,之前也有人介绍了两三位,不过我都不喜欢。主要是因为,要成为我的妻子,必须和我有同样的信仰。暂且不管身分和容貌,光是要找到和我一样虔诚的女人就够困难了,所以才伤脑筋呀。」
看样子,他似乎已经从继承家业的痛苦中解脱,完全奔向宗教的怀抱。不过他或许是觉得我冥顽不灵,所以始终没有向我传教。就在东京的樱花落尽、长出绿叶时,我又送他们兄妹到上野,搭车返乡。
从那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再也没见过这对兄妹、还是经常见到他们。这个疑问,就是今天我要说的故事的主旨。
二
赤座返乡后,写了一封非常长的谢函给我。妹妹伊佐子也寄来一封很周到的谢函。令我惊讶的是,伊佐子的字竟然写得比赤座还要工整。在那之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固定每月一次的书信往返。八月时,我前往上州攀登妙义山,在山上的小旅馆住了一个夏天。我从那里寄了一张明信片给赤座,兄妹两人立刻回信给我。他们表示如果有空,也希望能够到妙义山一游,但由于教务繁忙,所以一直无法如愿。
九月初我曾经返回东京,但因为实在无法忘情妙义山的小旅馆,再加上东京的秋老虎发威,热得让人无法忍受,我于是决定干脆在妙义山上待到枫红时节,将手头的工作完成后再下山,因此再度准备行囊出发。回到山上的第二天,我又寄了一张明信片给赤座,写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将在山上待到十月底,但这回兄妹两人却完全没有回音。
十月初,我寄了第三张明信片给赤座,还是没收到任何回信。我猜,他或许因为教务到某处出差去了。我原本想,即使如此,至少伊佐子会来信说明,但这也不是甚么重要事情,便没有太过在意,仍旧每天自顾自地窝在借来的书桌前埋首工作。到了十月中旬,山上来了许多赏枫的登山客。每天都有好几组来旅行的学生或团体,原本宁静的山区因此变得有些嘈杂,不过这些人大多当天就会下山到矶部或松井田,鲜少留宿山中,所以一到夜晚,就又可以听见孤寂的山岚呼啸。
「有客人找您。」
十月底某日,下午五点左右,旅馆的女服务生这么对我说。当天一大早天色就阴沉灰暗,山上不断飘下似雾似雨的水气,让这家位于山腰处的小旅馆突然冷得有如冬天降临。当时我刚从二楼的起居间下来,坐在门口附近的大火炉前,一如往常地和其他住客闲聊,正聊得起劲。我闻言转身往外看,发现赤座就站在门口。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呢帽,西装裤裤管卷了起来,袜子外穿着草鞋,手里还拿着根木棍代替手杖。
「你怎么来了?来,快进来。」我单脚跪着招呼他进屋,赤座却以很怀念的眼神盯着我,然后就往门外走去。我原本以为外头有人等他,继而发现似乎并非如此,我觉得不太对劲,起身往门外走去,却看到赤座头也不回地直奔山上。我愈来愈觉得奇怪,便穿上旅馆的草鞋追了出去。
「喂!赤座!你上哪儿去?喂!赤座!」
赤座完全不回答,一声不吭地拼命往前走。我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在后面追,追到妙义神社,突然不见他的身影。阴天的冬日,太阳又快下山了,高大杉树林里也变得有些幽暗了。我心里浮现一种不祥的预感,喊他的名字喊得更是大声,就在这时候,只见赤座从杉树林里迷迷糊糊跌跌撞撞跑出来。
「好冷,好冷!」
他嘴里嘟嘟嚷嚷。
「当然冷了!山里天一黑就会突然变冷,我们还是赶紧回旅馆烤火吧!还是你想先拜拜呢?」
赤座甚么话也没说,只是突然伸出右手。借着微弱的亮光,我发现他食指和中指流血了。我以为他被树枝刺伤,赶紧从袖口拿出不要的稿纸说:
「你先用这个压着,我们快回旅馆去吧!」
但他还是不发一语,从我手中接过稿纸,我以为他要覆在手背上,没想到赤座又快步往前走去。看样子是不打算折返,而是想继续上山。我吓一大跳,连忙叫道:
「喂!赤座!现在怎么爬山啊!明天我再带你来,今天先回去吧!要是爬到一半天黑了就糟了!」
然而他却完全不理会警告,一意孤行拼命往前走。我愈来愈觉得他行为古怪,于是便喊着他的名字赶紧追上去。因为我八月就上山了,已经十分熟悉附近的山路,脚程也算是快的,但他却比我还快。一转眼就拉开三尺、拉开五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周围愈来愈暗,寒冷的雨丝不断落在身上。沿路完全不见其他人往来,根本求助无门。我很担心因为天色昏暗而失去他的踪影,所以一路上都睁大眼睛,紧追不舍,最后还是在山坡的转角把人给跟丢了。
「赤座!赤座!」
空荡荡的森林里只听见我的喊声回响着,却没有任何回答。我还是不死心地继续追赶,终于来到大杉树旁的茶屋前,因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赤座,我愈来愈焦急。问了茶屋的人,对方说这种阴雨天气,太阳又已经下山了,谁都没有出门探看,所以不知道是否有个如我描述的人经过。前方不远处,就是妙义山地势最为险恶的第一座石门,即便我再怎么熟悉当地路况,也没勇气在这样的天气往那里走去,只好死心,暂停追逐的脚步。
路上愈来愈暗,我向相识的茶屋老板借来灯笼,冒雨下山。没有带雨具的我浑身湿透,回到小旅馆时真是透骨地冷,全身直发抖。旅馆的人也因为担心我迟归,正准备出门相寻,众人一看到我出现才放心,立刻带到火炉旁取暖。湿透的身子靠近火炉之后,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但一想到下落不明的赤座,胸口又压上一块大石头。听我解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