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你和小勇都是四十好几了,咱们俩更是有家有室的,人生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陶冶和康锐俩小伙子还年轻,还没成家立业,按道理,也该让他们先撤。”
冀惠彦不是扭捏的人,就说:“行!那得跟他们好好说说!”
开场白很沉重,没人主动讲话,我开始介绍局势,但是说了些什么,自己也没听见,只听见心在怦怦地跳。当初把人家说得热血沸腾,来巴格达受了两个多月的苦,现在又要人家回去,怎么交代?!
“外交部门和台里,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场真实的战争,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所以,我们也要理解这种苦心。让你们俩先撤离,也是出于这种理解。”我苦口婆心地劝着两个年轻人,也是在劝我自己。
陶冶跟康锐交换了一下眼神,很坦诚地说,心里不想走,但是也尊重我的决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表面上还得镇定冷静,说:“让你们先撤,一是考虑你们还年轻,还有一层意思是,你们撤也许还可以保住我们中央电视台在这儿的存在。当然,你们撤出去还可以策应配合我们。”
“怎么配合?”康锐来了兴趣,他大概以为,撤离就是灰溜溜地离开,以后都没他们事了,一听到有事做,精神就来了。
我手里拿了一支笔,在空中点点画画,“如果一旦强制要求撤离,你们撤到约旦,我们留守伊拉克,对台里有个交待。同时,你们在那边也可以做些报道,还可以帮我们补点物资什么的。一旦局势不妙,危险到我们实在待不住了,你们还可以接应我们。”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妙计。
伊拉克战争爆发前,我在街头采访中学生。我希望获得当地老百姓对战争形势的最新看法,特别是伊拉克的中学生怎么看待战争,他们的学习生活是否正常。这些本应该在课堂里读书的孩子,看着街角垒砌的沙袋,眼中写满了忧虑。
这个折衷的方案,得到了台里的认可。3月上旬,陶冶和康锐随着一批使馆人员撤出,使馆只剩下八九人的留守小组,由大使牵头。
新华社同行透露的口风是,如果使馆撤空,他们就全撤。这话让我很紧张,因为台里至今也没有明确批准我们“留下”。
时间一声不吭,埋头向前,当我看到陶冶他们在约旦和伊拉克边境上采访的片子播出时,心里略觉宽慰,这种步步为营、全力以赴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依然很年轻、很有干劲,依然可以用一百分的精神和力气,去面对所有的挑战。
我们开始着手为战时做准备。第一步,就是让伊拉克雇员阿布去买发电机。
一旦战争开始,作为萨达姆政府的标志性建筑、官方会议常用地,拉希德饭店势必会成为重要的轰炸目标,许多记者已经转移到另一家民间色彩较浓的巴勒斯坦饭店。而我们报道组剩下的三个人,还在拉希德饭店观望。
杨小勇告诉我,如果战争打起来,我们就要在居民家里做卫星连线。我们有一个设备,行内叫作“比干”,可以通过海事卫星接上网络,实现一定程度的直播,传送拍摄素材,但速度非常慢,一分钟的画面有可能要传四个多小时。如果要用“比干”带动现有设备,需要很多的电,我嘱咐阿布说:“买两到三台汽油发电机,买最好的,再备上十几桶汽油,放在你们家。”
我们以为,阿布家所在的村庄比较偏僻,应该相对比较安全,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阿布后来告诉我们,美军打入伊拉克的第二天,那里就发生了激战,当地村民户户有枪,他们揭竿而起反抗,有两三百人失去了生命。
要坚守,有了电,还得有食物和水。我跟阿布说:“去买一些阿拉伯大饼,让我们仨加上你,能够维持生命就行。”阿布算了一下,一个人起码得30公斤,四个人得要120公斤。他买回来我一看,好家伙,一堆有一人多高,一共四堆。
一转眼已经快到3月中旬,大使又召唤了我两次,通知我:使馆留守小组决定要撤,你们是不是和新华社一起撤?
我和伊拉克兄弟阿布的合影,他的名字叫Sammir Ahmed Ghibri(萨米尔·艾哈迈德·基布利)。阿布是我们摄制组在伊拉克的雇员,1998年我第一次进入伊拉克采访时,就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战火中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是换过命的交情。可惜战争不但给伊拉克人民的家园留下遍地疮痍,也在伊拉克人民的内心筑起了高墙,我与阿布的友谊,在我2013年重返伊拉克时,画上了一个遗憾的句号。
我用各种理由搪塞:“我们撤了啊,我们已经撤了两个……”“现在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我们还可以坚守一阵子……”虽然大使不曾对我使用命令的语气,但他的意思我很清楚:这就是决定,我不跟你商量,到时候你们必须走!
看上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弦绷得越紧,我越不愿去想撤退的事,而是更加积极地去做留下来的准备。我让阿布去巴勒斯坦饭店租三间房子,“房间号只能你知道,房间钥匙只能你拿着。”
阿布一口答应下来。按伊拉克的规定,外国人入住酒店,都要暂扣护照,但我们的护照还在拉希德饭店这边,阿布思忖了一会儿说,去弄个复印件吧,可能得花点钱。好吧,那种情况下,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阿布很快搞定了巴勒斯坦饭店的房子,我又提出,得再找一处安全屋。一旦战争爆发,兵燹遍地,得有个房间让我们藏起来,有饭吃,有水喝,能安全地待着。阿布在巴格达的富人区卡拉达区帮我们找到一处,主人马上要全家搬去库尔德,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还带一个地下室,开价5000美金,住的时间不限。
当时伊拉克许多富庶的居民家,都是这样的设计,为了躲避空袭,在房子下面挖加固的防空地下室。我去看了一下,地下室上方是混凝土的洋石灰板,两边墙上有钢板加固,有小的通风口,能够拉电线进去。空气、照明都没问题,再放点食物和水,就很完美了。
我们做好这些准备,已是3月17日。就在巴格达时间2003年3月20日凌晨5点30分,北京时间10点30分,美国海军发射的6枚巡航导弹,击中伊拉克首都的部分重要目标,巴格达上空响起爆炸声和防空火炮声,美国总统布什正式宣布,“解除伊拉克武装”的“震慑行动”开始。让国际社会担心良久并一直试图避免的伊拉克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可遗憾的是,我们并没能留在巴格达,等到战争爆发那一刻。
4.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那天之前,我完全不曾想到,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和心情离开伊拉克,就在战争开始前一天,就在那漫天硝烟前,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
3月16日,我们驻守伊拉克的第39天,张维秋大使给我打了个电话,召集央视报道组到大使馆开会。我去的时候,发现新华社的同行也在,大使郑重其事地宣布:“中央和外交部上级决定,使馆全体留守人员于3月18日撤出,根据指示,新华社和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也要跟我们一起全体撤出。3月18日上午7点钟,全部来大使馆集合,统一出发,撤到约旦。”
我一听就蒙了,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没了魂。所有的奔波,所有的准备,所有积攒的激情和热血,都像是火势正旺时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嗞嗞”作响和缕缕黑烟。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饭店的,脑子里嗡嗡响,两条腿迈起步子来轻飘飘的。我一进房间门,冀惠彦和杨小勇都坐在那儿等我,一看我脸上的表情,他们也傻了。
我有气无力地把大使的撤出通知重复了一遍,根本不敢看他俩的表情,连我自己都迈不过去的门槛,我不知道要怎么劝他俩迈过去。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听到“哐当”一声,猛地抬起头,看见从椅子上弹起来的杨小勇,烦躁地在房间里打着转,像是想找个出口发泄一下,却无从寻觅的困兽。
“那天,我有事去大使馆,还遇见张维秋大使了呢。”冀惠彦拿起一根我的香烟,也不抽,就那样拿在手里,闷闷地说,“他跟我说,他们要撤了。我说,那你们撤吧,我们干脆住到大使馆来得了,还能省点钱。”
我苦笑地看着他,也就是老冀了,这时候,还想着说点玩笑话。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大使馆有好几辆好车啊,还有一辆奔驰600,他们都开不走,我还跟他们说,把钥匙留给我们,你们先撤,如果战争一旦打起来,我们实在待不住了,还能把车给你开出来,也算是保卫国家财产了。哪里想到,我们也得一起撤啊。”
“撤什么撤!”杨小勇的情绪依然很激动,“我反正无所谓,你们说不撤,我就不撤,都待到这时候了,眼瞅着就是大新闻大事件,怎么能撤呢!”
我张张嘴,又闭上,有些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房间的天花板上,那盏不怎么亮的吊灯,像是感受到了我们情绪的躁动,有些轻微地摇摆,昏黄的光亮摇摇荡荡,照着地上的影子,捉不住,也停不下来。
我心里很明白,这次我接到的,是一个命令。之前跟台里所有的商量和要求,得到的回复就是,要听从使馆的意见,听从统一安排。而且,前两天台里也发来了传真,再次重申随使馆留守人员撤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再去跟台里解释,显然无济于事,眼前的路好像只剩下了一条,但是要我们放弃抛掷在这里的所有期盼和理想,去踏上这条路,我们只觉得心里被割了一块,腿里被灌了铅。
“不撤,想办法,坚决不能走!”我沉默了半天,突然就这么说了一句,适才反复的思虑全部白费了,脱口而出的才是真实的想法。
冀惠彦和杨小勇立刻跟上,“是啊!走了的话,想再进来就很难了!”
必须想办法,然而却好像没有办法,我们很理解台里和外交部门的良苦用心,战争一旦爆发,危机四伏,无人有“免死金牌”,台里把我们派出来,就要对我们的安全负责任,我们留在这里,对台里和外交部门来说,都是不小的压力。但是对于我们仨,我们作为记者,这样的报道机会百年不遇,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搏,怎么舍得就这样眼看着烽火彼岸,却白白放手?
那天晚上,我难得地失眠了,平常六七点起床,忙上一整天,晚上一沾枕头立刻睡着,连梦都没有。但那天晚上我没法睡,一直在反胃。这是老毛病了,平时工作起来亢奋的时候没什么事,一旦神经紧张,情绪激动,就会莫名其妙地胃胀痛。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断断续续地睡着和醒来,猛然一个激灵,已经能看到17日凌晨的蒙蒙亮了。
18日早上就要集合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慌得再也睡不着,连忙爬起来,去敲冀惠彦的门,再过一会儿,杨小勇也起来了,我们仨就迷糊而又清醒地,坐在那儿合计。唯一能肯定的是,17号的报道,基本算是废了,我们反复地想这事该怎么办,左想右想,中间还接待了大使派来确认情况的工作人员,面对他们的关切,只能口不对心地说着,跟台里再商量一下,再等等、再看看,拖延着,忍着时间的煎熬。
眼看着到了午后,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得不做一个决断。我说:“我们表决吧,是执行命令走,还是不走。”
“能不走吗?怎么能不走?”他们俩异口同声地问。
我说:“不走,咱就躲起来。”接下来,我告诉了他们一个很极端的办法,那是个疯狂的念头,最后的挣扎与赌博。
傍晚的时候,我把阿布叫到饭店,交给他三本护照,这是我们央视伊拉克战争报道组三位成员的唯一合法证件。我告诉他:“从明天开始,你就失踪,只有我能找到你,别人都不行。只有明天一天,躲过去了,这一关就过了。”
阿布虽然不知道我的意图,但仍给予了足够的信任,他连声答应着,收好护照便匆匆离开了。
那一夜,我们在拉希德饭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3月18日凌晨2点,冀惠彦还坐在窗台上发呆,他问我,小水啊,这法子能行吗?我装睡,没回应他,其实是心里也没底。这么冒险的事,谁说得准呢。但是现实是,这是惟一的办法。
凌晨5点,天还没亮,我们就赶紧开上车出门,离开了拉希德饭店周边。海事卫星电话断了线,阿布专门帮我买的伊拉克版手机“二哥大”也关了机,打定了主意要与世隔绝。
后来新华社的同行告诉我,张维秋大使在使馆门口足足等了我们两个钟头,甚至让人去饭店找我们,却毫无结果。快9点多的时候,我听说大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