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斩钉截铁地说:“有、有、有!”
穆赫辛立刻兴趣盎然:“那你给我弄点儿。”
我满口答应:“行!没问题。”接着提出交换条件,“副总理的那个采访,你是不是能……”
他很豪爽地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2003年我们刚到伊拉克时,租用的是欧洲广播联盟(EBU)一个直播服务点的帐篷。这是我和欧广联的摄像师在谈工作。在伊拉克新闻中心二楼,这个异常昂贵、明码标价的平台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各家电视媒体,都在自己“购买”的一个两三平方米的空间里画地为营,抢着搭建帐篷,有时会因为“你的帐篷越过了我这边1厘米”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
回去之后我就犯了愁,跟冀惠彦嘀咕:“穆赫辛跟我要‘伟哥’,咱上哪儿给他弄去啊?”回绝他肯定不合适,我就想,能不能糊弄他一下。
我问冀惠彦:“你带的药里边,有没有上面没英文字,也没中文字,人吃了也没什么副作用的?”冀惠彦是个特别细心的人,他给我们报道组成员准备了一个常备药箱,每天早上都会敲门,给每个房间送三片黄连素,预防水土不服闹肚子。
冀惠彦想了半天说:“有种藿香正气胶囊,把盒儿拆了,里面的胶囊上没字儿。”
我有点担心,问:“这个药吃了,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冀惠彦笃定地说:“就是调节肠胃、防止上火,没什么副作用。放心吧,不会有事。”
于是,我揣着藿香正气胶囊,钻进穆赫辛的办公室。他一使眼色,问:“怎么样?”
“嗯,”我点点头,很神秘地说,“马库姆什盖勒(阿拉伯语,‘没问题’)!”
当时穆赫辛办公室坐着一些找他办事的人,他招呼我先坐下,然后就开始急急忙忙地打发那几个人。等他把人都支走了,我既矜持又神秘地把药塞给他,说:“这是我们中国最好的Chinese Viagra(中国‘伟哥’),一次两片儿。”我还是有些担心,怕他吃多了会出什么问题。
接下来两天我都没敢见穆赫辛,一方面忙于采访,另一方面我也心里没底,生怕这家伙识破了大发脾气:“水,你怎么糊弄我,完全没有效果啊!”
到了第三天,我路过他办公室门口时,被他给堵住了:“水,过来过来!”
我心想,坏了,露馅儿了!硬着头皮走过去,他一下子把我逼到办公室拐角,表情诡异。也不知是福是祸,我心里直打鼓。
他终于开腔说:“那个药……”我没敢吭声,他又酝酿了一下,说,“那个药,呃……”
我试探着问:“怎么样?”
他咧嘴笑了,说:“Very very good!”
我当场就傻眼了,心想,不会吧?!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真的吗?”
“Very strong(很强)!”他满意地说。
这件事我回去给冀惠彦讲,给其他同事讲,给很多朋友讲,每讲一次大家都捧腹大笑,谁也没想到在中国普普通通的藿香正气胶囊,到了伊拉克竟然会产生奇特的功效。
2013年重返巴格达时,我很想见见穆赫辛,间问他Chinese Viagra(中国“伟哥”)真的有用吗?那不过就是我们中国调节肠胃、预防上火的一味很普通的药啊。但是阿布告诉我,穆赫辛退休了,几乎没人见过他。很多萨达姆政权时期的风云人物,十年后即使没被清算,也在伊拉克政治舞台上没有位置了。当年他们大肆敛财,可能也是因为时局动荡,以至于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吧。
托“中国伟哥”的福,我如愿采访到了伊拉克副总理阿齐兹。阿齐兹是萨达姆时期伊拉克的风云外交官,他英文很好,长袖善舞,在国际舞台上与美国人、英国人和联合国的人打交道时,总是气场很足,常常一个人舌战群雄。阿齐兹身处伊斯兰教国家,却信仰基督教,是萨达姆政权里一个很另类的人物。
后来,萨达姆被推翻之后,我在《国际观察》栏目里还报道过阿齐兹受审。人在台上和在台下完全是两回事,从萨达姆身边的红人沦为战后的阶下囚,阿齐兹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泄了,坐在法庭上的他满头白发,一夜之间仿佛老了30岁,畏缩潦倒,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令人唏嘘。
阿齐兹到中国访问过几次,我采访过他两三回,也算“老相识”。那次采访,他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第一,他内心里已经坚信,美国迟早是要动手的;第二,他有点责怪中国和俄罗斯等比较同情伊拉克的国家,认为我们没有帮上太大的忙,没有阻止过美国。
其实,在联合国几轮外交斗争中,正是由于中国和俄罗斯威胁要否决安理会决议,美国才没能拿到对伊拉克动武的“尚方宝剑”。直到2003年3月16日,美国、英国、葡萄牙与西班牙四国领导人在葡萄牙的亚速尔群岛会晤,美国总统布什表示,最后时刻已经到来,如果伊拉克不遵守联合国决议,安理会又要阻止我们,那我们几个国家和北约盟友,会组成一个自愿的联盟对伊拉克采取行动。实际上就是说,如果中国和俄罗斯否决了我们,那我们哥儿几个就准备单干了!
最终,美国绕开了联合国,拉上几个“盟友”发动了战争。那个时候,无论中国怎么呼吁用对话和冷静的方式,来解决伊拉克问题,都为时已晚。
十年后再来看所谓的“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事件,当然是子虚乌有,但当时却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这些身在风暴中心的记者,便需要拨开迷雾去追踪真相。
我们经常跟美联、路透、CNN的记者约好,去联合国办事机构外守着,和武器核查人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一动,我们就上车跟踪。对方发现我们后,就会想办法甩掉我们,在某个岔路口,他们的车队突然一分为二。我们那时欠缺足够的通讯设备,只能凭借常年的斗争经验形成的默契来行动,比如美联的车在前面,他们会从车窗里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示意我们分头去追。
当然,核查小组也会阶段性地召集记者发布消息,往往却是:“我们这次的成果依然是高度怀疑,但这次并没有查到有效的证据,证明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伊拉克当局也会利用媒体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有一次,穆赫辛把我们召集起来,参观一架西方国家指责说是“萨达姆用来释放化学武器”的无人机。
飞机停在巴格达郊外一家普通工厂的空地上,看上去像是架大号航模,机翼也就一米多长。冀惠彦是军事记者,一看就知道,这种飞机根本不可能装芥子武器或化学毒气弹,其实就是架洒农药的无人机。
眼看一切核查都无功而返时,一个惊天大转折出现了。
我身后就是西方国家指责说是“萨达姆用来释放化学武器”的小飞机。老冀是军事记者,一眼就看出这飞机装载不了化学武器。后来证明这是一架用于喷洒农药的无人飞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萨达姆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到了墙角。
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在联合国安理会上,出示了据说可以证明伊拉克拥有、制造和储存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大量证据,一个代号“曲线球”的情报人员成为关键人物。据说他是伊拉克的前科学家,曾经在生产研制化学武器的秘密部门工作过,后来从伊拉克转到约旦,叛逃到德国,将情报告诉美国中央情报局。
有一段录音,是两个人在电话里交流。一个人说:“那个东西送到了没有?”另一个人回答:“上校,你放心,我已经送到了很安全的地方。”鲍威尔解释,他们是在运输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段电话被监听并且记录下来。
鲍威尔的证据让全世界哑口无言,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件事,仿佛就此坐实。鲍威尔演讲时,我们挤在穆赫辛的办公室看电视转播,我看见,穆赫辛不再不可一世,那种大限将至的表情,很真实地浮现在这个伊拉克新闻官员的脸上。
3.无奈的分批撤离
2月中下旬,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下了通知:下一个礼拜,第一批使馆人员要撤出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有可能会被勒令撤出。那个时候,中国在伊拉克的记者已陆续撤离,除了我们,只剩下新华社巴格达分社,由我的老同事张兰华带队。
我必须面对一个艰难的抉择:如果新华社也撤,我们留不留?怎么留?
整个报道组都很担心,我给他们鼓劲:“之前花那么大力气进来,就是要守到战争爆发那一刻!能坚持多久,咱们就要顶多久!”
可形势不容乐观。有一段时间,每天做完报道后,我和冀惠彦就坐在拉希德饭店的窗台上,透过夕阳余晖,看着窗外的底格里斯河,看着巴格达钟,看着整个巴格达市区,谈论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留下来?
我分析,如果使馆和新华社都撤,台里领导肯定要考虑我们的安全,号令班师的金牌就很可能发过来。我们不想前功尽弃,于是制订了一整套“留守战略”。
第一步要发“安民告示”。我不断给台里发传真,汇报工作表决心。我特别强调全体人员状况良好、斗志高昂,各项工作正常进行,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报道体系,并未受到紧张局势的影响。同时我也表现出很强的安全保障意识,包括如何紧急避险、战时物资囤积、预先了解撤离路径等。
我还植入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媒体与使馆人员不同,撤与留,记者应该有独立和职业的判断。路透在这里,美联在这里,目前伊拉克还有约200名记者,新闻大战没有结束,我们没有理由走!我甚至故意“提醒”:凤凰卫视也马上会派第三批记者来,当然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会是闾丘露薇。
台里很快回复,肯定了我们的工作,但走还是不走,迟迟不给说法,只是说,按照惯例,央视记者出境采访,既受台里的领导和指挥,同时也要听从中国驻当地大使馆的意见。
我决定“转攻”大使馆。
我们报道组跟使馆的关系十分融洽。从张维秋大使到司机、勤务员,都对我们很好。正月十五的时候,使馆还邀请我们一起包饺子。当时使馆虽然有通讯工具,但主要用于外交用途,一般情况下不能私用。为了表示感谢,我们把海事卫星电话拿到使馆,让所有的使馆人员,从大使到厨师,一二十人,每个人给家里打3分钟电话,他们打趣说:这是中央电视台的友情赞助。这些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非常温暖。
但是战争里面没有温情,只有生死。我希望张维秋大使能够理解新闻人的理想和热血,但是我也很清楚,形势逼人,很多事不是大使一个人能决定的。
在张维秋大使的办公室里,我们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长谈。
我很直接地跟大使说:“想留在这里,并不是我水均益个人想出名,想要博得一个‘战地英雄’的光辉名号。而是我们作为新闻记者,有这样的职业追求。我们已经在巴格达驻守了好多天,现在撤离的话就功亏一篑了。如果临到了眼前,却放弃记录这段历史,我们会良心不安。”
张维秋大使是位资深外交官,人也很和善,他沉思了一会儿说:“小水,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战争一触即发,留下来真的很危险,我们作为驻地使馆人员,首要的还是要考虑你们的安全。你看,也不是只有你一家撤,新华社也已经准备撤离了。”
“我们会非常注意安全的,”我有些着急,绞尽脑汁地解释,“新华社做的是文字新闻,他们可以根据外电、根据伊拉克当地媒体的报道,整理出很漂亮的文字稿。但是中央电视台不行,我们作为电视媒体,需要现场画面,离开现场就没有意义了。”
类似的话,我反复说了好几遍,听上去有点像强词夺理。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把任何道理,都往“我们必须留下来”上说。张维秋大使很耐心地听完,最后表示,他很理解我,也会充分考虑我的想法,会由使馆给国内提供一个建议,但这事确实不是他一个人做得了主的。
我走出大使馆,抬头望天,战云密布,依然阴沉。
3月初,使馆开始忙碌起来,人们进进出出准备撤离,然后一间房一间房开始腾空。我们的主要工作也开始变得单一:保持正常的报道连线,每天跟白岩松相约《直通巴格达》;整个报道组全力以赴,“赖着”不走。
经过充分考虑,我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实在顶不住压力,作为缓兵之计,先部分撤离。
冀惠彦一边啃阿拉伯大饼一边瞪着我:“谁愿意撤吧?你说说。”
我说:“我、你和小勇都是四十好几了,咱们俩更是有家有室的,人生任务完成得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