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还想搞一个一二○师进军冀中的长篇,可惜都没能如愿。为了改《记贺龙》,他从人民文学出版社招待所搬到西直门国务院二招,住到了年底。
如果事先知道只差这么几天,他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挚友,他无论如何也要从四川早一点动身来呵。现在他简直不敢走近何其芳的家。但他怎么能不去呢?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就拐进了西裱背胡同。决鸣和孩子都不在,一位街坊把他接进屋小坐。这是文学所的装订工人,对所长的逝世不胜痛惜。谈起其芳在“五七”干校养猪的认真劲,也很感慨:“这样好的人到哪儿去找!”他在医院,亲眼看到其芳手术后醒转,还在询问“校样”。在八宝山,那个中国唯一的女将军,本是来向另一死者告别的,当她知道这个灵堂里是何其芳,照直走进去。有人提醒她错了,她说:“没有啊,我来吊唁何其芳同志。这不是明白写的‘何其芳同志追悼会’吗?”
听这位老工人讲述这一切,他凭借想象,编织老朋友最后那些日子的故事。其芳最小一个孩子终于回来了,把他领进家门。他一眼看见墙上放大的遗像,弯下身鞠躬,泪水已滴入地面。
同哭周恩来一样,他无顾忌地嚎啕痛哭。
几个月后,1978年3月,他被调来接任老友的工作,做了文学研究所的新所长。
他比较痛快地答应来京。他在四川虽然儿孙成群,却没有这么多可以随意交流思想的人。一个老年丧妻的人驱赶不走寂寞是多么可怕!其时,他正在思索“四人帮”“左”的一套的成因,自然想起六十年代烈面西关农民巧妙地顶住上面瞎指挥的实例。他心中萌动一个大胆的作品,北京开阔的视野和活跃的思想界,对他是必要的。
从北纬路饭店搬进社科院干面胡同宿舍,与卞之琳同楼,他有四层与小儿子刚宜夫妇安置了一个家。社会上“真理标准”的讨论启发人的心智,他决计写一部名为《抵制》的小说。
他要全力塑造一个敢于同浮夸、不实的上级巧妙周旋,戴了“右倾”、“保守”的帽子仍不怕钻磨眼的基层干部角色。这是他多年的一个愿望。尊胜王达安的形象占据他的心思,他设计了汪达非这个主人公。在写作中,烈面的张书记不断闯入,他总是把他与汪达非合并。汪自己在县里挨批,一出场便为大队长贺永年所受的不公正的批斗难过,这个贺永年的原型是烈面的黄勤明。另外两个性格一阴一阳的队干部霍干人、赖体臣,也是尊胜的熟人。霍干人原是何干人,赖体臣用了谐音。他更熟悉尊胜人的性格,但抵制的鲜明态度,来自烈面的农民干部们。
他们的对立面是工作组。一个坏的工作组,在农村有“太上皇”一样的地位和发号施令的工作方式,他最了解不过。他自己下乡就经常有这种身份。工作组的负责人“眼镜”代表“左”的思想,沙汀在表现党的领导上显出一种慎重,煞费苦心地安排了新任工作组组长、省委王部长这个重要人物。这是他解放后仅有的一次写高级干部。他是不是想到彭德怀了呢?写作之初,彭德怀的问题还没有全盘透亮,可人人明白他是冤枉的。
1979年7月,沙汀在笔记本上已经起草了近五万字的小说突然搁浅。年末,他列出另一部小说的庞大计划,摆出放弃《抵制》的姿态。1980年春回川度假,中间试图把《抵制》捡起来。半年过去,改到原来停写的第八章 ,还是续不下去,又一次搁置!
是什么妨碍了他?
由小说的第七章 或许能透出一点奥秘。这一章 写王部长在省传达庐山会议之前,病发住院。他爱人做为传达会的工作人员,向他不断报告会上戏剧性事件。发表出来的定本是这样记述的:
这次对中央政治局庐山会的传达方式,相当别致:先要大家议一议那位“大将军”写给中央的长信,然后才传达毛主席对这封信的批评、大会的基本精神和决议。而当他听到那封长信的内容时,正同一般干部那样,他是多么赞赏呵!因为那时候不少事实已经叫他感到困惑。现在他清醒了,认定我们的农村工作确乎很有问题。
然而,没有几天,那些对“大将军”的长信叫好,表示赞赏的代表,在听了毛主席截然同他们相反的评语、大会的有关决议以后,几乎莫不吃惊、丧气,纷纷开始检讨。……①
这段写的是当年四川省的实况。这个“引蛇出洞”的传达方法是省委第一书记的“创造”。当时的省委还封锁过毛泽东1959年写的《党内通信》,强调四川有特殊省情,不向县团级以下传达。可是,如实写出这些后,他的心里止不住地打开了鼓。他写不下去了。
他在笔记里写道:“是信心不足?勇气不够?反映‘大跃进’,这总会涉及党中央、毛主席,而且直接涉及广大南下干部!尽管我在设计上考虑得相当周到,把一个县委书记、一个省委的副部长都写得忧心忡忡,多少还有点阳奉阴违,但对当日的省委,则没有留什么情面。也许这是没有写下去的原因之一:怕引起不满!”②如果遮遮盖盖地写,像《青㭎坡》那样天真地写,就会从基础上动摇《抵制》,是他所不愿的。可是“社会效果”他又不能不管。
他宁肯放一放。
文艺界在“四人帮”垮台后显示的团结,很快就被复杂的内部分歧冲破。政治上的平反到何种限度?过去的旧帐,比如对三十年代两个口号之争的看法相差如此之大,怎么统一?对当前创作的认识,打破禁区、“伤痕文学”、“改革文学”,都是众说纷纭。他这次回川,在新巷子与艾芜同住一院,谈起当代的作品,两人观点也不尽相同。艾芜是不会与他争论的,默不作声,便是意见相左了。
他又失了一位能开诚讨论文学的朋友。周立波1979年秋终于不治,癌症这个魔鬼夺走了他多少至爱亲朋。三十年代坐牢养鸟的立波,总鼓励他对四川农村要了解到骨髓的立波,遽然离世了!
他想起1977年他们刚联系上,立波的孩子小仪写了一首《送沙汀伯伯》给他。原诗是四句:“两鬓斑斑集霜雪,壮怀枫叶吐深红,英雄健笔春常在,正飞峨嵋不老峰。”立波兴致勃勃地抄了来,并说“红”、“峰”按广韵不协,代为改成两首。孩子说这不能代表他的感情,只能算是爸爸的诗。这两首立波给他的诗,是不经意产生的,倍觉亲切,他至今记得:西蜀文章老益雄,清秋霜叶吐深红。
纵横健笔恣情舞,
瑰丽峨嵋映碧空。
燕地嘉陵隔万山,
何时重会俱欢颜?
登高遥望峨嵋秀,
别绪离情漫两间。
现在他也定居在“燕地”了,与立波的“别绪离情”不幸已成为永远。
后来他读到立波大儿子周健民的长篇《湖边》,惊喜地发现儿子对湖南农村人物、语言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父亲。他少有地写了一篇评论,比写悼念立波的文章还用心。
新一代作家破土而出,常能给他的马拉松式的写作带来刺激。他最关心的还是四川的“新军”。1980尔2月初从《红岩》杂志上读到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他是认真激动的。他看出这个作者有深厚的生活基础和创作才华,不禁想起过去辅导过的高缨、克非。周扬很有兴致地给他寄来谈这部作品的长信,他想到应当鼓励也应当严格要求这个年轻人,觉得克芹小说的解说性叙述太多,情节过于巧合,还要进一步学会让人物本身按照性格、生活来行动,便一口气回了周扬五张信纸。这就是发表在《文艺报》上的通信。到这时,他还没见过作者。四个月后,他才在成都结识质朴的周克芹。
沙老对我的培养是说不尽的。他注意任何一个艺术细节。记得初次见面,他就说我《井台上》写的井,人能下去,但井底有没有水不知道,是个不应有的漏洞。
我的《果园的主人》,沙老也有好几千字的一篇评论,发表在《青年文学》上。他当面对我说这一篇的结尾太匆忙了。当时编辑部确实等着拿稿子,我没有在修改上下大功夫。有时一个短篇不好意思寄他,他自己找来读了,也会不客气地提供批评。我每走一步,他都是付出心血的。①
虽然优秀的农村小说都会引起他的注目,为了古华的《芙蓉镇》,他也找他谈过话,但周克芹的成长毕竟最牵动他。他见过一些青年作家如何膨胀,被声名腐蚀,为一点处理不当的私事掩埋。他也了解中国社会吹捧一个名人和扼杀一个名人是同样起劲的。文艺界是名利场,人言可畏。所以他在周克芹1982年得了茅盾文学奖,自己不慎让周围引起纷争后,努力替他摆脱。对周克芹由简阳迁进成都担任职务不以为然。他实在太怕他也迈上自己的老路。
他从年轻一代身上汲取艺术创新的力量。近八十岁的老人,《睢水十年》、《应变》、《抵制》三部作品同时铺开来写。有举棋不定的成分,更是一种气魄。
1980年12月,他起草了《抵制》第十章 到第二十二章 (后并为二十章 )的新提纲。这之前,在一张纸条上随手记下一个断句:
“没有自信、勇气,不可能有艺术!”
他按照这个提纲写下去。1981年4月发生批判白桦《苦恋》事件,8月召开思想战线问题座谈会。他这年夏天照例回川,思考文艺界复杂多变的形势。《抵制》再一次搁浅,而且搁的时间更长,大约一年半。
(你的自信和勇气还是不够。人人都能认识的生活,何需文学家来饶舌?可以说解放十七年来形成的习惯思想束缚了我,政治上的风吹草动会动摇创作的根基。但是我还是有了一点进步,我不想随波逐流了,宁肯沉默)
沉默中间,他的思考没有停顿。他找出过去拟就的《在困难面前》(或称《钻磨眼的人们》)的提纲,研究它和《抵制》的渊源关系。
一个是以烈面张书记为模特的提纲:1.讨口还家,房子火化了。
2.在娘肚里讨口,分娩,净街,谢神。
3.从放牛娃到小长工,被卖壮丁。
4.壮丁,逃跑,长工,流浪(“俘虏兵”是他被攻击、歧视的主因)。
5.土改,互助合作高潮。
6.粮食问题,公社化,食堂。
7.从冲天干劲到右倾保守。
8.苦恼,为制止拿摸同妻子的斗争。
9.由制止拿摸到让拿摸半合法化——过秤、记帐。
10.从靠边站到暗作主张——转机,八字方针。……这个提纲的标题之下,写有“也可题为《抵制》”的字样。之后,有分章的详细提要。还有一段重要的主人公性格史的分析文字:
由于吃苦过多,经历广泛,因而变成一种深通世故,软的,硬的,都能无所谓的“皮糖性格”,冷也那样,热也那样,且能以玩世态度对待某些不公正,但又莫可如何的事件和人物。但他热爱党,深切同情人民,特别农民的痛苦。这也正是他敢于在那个做“兵运”的同志指示下,组织一些士兵在太行山于新四军事件发生后拖住八路军的根本原因,当然也是他反对瞎指挥的根本原因。这是一个传记体。其主人公就是《抵制》里的汪达非,而且第九、十两节写对待群众饥饿中的“拿摸”问题,与《抵制》的构思重合。对汪达非性格核心的设计,可看出他对人性中那一部分特殊欣赏的态度。
他还有另一个《在困难面前》的提纲。其中活跃的人物语言,是他考虑任何一部小说,首先钻出来的东西。1.轮番被斗后回家,这时他已下放二大队,实则靠边站了。着重叙述其人外形、脾味,对这两年的感慨。回家途中,沿途所见。
2.一大队的赖大汉:闲谈被批斗的情况——暗中打气。社员陆续围拢来的病痛。一个老头子:我造不来反?!对工作组新贵们的批评。
3.到社的工作组报道:这回该受到教育啦?而刚到时组员不多,通在睡。对话,是他在床边同睡在床上的组长谈的:这个黄呀,谨防他又耍死猪!
4.到住地时,正在推磨的老太婆偷地溜了,她不愿老主任看见她们磨树根吃。问询:彼此都故意把情况说得好好。黄收工来了,一来就流泪。
5.问起来不张声,老婆子慢慢地代答,述说经过。张的回忆,难受。随即前去公社质问,替身的检查:“我不清楚那些人的成分呀!”承认在小组检查。
6.黄不愿去接受检查:“话讲对了,牛肉都做得刀头。”张谈了赖的嘻皮笑脸:“还会有这种事啊!”“到时候再说吧!”谈起一个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