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人此时大都没有起床。朝熙跟着大人被枪声召到街上去观望,他只觉得新奇。郑慕周怕侯国志队伍进城会乱抢乱杀,这天的深夜从西门城上用绳子套着箩篼,把朝熙母子一一缒下去,过河到西山卖柴的吴麻子家避难。这个晚上,他们在连绵的山峦,密密的草丛树林间,屏住气不断地爬坡绕行,朝熙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只感到黑夜美丽,冒险有趣。
侯国志围城打到第三天,正在东门外灵官楼上指挥,突然叫北洋军一枪把手打伤,这样才撤了兵,解了围。一城人都说,这是灵官菩萨显了灵。朝熙全家也托了菩萨的福,从西山回城,结束了这次的逃难生活。
(你喜欢上“跑滩”,大约便是这时候吧?)
郑慕周这时早已同谢象仪结为好友。1912年郑、谢均已二十五岁左右,拜了安县的袍哥龙头李丰庭为大爷。郑、谢当时还很穷,两人常共用一套好衣服,会客时互相换着穿。到了1914年春节,李丰庭见郑、谢两人敢作敢为,办事有板眼,将他们一块提升到“三排”,称三爷。郑慕周为“执法管师”。从此在袍界有了一点地位。
这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谢象仪得郑的协助,拦路劫了一个烟贩子的四十多两烟土。这件事被一个经常与袍哥滋事的差役头子王福发现,便来用话威胁。两人不得已,送了五两大烟希图抹平。过了两天,王福又来讹诈,郑慕周正待发作,忍住了,又送给他烟。可是,王福的胃口太大了,他的贪婪没有尽头。腊月二十三日的晚上,月黑风高,谢郑两人下了决心,持牛耳子刀,翻墙入王福家,将王用棕绳捆住,拖到南门外乌云山下桐子林,绑在树上,一阵乱刀戳下。满以为王已死去,便逃离了。实际上,王仅仅受了伤,官府于是发令捕捉,谢、郑两人分头躲藏。
朝熙记得快要过年的时候,一天,由朱奶妈的大女婿,当警察的陈炳正,利用守夜的机会,打起风雨灯,半夜把谢象仪引到家里来避难。谢在堂屋后一个搁菜罈、酒罈等杂物的屋子里躲了一个多月。他常去缠住这位叔叔摆龙门阵,听他讲生活趣闻。这可比读书有趣。母亲少有那么严厉地警告他,一定不能向塾中同学透露此事。一直到春节过后谢叔叔潜走前,每当他与小朋友在一起,想到自己心里能保住一个秘密,便感到自豪,仿佛参与了一件重大事件似的。两个月后,是李丰庭出面把事情捡顺,才算了结了这个案子。(你当时知道他们为什么避难吗?我懂得他们躲的是官府。袍哥与官厅的全部复杂关系不是一个小孩子所能理解,我只是把同情放在“跑滩”的舅父和谢叔叔的一边)
但是,李丰庭与陈红苕的冲突渐渐加剧了。永安乡的陈红苕,原名陈瑞明,干瘦矮小,因为吃鸦片,脸皮黄中带灰。1914年,陈收编了两连“垦殖军”,大大扩展了势力,便自封为五县联防司令,成为一股更大的土匪。冯玉祥曾回忆他到安县进剿陈红苕的事。他将陈红苕写成陈宏韶:1916年上半年,接令沿剑阁、昭化一条路,由陕南开赴川北,名为一旅,实际只开发一混成团。绵阳一年一度丝茧贸易期,三、四月之交,入城求售的百姓挑黄、白两种茧子,连成四五里长,十分壮观。人民对封粮的踊跃,见所未免。与保定府敲锣催粮恰相反。人民淳朴使我流泪。被养的官、兵应知愧。
安县匪首陈宏韶,陈焕将军据报,命我进剿。我组一混成营。抵安县境,匪已窜入山。参谋本部地图极粗略,不正确,在安县找不到,后去圣公会英人安牧师处借,迟疑后借出,精确得使人吃惊!英国朋友真替我们操心!我们的参谋部、省陆军测量局,敷衍鬼混!土匪散后,8月,四川划五太清乡区,我负责川北一区二十余县。何鼎臣(匪、赌),四五十岁,满脸刀疤,豪爽斯文,富有出身,被绑架弄光家产,愤而入伙自存。他报告民、匪情,向导道路,特别是到松潘找骡驮,搬运子弹,共五百匹,与全旅官兵相处得好。①这是一段很珍贵的资料。不但讲了被打散,而实力仍存的陈红苕,也生动地刻画了何鼎臣其人。陈红苕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县城,仍然耀武扬威,更不把李丰庭看在眼里。一次陈在城里请客,李到席,按例应坐上位,但陈突然自己去坐了,并说:“你给我看酒,你老弟好生跟我操。”②李脸上有几颗麻子,陈红苕几次当众在街上辱骂:“哪天老子把他的麻子炒起来下酒吃!”李武力敌不过陈,自觉颜面扫地,便闭门不出。郑慕周、谢象仪知道了,很气愤。郑问李:“你哥子敢不敢撑事?”李初一愣,反问道:“你说啥子?”后醒悟,断然点了点头。事情便在李家商议起来。李拍着郑、谢两人的肩膀,笑说:“你两个老弟愿意出力,等事情办成,我拿二十五亩地给老弟‘跑滩’!”“跑滩”,在袍哥黑话里指为了躲灾而浪迹江湖。
1917年旧历正月十三日清晨,陈红苕带着八个卫兵骑马来城关。郑慕周早几日已经从陈的粮房听差黎少农处得到情报,与谢象仪、自己的侄子郑志宽,贴心兄弟伙刘德胜、杨茂宣等人做了安排。
东门灵官楼方向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初九以后的灵官会,天天在演大戏。陈一入城,便在南街被郑、谢迎入西南局(西南乡同乡会)所在的益园抽烟。郑慕周一向与陈的私交尚好,所以,陈毫不介意,直进里面一间客厅躺下。
这时,卫兵们已被准许去看戏。陈身边只有他一个长辈叫陈么长子的陪着,又上厕所去了。郑一看时机已到,便对正在烧烟的陈红苕说:“陈哥,我买了一支英国造,你给看看。”陈睁眼用右手正要接枪,郑扳动枪机突发三枪,陈只大喊了一声“你要造死了!”陈么长子听见枪响,急忙从厕所钻出,被谢象仪一枪打倒在门边。众人夺门而走,郑志宽在门外向天打枪,一边喊:“我们打死了陈红苕,对手是郑三哥、谢三哥,和老百姓无关,不要吓怕!”刘毒手(德胜)双枪开道,直扑南门。
(关于你舅父打杀陈红苕,在安县可有各种“版本”的故事流传呢。家乡人就是这个脾味,一切经过口头制作的故事都被加上各种想象,成为传奇。你只要不写成陈红苕是别人打死的就成了)
这时,作过典吏,又操袍哥的林伯琴,最先听到了这场血案,赶往灵官楼唱戏的平坝。川戏《欢娱楼》正演到绑了奸臣魏忠贤的三个儿子,林跑上台去高喊“出事了”,场上大乱。林又去找朝熙母子。林是朝熙母亲的表叔,他喊他表爷爷。表爷爷气喘吁吁找到他们,悄声说:“你们郑慕周把陈红苕打死了!”母亲只怕两个孩子受连累,连忙把两兄弟送到“青云堂”药铺刘家躲起。
李丰庭一家预先已经转移到千家沟,等郑、谢一行经南塔梁子到达李的驻地后,李给两人挂红,然后一道去乐兴袍哥大爷高海楼处避祸。等到陈红苕的拜把兄弟、参谋兼便衣队长刘世荣带领一、二百人马进城,陈早已断气。刘洗劫并火烧李丰庭的家,到处寻衅复仇。母亲怕这种仇杀株连扩大,便到“青云堂”带上两个孩子,头上包一笼帕子,挎个提篮放些糖果,装成一般老百姓,混过刘的岗哨,到南塔梁子后面林伯琴家藏身。林为人仗义,平时与陈红苕无任何私怨,他把怕受牵连的李丰庭家的同宗,也都藏在家里,白天照常上街与那批复仇者周旋。
一个多星期后,郑慕周拖起一、二十人到罗兴场住了一阵子,又托秀水的大爷向浑写信向何鼎臣救援。何与陈过去不和。何从绵阳开来队伍,又从西南乡秀水、桑枣等场上招来袍哥,共一千多人攻入县城,赶跑了刘世荣。
那天,何天王亲自在南河“滚钱坡”附近的一座油坊里指挥攻打。这里离林伯琴家很近,杨朝熙特意跑去观看。何鼎臣长得魁伟异常,只是已入老境,风采不如青年时代了。何得胜后,朝熙一家就又搬回城里。这次事件使得他的书更读不下去了。母亲担扰对方复仇,对于他跟着郑慕周也就不加阻挡。他开始了到处跑码头的近两年的“跑滩”生活。所谓“跑滩”,主要是跟着舅父在桑枣、秀水、何家沟一带游荡。有的时候,一天挪一个宿处。回城住些日子便又溜到乡下。很多次,城里一有动静,母亲半夜叫他摸出城去传递消息,好让舅舅紧急转移。不久,张凤梧旅长带兵进驻安县。张的侄子张绍武,借住在朝熙家,进出乘红豆木杆杆的轿子,生活比一个副官阔绰。原来他暗地在做军火生意。有一天,张妻主动问母亲,有没有人要买枪支的?郑慕周既要防刘世荣一伙报仇,防官府的追捕,也要防被驻军吃掉,几十人的队伍正急需枪支配备,便通过张绍武的妻子,出高价买过好几次武器。这送枪给舅父的任务,便落到少年杨朝熙身上。
总是母亲给他准备好个篾篼,把手枪放在最底下,蒙上帕子,上放挂面、猪肉、糖,象是一宗礼物。只要大着胆子骗过城门的卫兵,就能平安送到乡下舅舅手里。朝熙从小与他哥哥不同,他胖胖的(“我只有小孩时胖过,成人后就变节排骨了”①),见生人脸不红,说话从容,调皮,敢闯,非常喜欢经历这种冒险生活。他给舅父送枪支、送消息。那时舅父住在下河坝那边,挨近何家沟,一个很背静的院子里。有时遇到郑已不在,去了石梯子、萧家堰等地,他也就跟着去找。
张绍武与郑的枪支生意越做越熟。张看他舅父精明能干,将女儿拜寄给他认做干爸,并送给郑一匹坐骑。有了枪,有了马,郑的情况便不那么紧张了。当时朝熙便敢学骑,很快能骑着马到乡下送东西。所以,后来他在解放区行军骑马,比何其芳骑得好,就是因为从小训练的。这种生活一次就是十天、半个月,他出没于安县四周各个乡镇之间,坐茶馆,看杀人,旁观舅父与各色人物打交道,了解一个地区特殊的社会形态,地方封建性割据的黑暗,社会上人与人搏斗的情景。他不知不觉成人一样进入社会生活,虽然不能全部懂得,想不到这会成为他日后创作的重要准备。他人小阻大(当了文人后胆小起来),连绵竹、什邡各处有名的袍哥头目都知道。
他们见到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叫他“杨二”。(你由分家看到家业衰败,由母亲和舅父,看到“中兴”。这“中兴”癒不靠辛勤劳动,而是靠传奇般的闯荡,靠掌握实力。权势社会的变动内幕及其种种病态,很早就坦露在你面前)1918年,郑慕周招募了“垦殖军”残兵一百多人,便想正规地成军。他派黎少农去金堂拜见吕超,吕超委郑做预备营长。郑让位给谢象仪,自己做了连长,属何鼎臣十八团部下,驻中江县。从此,“杨二”结束了跟随舅父流动的生活。
操袍哥?从军?
杨朝熙回到家里继续读书,情况却同过去有了变化。母亲振兴家业的理想,一部分已经在自己弟弟身上实现。随着舅父军阶的逐步升迁,他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显著好转。在这之前,他经历了母亲那场哭诉,说她如何苦,拖起他们读书不容易,而他们只会顽皮、睡懒觉。他原来从不惧怕母亲,这时突然感到一阵酸楚,羞惭之心油然而生。这也是因为他已到了稍稍更事的年龄了。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从朦胧到开始懂得考虑自身、审视自己的时刻,只是结局不同罢了。十五岁以后,他一天比一天地认真生活起来。
如果不是舅父的思想改变,杨朝熙这些袍哥子弟的第一个前途本应就是操袍哥。但是川西北的军阀们,尽管自己一个个是袍哥、土匪出身,偏偏特别地看重读书人。在他们心灵深处,仍然有一个崇拜读书,“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在作怪。这是一种自卑心理的反射。郑慕周有了队伍,马上表示不准他的弟男子侄加入袍哥。连朋友的子弟也劝阻。他与吕超的侄儿拜把,吕某也是连长,这个人读过书,对郑的影响很大。他后来帮助青年人出外求学,举办各种文化事业,都很舍得花钱。
1919年,何鼎臣病故,谢象仪升任十八团团长,郑慕周为第三营营长,驻茂县。舅父要求朝熙好好读书。他特意从中江县聘来贡生出身的有学问的游春舫老师来主持家塾。游的修金很贵,一年需一百银元,还要供给全部的食宿。他的脾气大,架子大,教书很严,朝熙吃了他不少戒尺,母亲也帮不上忙。但教了一年便走了。
接着,母亲请谢建卿先生来教他们两兄弟。谢是朝熙二婶母的兄弟,论起来应当叫舅舅,是个秀才。他在城关一个“师范讲习班”教国文,他们兄弟俩白天去讲习班所在的南门自治局寄读,晚上回家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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