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来桐城几天,西秦的人就已经知道你在,还已经赶来了?”子安不寒而栗。
“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秦从十六年前进攻贺楼就气力大损,又有蒋氏乱政,若不是之前枢密院被上官氏把持着,不会留到今日才伐秦。”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又不用说给我听。”子安说道,“总之,小心点啊。”
云奕并不在意,只是随便应下,便前往赴约。
“阁下还真敢来。”贺宁之看着云奕在他对面落座,说道。
“是你该担心,能不能活着从桐城离开。”
贺宁之闻言,却是大笑道:“你们周,可没有能杀掉我的人。算了,既然彼此活着都对彼此有用,就不要再说这些虚张声势的话了。”
“所以你特意来到桐城,有何贵干?”
“送点东西给你。”贺宁之说着,将桌上的木盒向云奕推了推,“地图和一些部署,当然信不信由你,我只是履约罢了。”
“你做的这么明目张胆,在秦可还有信用?”云奕也不看木盒中的东西,只是说道,“为了稳妥,我还是至少要确保你能活到,我们拿到郢都的时候。”
“这点事情,不劳你操心。能和周抗衡的将领,也就只有我而已了。何况我是一定要活着看到秦灭的那一天——”贺宁之笑道,“不止如此,这场仗打得越平衡,死得人越多,才越有意思。”
“把地图和部署给我,”云奕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木盒,“你管这种东西,叫做平衡?”
“看在你没上过战场的份儿上,这是特意送给你的新手礼包。小心不要秦地没打下来,反而丢了自己的城池。若你们真是弱到这个地步,我直接打到盛京去,天下大乱,似乎也很不错。”
“四年前你可是差点死在凉山。”云奕笑道,“哪里来的自信?”
“凉山那次,充其量是个小冲突罢了,哪里算得上是战场。”贺宁之冷笑道,“战场上哪里有什么敌我之分,敌军是要取你性命,而所谓同盟……敌人的长矛一次只能杀一个人,身边之人死了,自己就能活下来。除了自己,都该死掉才对。”
“你指的是,秦灭贺楼的时候么?”云奕说道,“秦王那时没有杀了你,倒是养虎为患。总该不会是让你杀了自己的家人,就让你活下来吧?这么无趣的事,实在不似王者所为。”
“没有那么糟糕。”贺宁之说道,“或者说,我们氏族被俘虏后,秦的士兵是准备这么做的,看着战利品自相残杀,不过被秦王制止了。然后在那个中庭里……”
贺宁之眸色黯然,定定看着桌子,缓缓说道:“我看着男人们排着队被杀掉,女人们被撕破衣服按在地上……我早就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又都是我的什么亲人——不过当时那种声音,我也还再未听到过。”
“所以你就要像秦毁了你的国家一样……让秦人死的越多越好?”
“反正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场的小孩子都留到了最后。”贺宁之不理会云奕,继续说了下去,“是七个人,还是八个人?总之是站在一起等死,那个将军却让我们去玩捉鬼的游戏,我个子最高,被他选做无常。他许诺最后赢的人可以活下来,然后我就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找出一个来就杀掉一个。”
贺宁之停下来,冷笑一声:“最后只剩下……我妹妹。从那个将军说了规则,开始游戏,她就站在中庭的柱子后面看着我。根本就没有去躲藏。我去和那个人说还有一个孩子我找不到了,杀了我,让她赢了游戏。”
“‘那我来帮你找’,那个将军把小惟揪出来——”贺宁之停顿,终于又继续说道,“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对待她。小惟那个时候才四岁,若是活到今日……嗯,和楚曜一般大。”
“你想说明什么?”云奕冷冷看着他说道,“说明秦人死有余辜?”
“小惟死了以后轮到我,秦王姗姗来迟制止闹剧,我因为他的仁慈活了下来。”贺宁之笑道,“仁慈的帝王……永远只是让手下做些肮脏的事情罢了。谁该死谁不该死,这种事本就没有对错,我也不是为了报仇那种可笑的理由——我只是理解了那个将军为什么会那么做,玩弄别人命运的成就感,毁灭一切的成就感,美好的东西,别人还来不及享受,我却当做垃圾一样独占了毁坏了丢掉了,越是看着别人痛惜的眼神,就越快乐。”
“到此为止吧。”云奕起身,拿过桌上的木盒说道,“听你说到现在,就算作是答谢你给了这些东西了。”
“真是愉快的合作。”贺宁之笑道,“没有反驳没有嘲讽没有同情——不过虽然能体会到操纵人世的神明的愉悦,也多少要付出点代价。”
云奕已经走到门口,忽觉身后有异,向一边闪去,便听得耳边风声划过,而后一声钝响,自己方才面对的门板上已经没入刀身。
“速度这么慢,说明你也没想要我的命,所以这又是在做什么?”
“你不是一直在查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贺宁之笑道,“是叶家属意,还是王家密谋,还是真的死于流寇——那些东西太复杂了,我告诉你,就是这样,一刀毙命。”
云奕不语,看着贺宁之。
“那个时候为了探清王正则底细,就去替他做事了,然后恰好就是杀了云怀稼的命令。”贺宁之悠然道,“之后我去凉山,竟然是被你所救。而后,索性还去做了点更有趣的事。你们云家的仇家已经被你报复的差不多了吧,可惜,唯独我……你现在一定是后悔当初救了我,也一定想杀了我,也能杀了我。”
贺宁之说完,又笑了几声,挑衅似的看着云奕。
“你刚才说了那么多过去,也是为了要说这件事吧。”云奕说道,“若是两边都抛下了什么国之大义,自然会更加惨烈。”
“哎呀,我被看穿了。”贺宁之笑道,“随心而行,天下大乱,有什么不好。”
云奕不等他说完,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子安本就担心不已,快到中午,便一直在门口等着。终于看到云奕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你终于回来了。”子安跟着云奕进了院门,一边说着,“感觉过了好久……没发生什么事吧?”
“很久么?”
云奕大步流星,子安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絮絮说道:“唔……并没有,才是该吃午饭的时候。你拿的是什么?我帮你放回书房吧,你直接去厅里喝点茶休息休息好了。”
然而云奕不理她,径自走回书房,不待子安进去,就重重关上了房门。
子安险些撞到门上,着实被摔门的声音吓了一跳,想问云奕到底发生了什么,依旧是不敢开口,只是静静站在门外。
云奕进到房中,随手把木盒扔在桌上,突然一阵晕眩,撑住桌子闭目良久,才终于又渐渐沉静下来。自诩一切都在掌控,自诩不会输给任何人……没想到,从一开始,就已经输给造化。
而要攻下西秦都城郢都,若没有贺宁之,恐怕会非常困难。云奕叹了一声,拿过木盒,刚要打开,依旧是心烦意乱,又扔到一边放下。
子安在门外站了良久,听不到声音,拍了拍门喊道:“云奕?你到底怎么了啊!”
云奕听着子安吵闹,无奈扶额想到,真是长恨自身非我有……只好给她开了门。
“闹出这么大动静你是想做什么?”云奕说道。
“正事啊。”子安把上午到的书信递给云奕,“凉山解围,我军渡水。之前一直都掩着消息,这下西秦那边,该知道此番同往年的自卫不一样了吧。”
“难说他们到底知道到什么程度。”云奕打开书信,仔细看了起来,“不过渡水也是深思熟虑,不会是中了什么埋伏。”
“所以,我们这边,也不能继续在桐城悠闲了吧?”子安说道,“我才不信你来桐州,就是为了什么粮草,一直坐在后方等着拿功劳呢。”
“毕竟贺宁之对我知根知底。”
“带着我来也算是障眼法?看起来真是像出游一般……又被你利用一次。”
“你自己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云奕笑道,“渡水为令,我今晚就该离开桐城。你在这行宫里住够了,自己回京去就是了。”
“才不要。”子安笑道,“跟在主帅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谁跟你说我是主帅?”
“反正……你跟着主帅,我跟着你,自然就很安全咯。”子安说道,“我又不是来玩的,离京之前我就做好准备了。”
“你能做什么准备?”云奕嘲讽道,“把泷川医馆的钥匙翻出来拿上?”
“不管你们当时如何决定,我都是要离京的。”子安正色道,“我早就找了太医院的陆大人,她当时答应我,若是出征,就带上我。毕竟愿意随军的是少数,她正缺人手呢。”
“所以你现在,就去找她?”
“有什么不好?反正凭陆大人的资历,她肯定会随行照看将帅。我就做她助手,顺便帮她整理物资咯。”子安笑道,“我这么怕死,就算有些小心思,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罢了。”云奕说道,“你这年纪,在别人家都够做主母了——”
“你怎么能突然用这种形容!”子安打断他,抗议道,“我觉得我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反正是可以拿主意了,我也就不管你胡闹了。”云奕说道,“不过到时我可能根本顾不上你。做什么事……别出风头。”
“谨遵兄长大人指令。”
周之建平十一年、秦之永兴元年,十二月,秦军进攻凉山。十日后,凉山解围,周军西渡泷水。
越明年,周改元太初。太初元年、永兴二年,周伐秦。
有国以来,天道兴衰,画为九州,制为九服,贵中区而内诸夏,诚以晷度自中,霜露惟均,冠冕万国,朝宗四海故也。周伐齐之无道,今以秦之叛宗兴乱,诛秦以正统。
太初元年四月,大败秦军于邢阳。宣正诏令犒赏三军,御驾亲征。
七月,围秦都城郢都。郢都城郊之战,秦统帅战死,余军尽降。
三日后,郢都尽降,俘秦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才是真实的宁宁啊… …+
两个妹控的对决。
☆、今夕何
子安跟着陆涯,是最后一批进入郢都的队伍。走进城门时,城墙上旌旗烈烈随风,已是周的名号。
差不多安顿下来,子安帮着陆涯整理东西,一一记录在册,写到最后的日期,才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七夕啊。”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陆涯低声说道,“可惜这仗,才打了一半吧。”
“行百里者半九十,已经占领了西秦之都城,俘虏西秦王,剩下的那一半就容易多了。”子安一边仔细检查着方才的统计,一边慢慢说着,“不会很久了,陛下都御驾亲征,自然是来博一个千古功名的。”
“西秦王……听说是个女子。”陆涯说道,“我们都打到郢都,她为什么不跑呢?”
因为贺宁之断了楚曜的退路啊……子安想到,不过这家伙终究是没看到西秦灭亡,自己就战死了。这当然是不必和陆涯说的,故而只是随口说道:“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吧,暗流涌动,谁又说得清。”
两人正说着,却有个士兵来报信,说要找个大夫进宫去照看一下,最好是个女大夫。
“还要女的?”子安连忙问道,“是西秦王受伤了?他们秦人自己的大夫呢?总不会都跑光了吧。”
“不是的,上面说是宫里有个小公主,秦的宫人倒是都还活着,但是总得有咱们的人去照看着。”
“小公主?”子安惊讶道,这该是楚曜的孩子吧。
“云姑娘,既然不是看病的事,那么就由你去吧。”陆涯吩咐道,“不然你在这里,也没人敢使唤你。”
“好好好,陆大人。”子安笑道,“我这就走,不再给您添乱。”
西秦的宫殿精致华丽,规模却并不大。子安跟着引路的士兵,中途还遇上了云奕的护卫。听护卫说云奕已经去大殿内整理各类文书,俘虏的事并不由云奕来管。
政权交接这么麻烦的事,尤其是涉及到财政一类,也只能由云奕先去整理一下吧,所以俘虏这些事就不由他操心咯。子安一边走一边想着,所以云奕,大概还没见到楚曜吧。
子安走进西秦的小公主的殿内,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正躺在床上安睡着。子安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仔细瞧了,睫毛长长的,小脸红润还带着点笑,全然不知亡国,还在做着什么美梦吧。
子安看着这孩子,喜欢得不得了,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碰碰了小孩子的脸颊,这才觉得自己失态,连忙站起来,故作严肃地对西秦的宫人问道:“这就是楚曜的孩子?”
宫女听她直呼女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