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候,云奕终于写好,放下笔说道:“我见你忙活半天了,今天的字都没有写。难不成,又要让小爷我帮你?”
“找到了!”云欣从书架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卷宗……你果然把御史台的东西拿出来了。”
云奕瞬间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说道:“这并非御史台原件,不过是我记住后誊写的罢了。”
“就算如此,恐怕也逃不掉一个以权谋私。”
“你还要告发我不成?”云奕挑眉道,“今日的字我帮你写便是了。”
“今天这么忙,娘早就免了今日这一份。”云欣走到他桌前站定,“你在御史台虽是不忙,但主动要求来接我和娘回家,也很是可疑。我猜,你应该只是想见见皇后,看看她在琪琰这件事之后的表现吧。”
“欣儿,你没必要关心这么多。就算我查出来些什么,也是没有结果的。”
“既然知道没有结果,你为何还是这么在意?”云欣扬了扬手中誊写的卷宗,“看样子字数不多,但是特意要留下一份……你想知道的,可不是琪琰的死因这么简单。”
云奕沉默片刻,终于严肃开口道:“的确……我是想——”
云欣正凝神听着,却毫无防备地被他抢走了手里的卷宗。
“你这家伙使诈!”云欣试图把卷宗抢回来,无奈隔着桌子,本又比云奕矮不少,连卷宗的影子都摸不到。
“这就算诈?你太蠢而已。”云奕一手按着云欣的头,一边侧身拎着薄薄的卷宗触及灯内的火苗,扔到了火盆里。
“云奕……”云欣被他吓了一跳,“你,你别这样啊……我只是想问问你,若是你要去宫里,我总比你方便些啊……琪琰的死,我也——”
“不是因为你。”云奕定定地看着火盆,仿佛在确认是否烧干净了,“我也……我也不知道,继续查下去,有没有意义。”
“如果我是你,我会继续查下去。即使真相什么都影响不了,我也要我自己知道真相。”
“你觉得谁会是杀害琪琰的凶手呢?”云奕问道。
“所谓杀害琪琰的凶手,并不是在琪琰身上制造伤痕的人。”尽管觉得云奕心中有数,云欣依然说着自己的想法,“引诱琪琰前去宝慈宫的,便是我们要找的凶手。而诱饵,很可能是关于云嫔的一些信息。”
“什么信息。”
“云嫔究竟是怎么死的。”云欣继续说道,“姑母身体不好,然而是熬过了去年冬天,死在夏季,也曾有些流言,说她是死于后宫之争。而琪琰虽说年岁尚小,却外柔内刚,表面上看很平静,很可能非常在意生母的死因。故而,凶手一定很了解琪琰,而且对云嫔之死,对宝慈宫,也当知道一些□□。”
“你想的都没错,但是重点不是这个。”云奕带着疲惫说道,“既然云嫔是饵,琪琰是猎物。那你怎么知道,我们若是继续追查,不会中了前面更大的圈套?”
“你还要进宫帮我调查——”云奕有几分嘲弄的意味,“你凭什么确定,杀了琪琰的东西,不会杀了你?”
“我……”云欣被他一句话噎住,明明她只是想帮些忙而已。
“杀了琪琰的是谁?皇后,郁贵妃,绍宁帝——后宫之中,这些人统统都有嫌疑。究竟是里面谁做的,有什么区别?倒不如说,是这些人一起做的。琪琰会动孤身前去宝慈宫的念头,可能是一个人的引诱,其他人的放纵;也可能是,所有人,一点一滴的影响。”
云奕见妹妹默不作声,和缓了语气继续说道:“我在意的,确实不是琪琰的死因。我是想确定琪琰死后,云家是否还安全。”
“有爹去做,不就够了吗?你这样擅自行动,还誊写了卷宗出来,也不会比我进宫什么的,安全多少吧。”
“学得真快。”云奕笑道,“小爷我的行动力岂是你能比的。”
“说重点。”云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自我陶醉。
“爹不会去确认的。他去做,比我来做,更加没有意义。你不觉得哪里奇怪吗。”云奕直视着云欣,缓缓说道,“云家的这一切——”
云奕似乎也在寻觅着恰当的词语,云欣则是疑惑地看着他。
“云家不比那些世家,家大业大。祖父祖母都是平常人家出身,祖母去世得早,祖父再未续弦。而外祖父家从商不说,产业也并不大……云家通过姻亲而得到的势力,也只有姑母嫁入皇家这一点了,而且现在还成了这般样子。”
“现在这般?”云奕所说,云欣并未有什么实感。此番入宫,虽觉得王佩馨和郁婉然都比她身份要高些,但是自小便常入宫,没道理今年便不再邀请她。
至于家业,祖父不拘小节,身外之物来之即去,父亲则向来清廉,母亲不喜奢侈,云家吃穿用度不愁,排场确实是小些,但是,也没什么不妥啊。
“总是有一种……云家树大招风的感觉。”云奕说道。
“唔……因为父亲的实权大一些吗?”云怀稼官居翰林学士,无非是替皇帝拟诏书罢了。云欣仔细想着,然而北门学士起草诏书之时,是有封驳权的。真正敢用这一权力的,恐怕就只有父亲。加之父亲文坛盛名,政见成文,影响也比一般的奏章要大得多。
“如今朝中新旧党争仍在。”云奕说道,“上次旧党落败,郁浩昌辞官回乡,父亲便成了旧党领袖……而枢密院还从未有过明确的态度。”
“上官家不是与我们家交好么?”
“如果我说,琪琰的事就是上官家对我们家的表态——一个警告,你认为呢?”
“嗯……而且也是对郁家的警告……”
“王正则所代表的新党,上次已经把御史台的实权放到了丞相直属的谏院。御史台之后,很可能就是枢密院。上官家是和旧党一起,还是对新党示好,很难说啊。尽管王正则现在,恐怕没什么胆量动兵权。”
“但是上官皇后现在对我的态度,明显是在拉拢云家啊。”
“你会当太子妃吗?”云奕冷笑道。
“王佩馨的可能更大一些。”云欣凭着一直以来的听闻产生的直觉说道,她都能有这种感觉,看来上官家选择了新党。
“我觉得新党的政令虽然不比旧党好多少,但是不会受到阻止。”云奕叹道,“可是爹不这么认为。而且不论爹究竟是什么样的意见,他都已经和旧党绑在一起了。”
所以云奕才会说,云怀稼不会在意琪琰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他专注于旧党,足矣。
云奕顿了顿,接着说道:“很显然,现在云家的位置,是因为绍宁帝想维持新旧党的平衡。但是当他不想,或者不能的时候——”
琪琰作为绍宁的女儿尚且如此……等到那时……云欣的心霎时冷了下来。
“你说的这些……爹应该都明白吧。”
“明白又如何。”云奕嗤笑道,“就算爹有一日突然觉得新党的某条政见不错,他都是不能说出来的。”
“所以你……就算琪琰此事事关云家安危,也不愿再查下去了。”
是啊,风口浪尖,逃不掉的。云欣黯然想到。
“那,云奕。”云欣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去了御史台,就是在逃避吧?”
既没有同生共死的决心,也没有力挽狂澜的野望。而是去了无关痛痒,暧昧不清的御史台。就连
在御史台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唯一能触及的真相,现在,也以逃不掉为理由,退缩了。
“我去御史台,自然是有想做的事。”云奕冷声道。
“想做什么?誊写了卷宗,又亲手烧掉——这般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就是你想做的事么?”
云欣话音刚落,云奕便接道:“我在逃避?你不也是一个惧怕着以后像姑母一样死去的胆小鬼么?”
两个人别过眼神,一时无话。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终于还是云奕先开口,“琪琰的死,我会尽力查下去的。大理寺的验尸报告还有很多问题——”
“不必了。”云欣冷冷说道,“结果已经很明确,还查些什么。”
云欣轻叹一声,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云奕却快步走到她面前,说道:“爹也发现我在御史台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最近恐怕要找我问话了——我会问问爹是怎么考虑的,你也不必担心什么——”
不等他说完,云欣直接绕开他,离开了书房。
猛然走出房间,瞬间的寒冷让她有些恍惚。到底在和云奕那家伙,生些什么气啊。
从小念着一样的书,听着一样的道理。被娘念叨着字如其人,两个人的字都几乎是一模一样。
所以如今,都变成了一样的人。因为厌恶自己的弱小,所以也连带着讨厌起对方么?
但是,字再像,也能分个优劣。
就算有着一样的弱点,也终有强弱之分。
云奕身在朝中,对待这些事情,也比自己见得多,想得远。
刚才虽是不欢而散……但是云欣觉得,云奕仍然没有对她说出他的真实想法。
他想查,却终于又退缩——不是因为真相没有意义,也不是因为云家的安危早已无法改变。
以及,云奕和二皇子叶远蹊的关系,比起他对太子的虚与委蛇,要真诚太多。
太子侍读,便是未来的宰相。如今云奕入仕,很快太子也要入朝,他却选择了叶远蹊……
就像他选择御史台一样,几乎毫无道理。
那么大概,他确实有自己的理由,也有确实想做的事。
而自己,云欣有几分释然地想到,对于云家的未来,也不是无能为力。云家一步步走到今天,不依赖姻亲势力的日子,也是终于到头了吧。
她未来的夫家,自然是对云家的一份保障。
终于走到自己房间,宅子并不大,从小书房到这里的路也并不长。然而云欣今天却走得如此沉重啊。
“小姐……你不舒服吗?”候在房中的是丫鬟采薇。
云夫人管教子女素来严厉,很多事情都是不许人伺候,要他们自己动手的,所以云欣身边,一直只有长她三岁的采薇。
云欣实在懒得说话,采薇一边帮她铺着床,一边说着:“小姐,你从书房回来,好歹拿盏灯啊。我老家的弟弟就是,贪玩不回家,晚上摔进水沟里,身上是穿得厚没受伤,脸上被那些碎冰啊石子啊划了好几道。幸亏是个男孩,毁了容没关系。女孩子要是破了相,还怎么看啊。”
“知道啦。”云欣听着采薇的啰嗦,柔声应道,心内却有些无奈地想着,家里又不比乡下,院子里怎么会有危险的东西呢。
“你弟弟可还好?”
“都是秋天的事了,虽然也一直没信儿,不过小孩子,肯定好了。”
“身上没什么事,也算是万幸了。”
脸被划伤,身上却没事……如果是这样难以躲避的伤害,那么所谓的浑身是伤,脸上一定是惨不忍睹。云欣忽而想起,今天云奕最后所说,大理寺的验尸报告有问题,又是指什么?
以云奕的自负,若他没发现什么,便不会誊写卷宗。若他没解决这个疑点,便不会将卷宗付之一炬。
如果真是如此……云欣皱了眉,那即便是圈套,也不得不去啊。
☆、空余枝
冬日午后,阳光正好。云欣懒散趴在桌上,阳光恰好洒在手边书页上。手挪过去,暖融融的,让人平添几分困倦,可是微微偏过头,便被晃了眼,睡也睡不着啊。
“欣姐姐,你要睡便来床上好了。若是我娘和姑姑来了,我提前叫你就是了。”
说话的是坐在一旁绣着什么的是云欣的表妹木萤。木萤是家中独子,而云欣的舅妈性子强硬,舅舅肯定也是不能再娶一房的。不过女孩子继承家业也没什么不行,外公外婆对木萤也是悉心教导,故而木萤的性格,一点都不像舅母。
“不用了。”云欣懒洋洋地应道,“就是中午吃太多了犯困而已……若是睡过去,晚上又没胃口。”
“知道啦。”木萤笑道,“别这么趴着了,来回坐马车又要颠簸,当心身上不舒服。”
“没事的,”云欣枕在右手臂上,看着木萤,“在家念书念困了,经常这么睡。”
“姑姑看见了,也不说你么?”
“云奕给我放风啊。也不知那家伙为什么每天都那么精神。”云欣懒散说道,继而忽然感觉手背酸麻,“哎呀……手麻了。”
“都说不行了。”木萤浅笑道,“没事做,不如陪我来绣花?”
“别拿我开玩笑了,你知道我连花绷子都用不好。”
“那我让人给你拿两本书看看吧——祖父那边前几天刚印的志怪,还没卖的呢,我自己也还未看。”
“那好啊,我读给你听。”
说是志怪,其实也就是惯见的才子佳人故事罢了。云欣一边念,一边和木萤闲聊着,猜着后面的剧情。
“‘清弄,此行甚是危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