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桌,一脚将散落在地的桂圆花生踩得稀烂。
管家竟也不敢去拦,站在一旁,不禁为未来府里的安宁担忧。
因久日阴雨连绵,骤然间天气晴好,倒也让李乾月有了出来散步的心思。闲来与皇贵君相游于园中,听着御花园里清脆的鸟鸣声,吮吸着雨后浮出的花香,倒也别是一番风景。
在园中游了大半个时辰,李乾月寻了座凉亭,便吩咐着在此处落了座。
皇贵君见李乾月笑意盈盈,便上前亲自替她端茶道:“数月不见陛下,陛下的笑颜竟越发好看了。”
亲手接过茶杯,李乾月小抿了口,“倒是让你白白受了委屈。朕当真是被那个男人迷了心窍,这些年只做了些糊涂事。”搁下茶杯,李乾月唤来了随侍,“方才你不是说楚韵府里的人传来消息了吗?说给朕听听。”
随侍连忙弓腰,恭谨答道:“启禀皇上,二皇女与王君自成亲后便不合,日日在府中互相大骂。二皇女不喜王君的性子,王君亦不悦二皇女……”
“既然嫁入天家,怎么这样不守规矩,连自己的妻主都敢骂?”皇贵君一时来了兴头,面上愁容不展,心中却乐得前仰后翻。
摆了摆手,李乾月侧过身子,不禁一笑,“想来这也是好事。朕拿那丫头没办法,倒是这慕氏帮了朕。楚韵性子倔,有个慕氏在旁压着她,倒正好将她的脾性消磨消磨。”
想起刘泠然旧日种种的无礼举动,皇贵君倒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李乾月唤来了琴师,又差人将面前的紫玉糕送去予了李楚勤。皇贵君坐在她身侧,静静地端详着李乾月,心中的暖意腾然而起。
无意中,皇贵君瞧着远处有一伺人急匆匆向这里赶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伺人踩上台阶,进了亭中,便跪倒在地,“陛下,帝君……帝君的仪仗今早入了京,因您不曾下旨意,宫门处的守卫不知开哪座城门迎帝君回宫。还请您定夺。”
面上的喜色瞬间全无,李乾月沉默了片刻,看看这几个月瘦削不少的皇贵君,心中竟一阵刺痛,“传朕的旨意,让帝君在宫门前下车,亲自由广武门走进宫,直至走到朕的御书房门前,其间不得有人搀扶,他亦不得停歇!”
被李乾月的一席话惊得不轻,伺人连连叩首,便匆匆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 三十八章 凉秋哀景
坐在铜镜前,且由着庞七询给自己整理好了衣冠。一时间想到要回到那座皇宫,莫明空竟犹豫了。
此处的驿馆离皇宫仍有几条街的距离,若是此刻离去,便可了却了这痛苦。可是倘若自己真的做了,便是陷整个莫家于不义。
门被推开来,一侍卫跪地而道:“主子,陛下……陛下让您亲自走回宫去,直到……直到亲自走到御书房。其间不得停歇,伺人不得搀扶。且……且是由宫里一向留给杂役进出的广武门进去……”
听闻此言,莫明空倒是不曾惊讶,可庞七询却连忙想要上前问个明白。
喝止住了庞七询,莫明空遣走这侍卫,命庞七询重新关上了门。
缓缓起身,莫明空一手拔下头上的金簪,不禁笑道:“安流火带人暗中随行,有些事想来是不必去猜的了……七询,难为了你。此番回宫,本君必然失势,你若愿意,本君现在就做主放你离开,也不必再随本君入宫受那苦。”
连忙跪倒在地,庞七询连连叩首,“小的与主子早已成一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子如今有了难,小的若是丢下主子离去,便真真的就是没心没肺的歹人了!求主子莫要遣走小的,七询愿跟随主子一生一世!”
叹了口气,莫明空端起桌上已然冷掉的茶,自感哀愁,“又是何必呢。还不知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本君,你且起身吧。”
……
烈日当头,莫明空在庞七询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他的现身,惹来周遭无数的目光。侍卫们纷纷跪地,无一人敢直视他的面容。转瞬间,他已然入了宫门,独自一人行在前方,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了这片他憎恨至极的土地上。
青石板早已被踩得光滑,莫明空行在那上面如风一般。他每跨出去一步,心中就如刀割一般。他明晓得四周暗处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些人贪婪地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只愿抓住他的丑态。
可是他决不允许让任何人得逞!
他笑了,如野蔷薇般让人不可捉摸。脚下的步子渐渐轻盈了,他如同寻常散步一般,挂着淡笑,行走在这众人的面前。
隔着长廊,皇贵君远远见着莫明空上了台阶,他便打算上前去羞辱一番。可是乍然一想,李乾月忽然改态,说不定只是一时生莫明空的闷气。自己好不容易解了禁足,如今这样做怕是不妥,只恐日后莫明空前来报复。
思前想后,皇贵君倒也没了与莫明空周璇的心思,径自向一旁走去,便也不再理会另一边“热闹”的场景了。
一切如一场噩梦般,当莫明空来到御书房门前时,身子与心里都已然疲惫不堪了。他远远望着大开的门,双腿却再也没有半丝力气踩上那台阶。
身旁李乾月的随侍忙不迭提醒着,莫明空不情愿地上了台阶,缓缓进了御书房。
“臣伺参见陛下。”重重地跪倒在地,莫明空已然没有心思抬头去看李乾月那张脸。
原本正在看奏折的李乾月闻声,不禁抬起头来看去,见莫明空脸色苍白,便不由得想要伸手去扶他。可一瞬间云平的脸从脑海中划过,李乾月便打消了那念头,只是撇下手中的奏折,“起来吧。”
恭敬地俯身叩首,莫明空平静地起了身,“谢陛下。”
见莫明空如此释然地站在自己面前,李乾月很是不悦,“你晓得你错在何处了吗?”
点点头,莫明空缓缓看向李乾月,“臣伺错在生于官宦之家,无力左右自己。被人如同礼品一般送来送去,此时又偏偏惹得陛下愁了心……”
李乾月顿然大怒,她猛地起身直指莫明空怒吼道:“自你进宫后,这些年枉费朕处处替你想得周全,你可曾一日以真心待朕!”
“在陛下的眼中,明空不过是用来试探云大人的工具。陛下亦不曾待明空真心,明空既然早已知帝王意薄于朝露,又何苦以真心交托于陛下。”他那样的平静与淡然,与云平当年的模样如此相似,倒是更惹得李乾月怒火中烧。
“放肆!”李乾月一怒之下竟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拨到了地下。“莫明空,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莫明空抬起头,不禁冷笑道:“臣伺请求陛下赐死。”
“死?你连被赐死的资格也没有!这一生,朕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话间,李乾月唤来了门外的随侍。
随侍进门见屋里乱做一团便晓得出了乱子,连忙扑倒在地。
李乾月平静了一下气息,阴沉地盯着莫明空,“废莫明空帝君之位,即日贬为伺君,赐号彘。容华殿封宫,将彘伺君迁入凉秋台。没朕的允许,不得外出。每个月不必给那里拨月俸了,且由他自生自灭!”
莞尔一笑,莫明空叩首道:“谢陛下圣恩。”
越见莫明空不生气,李乾月的怒火便燃得越旺。
这个男人竟这样不在乎自己!宠他或是贬他,他都是这样的一副表情。他究竟晓不得晓得,比起同皇贵君那般发疯似得大吵大闹,他这样子倒是更让人生厌!
……
清晨,推开阁楼的窗子,朱修桓不禁伸了个懒腰。
云平与司空袭倾一同离去,这街上也冷清了不少,再也无了往日的喧闹。不过一时间不停二人斗嘴,倒也让朱修桓很不自在。
她梳洗之后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哼着小曲便下了楼。
大早上伙计们都还没上工,偶有伙房的几个人在忙,大厅里空无一人。想来昨夜柳玉琼在对面茶楼帮着算账,怕是睡在了对面。这边堆下的活计,怕是只有自己一人来做了。
朱修桓来到柜台前,轻轻取出账本,又弯腰看了看木盘中收下的散碎银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大清早她竟听见门外有叩门声。
且搁下账本,朱修桓绕过柜台向前凑了凑,果然听见大门正被人扣着。她一把拉开门来,面前一身锦缎的中年女子竟那样面熟。
那中年女子见着朱修桓,不禁面露喜色,“好侄女,姨母听闻你来了松营,果真在此处见到了你。这么多年过去,你竟出落成大姑娘了!”
“崔……崔姨母,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朱修桓愣了愣,揉揉眼睛,“您不是在京中做官吗?”
崔尹带着几个随从一并进了酒馆,随从帮着关上门,纷纷站在了崔尹的身后。
因自幼自己的母亲与崔尹交好,终日里自己都能与这位姨母见面。久而久之,也算是熟识了。一朝家道中落,隔了这么久忽然见到故人,朱修桓难免有些感触。
捡了张干净的桌子落座,崔尹命小厮将糕点一并搁在了桌上,亲手替她拆开来这些糕点,“一听说修桓你在这里,我便连夜亲自做了京城的点心,只为让你尝尝。这些年也不知你是如何过的,你母亲还好吗?”
眼眶微微湿热,朱修桓一抹眼睛,连连摇头,“家母在路上病重,因耽误医治,便过世了。我被扣在官营里两年,做着些粗活,她们根本不把我当作人看……”
见状连忙掏出手帕递过去,崔尹一时叹道:“你自由身子便尊贵,哪里可以受得那样的气!快别哭了,女子有泪可不轻弹!”
多年的苦再次被崔尹的话勾出,朱修桓愈发得泣不成声。
“当年因我女儿纵马杀了人,拜那个小贱人所赐,我也丢了尚书的位子,被贬来了松营做县令。边塞多愁苦,咱们这些久居在京中的人,哪里遭得了这样的罪。我的独女被处死,自己孤苦无依地耗在这里,倒只希望一死了之。可家里还有夫君,我终是放心不下啊!”崔尹说着,眼睛也红肿了起来,连忙用袖口拭去浊泪。
朱修桓顿感惆怅,便坐到崔尹身边,关切地道:“我竟不知姨母家出了这样的变故。逝者已去,姨母莫要难受了,崔姐姐也不希望看到姨母这样惆怅。”
紧紧握上朱修桓的手,崔尹连连摇头,“看到修桓你,我竟又想起了云平那个小贱人。且当她是皇上养的一条狗,我本不该同她追究。奈何如今你我家破人亡,竟都是因为这厮!”
被崔尹忽然的一句话吓得不轻,朱修桓只有一边忖度,一边没有底气地应道:“都……都过去了,毕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算了吧。云御司不是已经死了吗?”
“修桓,你们朱家三代为官,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都是谁做的,你怎能这样轻易就忘却了!陛下的意思有谁知道,还不都是那个小贱人做的手脚。在朝中谁得罪了她,她只要在陛下面前提一句话,日后便可借着陛下的名义除了那人。”崔尹捶胸痛惜道:“修桓,你不曾在官场待过,自是不晓得其中的世故。罢了,罢了!”
想起旧日云平待自己的好,朱修桓心中的疑虑油然而生。
是啊,都是为陛下效忠的臣子,陛下若要怪罪,在朝廷上便可降职,何必要暗自派云平去做手脚,从而借题发挥呢?
可是依平姐姐口中所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她自己也是身不由己……
崔尹见朱修桓面上十分慌乱,便借机又道:“当年那个小贱人十九岁便害了你们朱家,那个时候朝堂上,大臣都知道你母亲是被冤枉的,可谁又敢出来替她说话呢?唯独有一人上奏为朱咨她请求饶恕,谁晓得那人竟被云平当众亲手所毙命。这样毒辣的贱人,修桓你竟还替她说好话。不是姨母心狠,若是姨母晓得那贱人埋在何处,姨母定要将她尸首挖出来,将她挫骨扬灰!”
心中一阵阵的抽痛,朱修桓只觉得上天给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是啊,平姐姐杀人时那模样完全如同另一个人。或许那才是最真实的她!这些年跟在她身边,自己就像她的小厮一样,任由她差遣。
自己鬼迷心窍般听信了她所有的话,她在自己面前演了那么多出苦肉计,自己竟还被蒙在鼓里。她终究是朝堂上的人,心机比自己要深过千万丈……该死的,这些年,自己究竟被她骗成了什么模样!
面对着昔日最疼自己的姨母,朱修桓宁可相信崔尹,几乎也不再愿意相信旧日与云平交心时,那澎湃的热情了。
崔尹念着朱修桓自幼没什么主见,又见她此时被自己的言语所动摇,便趁机又道:“咱们还是不提那个人了。修桓,来,尝尝姨母做的点心。”崔尹亲手给朱修桓捏起一块,挂着泪痕的脸绽放出了和蔼的笑容。
接过点心,咬在嘴里甜滋滋软绵绵的,朱修桓不禁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