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低下了头,只是不住地道:“都是我自愿的,是我咎由自取。”
见他那痛苦的模样,云平随手捏碎了手边的茶杯,夹着那瓷片猛地向少年头顶的牛筋掷去。瞬间,牛筋断裂,少年重重摔在了地上。
出乎云平所料,少年竟没有叫喊一声。他斜眼死死盯着云平,那种不甘的倔强,足以令人震撼。只是出自如此少年之目,倒是让云平对他另眼相看。
云平淡笑着,低头看着少年便摆手道:“你且走吧,以后就不要亮司空家的名号了。”
怔然而视,少年久久不得开口言语。
起身拂去杂尘,云平低头屏息凝视着少年,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决定。死灰复燃的事,前朝可见得多了。放过他,难保自己日后不涉险。
叹了口气,云平踏着沉重的步子向门外走去,终是不愿顾首再探司空玉钦。
昏暗潮湿的地牢中,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照着少年不甘的双眸。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抬头望着透气的小窗,竟久久不得回神。
娘亲,钦儿定不会忘却这血海深仇,定要将这李乾月饮血噬骨!
火光投下少年单薄的背影,依旧不住地摇晃着……
走在街上,换了身平民的便装,云平携着刘泠然一同穿梭在人群中。本是要过府小叙,为了私下给司空玉钦留下离开的空档,云平便提议去酒楼里痛饮三百杯不醉无归。
实则刘泠然心里自是明白,云平虽嗜酒,却从不会把自己灌醉。她是一个深林中的猎者,定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否则一个失足便会成为野兽们的众矢之的。
“狐狸,今天你怎么不爱吱声?”云平侧脸看着刘泠然,还是强硬地笑了笑。
曾经,不苟言笑的云平为了不让莫明空对自己畏惧,她努力地去学如何笑。直到有一天莫明空无意说了一句她笑得真好看,从此,云平时常便对旁人展露笑颜,只为多加练习。
刘泠然不顾旁人在场,便慵懒地舒展开了双臂。她一手勾过云平的肩,故作柔声道:“每次看见你笑,我都如坐针毡,还是算了吧。平儿。”
笑容僵在了脸上,普天之下,敢如此戏谑自己的人,只有眼前的女子。
抖开刘泠然的手,云平的笑容逝去,转而阴沉地看向了前方,“我自幼不喜旁人触碰。”
冲着云平咧了咧嘴,刘泠然做了个鬼脸,转而瞥了眼一旁的摊子。她愣愣,连忙拉住了云平,指着那摊子便道:“你看,那里的臂环跟你的那只一样啊!”
顺着刘泠然手指的方向,云平瞅见了一只鎏金玉螭纹嵌四枚东珠的臂环。她立马快走几步,来到摊子前便拿起了那只臂环,一时眼眶竟红了起来。
仔细打量了许久,如此的宝物竟真的被摆在地摊上。云平虽是不解,但终是掏出了随身挂着的臂环,将二物仔细比对,果真一模一样。只不过那臂环正中最大的那颗东珠下,刻了个小字,安。而自己的臂环上空空如也,竟什么字也没有。
难免有些失落,云平低眸打量起了摊主。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白发苍苍,三角眼,目光浑浊。她臃肿的身子挪动起来很不方便,身上的衣服也有不少补子,不大像能有这样好物什的主家。
云平蹲下身子,与老人平视,这才握着臂环问道:“请问此物是由何处得来的?”
老人瞅着云平,竟摆出一脸厌弃的表情,倒是让云平有些无所适从。
刘泠然一把拉开云平,半跪在黄泥地上,抹开袖子便大大咧咧地躲过了臂环,转而笑着道:“老人家,这玩意怎么卖?”
老妪伸出五个手指,这才道:“五两银子。”
一听这话,刘泠然倒是觉得有些不妥,进而道:“这物什可不止五两,老人家莫非是昏了头?此等宝物,我们若真用五两银子来换得,岂不说我欺负一个老人了?”
连连摆手,老妪叹了口气,“什么宝物哟,不过是那霸占我们家房子的黄五,她用来敷衍我老太婆的伎俩!见她整日干的那勾当,这玩意指不定是从哪个坟里扒出来……”老妪忽然止了声,似乎把这东西的出处说出来很是不妥。
坟里?
云平大惊,还欲再问,只是见老妪不大待见自己,也只好住了声。一旁的刘泠然倒也好奇,帮衬着问道:“可知那黄五如今在何处?说来不才,我们姐妹二人也有些朋友,可帮帮老人家除了那恶霸。”
听了这话,老人的愁容终于退去了大半。她看着刘泠然和云平,激动地连连抖动着身子,话到了嘴边,再怎样用力却也挤不出来。
“但说无妨,老人家,这是一百两银票,您先拿着寻个地儿安身。”云平见她不言语,急生生地只好随意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推到了老人的面前。
低头一看这纹路精致的银票,老妪颤抖得倒更为厉害了。她吃力地撑着路旁的石头,颤颤巍巍地起了身,又连忙向她们二人弓腰作揖。
刘泠然立马起身扶住了老妪,转而笑道:“老人家,别吊着我的胃口了,我倒是要瞅瞅是怎样的恶人。”
被刘泠然这样豁然的一笑,老妪倒也没了那生分。她捶着心口便道:“就在城东的净业坊,黄五她先前强行搬进我们家,起初还给予些借宿的银两。可是后来,我们一家去城外探亲,回来的时候黄五便占了我们家房子,口口声声说房子田地都是她的。夺了我们的地契房契,她竟还将我们一家赶了出来。那黄五,是个缺德的贼人,早些年经常去扒人家的祖坟,在天下间四处流窜。后来被抓进了牢,关了几年被放出来,却不想竟又盯上了我们这苦命的一家人……作孽啊!”
云平已然面露凶光,她沉着眸子,幽然开口道:“该杀。”
见状连忙扯住云平,刘泠然故作无事地笑道:“老人家,明日这个时候你还在此处,我们会让黄五把房契地契都还给你的。这银子先拿去好好安顿一番,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二位活菩萨,多谢了,多谢了!”老妪嘴里念叨着,脸上终于尽是笑意。
与刘泠然渐行渐远,云平心里盘算着,回过神来,却发现刘泠然一直盯着她看,倒是让自己好生不自在。
刘泠然再次笑了出来,“爱管闲事不是你的作风,单单是想查那臂环,大可不必动用你的弑神骑,我派我的人去抓那人送入你府,如何?”
“你果真晓得,如今弑神骑里夹了不少陛下的眼线。也罢,狐狸,你且将人安置在你的府邸,我夜里便赶过去。如今是多事之秋,我不想再生事端。”云平不禁又想起了莫明空,心里很不是滋味。
只是应了声,单看她一脸的愁容,刘泠然默不作声,却暗自叹了口气。一个男子,竟能让云平成了这般模样。
说话间,身后一串铿锵有力的马蹄声渐近。二人皆而回头望去,只见一着深紫纹衫绣金裙的女子,竟驾着一匹烈马飞速而来。路上不少摊子被马踩了粉碎,更有路人被马撞倒在地,血流不止。
正当云平分神间,只听人的一声惨叫,伴着马的一声嘶鸣。一个路人轰然倒地,七窍流血,眼睛睁大着望着天空,却不再动弹。
驾马的女子本欲离去,可正在巡逻的官差拦住了她的去路。一个官差蹲下身去探了下倒下之人的鼻息,不禁大叫道:“死人了!快将这纵马的恶徒抓起来!”
一声令下,官差们将驾马的女子团团包围。高居在马背之上,女子不痛不痒地握着鞭子,指着她们道:“晓得我是谁吗?我娘是刑部尚书,谁敢抓我!”
一句话出口,倒是引得无数唏嘘。路人皆退散开来,无人再敢旁观。地上那枉死的人,仍不肯瞑目地望着天,倒是显得无比悲凉。
崔尹的女儿?
云平的心中倒是一个念头划过,眼前此女,似乎能助自己。
“狐狸,我们去喝酒吧。”扯了下刘泠然,云平淡然地向一旁走去。
见着女子如此跋扈,刘泠然只觉得心生厌恶。但瞅着今日云平这故作的淡然,她倒是能猜出里面或许可以大做文章了。
继续扯着笑容,她与云平并肩而去。
二更天,梆子刚被敲响过两声。巷间雾气弥漫,夜色下少有的迷离,沉静如此,倒也适宜宁心。只是单独行在夜路中,难免会心生凉意。
直到拐了弯,由刘府西侧的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进入,云平这才松了口气。今夜无人陪同,她已然害怕尽了这诡异的寂静。总觉得身后有无数的冤魂在跟随,向她来索着自己枉失的命。
跟随着管家,云平披着黑色斗篷一路由假山旁的密道口下了台阶,转而入了刘泠然亲自设计并建造的玲珑地牢。
此牢九曲十八弯,每过一弯便需一次暗语,若是外人进来摸错了暗语,便会顷刻万箭齐发,将来人击毙。刘泠然平日里面上和善,实则这防人的手段远在云平之上。两人自幼一同长大,虽然一个故作不羁,一个不苟言笑,但多疑的性子还是共通的。
借着微弱的火光,云平行至地牢深处,却见着不远处刘泠然正坐着饮茶。而有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子,正被拴在木桩上。她面上并无什么伤痕,却是满脸的冷汗。也不知刘泠然用了什么招数,竟让她成了这般模样。
卸下斗篷,云平坐在刘泠然的身边,不由得皱起了眉。
搁下茶杯,刘泠然冲着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牢房内的人纷纷退去,独独剩下那黄五与她们二人。坐在原处的云平稍稍松了口气,抬头便问道:“你是黄五?”
抿了抿嘴唇,被拴在木桩上的人气若游丝,“是……是……”
“我晓得你惜着她的命,所以没用刑,放心吧。”刘泠然得意地重新捧起了茶杯,避开茶沫,转而冲着云平一笑。
甚是不解,云平打量着黄五,还是接着问道:“你打发那老人的臂环,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是……”耷拉着脑袋,黄五无力地道:“是我逃到关外……关外,一个女人变卖给我的……见着便宜,我就想买回来再转手卖了……只是……只……咳咳!”
作者有话要说:
☆、前传 第四章 落井下石
将斗篷收好,云平侧身看向了刘泠然,“狐狸,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方才拿些有趣的小家伙逗了逗她。一向严刑拷打的勾当,可是你的强项。怎么,今日你竟如此心软?”刘泠然嬉笑着,转而看向了黄五,“有话好好说,你那占人家房子田地的熊心豹子胆去哪里了!”
黄五一听这话,冷汗直下,连忙点头道:“是是是,二位大人想要问什么,小的如实答就是了,求二位开恩饶了小的一条贱命吧。”
白了刘泠然一眼,云平不自在地重新看向黄五,“你是何时得到此物,那卖家又是何般年纪,长相如何,姓甚名谁!若你答得妥当,你的命便可留下。”
连连咳嗽了几声,似乎被脚边干柴烧出的烟呛得难忍,黄五竟有些喘不上气。她缓缓抬起脑袋,眸子偏向了云平。
“这位大人,我两年前得到此物,那卖家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时还记得有个年纪与小的相仿的女子一味阻拦,似乎那人是小姑娘的娘亲。长相小的早已忘了,但小的听见那女人喊那小姑娘做‘安儿’。小的也就知道这么些了,后来在关外寻到了更多的宝物,一时小的就将这臂环忘却了。臂环成色太旧,看着也不怎么值钱,于是小的就打发给了石老婆子,就这样了……”黄五说完最后一句话,气简直要断了一般。
一模一样的臂环,想必也不能证明那臂环先前的主人便是自己的家人。
云平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性命卑贱,只是个被家人抛弃的贱命罢了。究竟自己的亲生母父在何方,自己终是无法得知。只得这样一味地为了皇帝而活,一辈子形同行尸走肉。
也无心再问,云平起了身,重新披上斗篷,“此等恶人,死不足惜。只不过我答应了她饶她一命,狐狸,你自己看着处置吧,我也回府歇息了。”
“天亮了我派人将地契和房契送去给石婆子,你安心回去吧。我一个闲人,倒是乐得自在。”刘泠然站起身子,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转而迎到了云平身边。
点点头,云平低头趋步而去,不再理会众人。
回到府里,已然三更天了。云平独自坐在书房内,侧支着身子拿起一只小金剪,百无聊赖地剪起了烛花。烛火如妖孽般舞动着,看得云平眼乏,仿佛那窜火苗一路舞进了云平的眸子。一时出神,她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雾气弥漫,她吃力地张开双臂去拨开云雾。大步奔跑着,她远远便瞧着他的背影,就在云的那端。再近一点,只要再近一点,明空,明空就可以回到我身边。
云平心里默念着,用力扑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