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将她拉扯起来,云平满身不自在地道:“若是受人恩惠便要一辈子听命于人,这施恩之人倒与那强买强卖的土豪无异。我自是遭过这罪,亦不会让你也如此。”松开朱修桓,云平不由得左右望了望,见官道上没有过路者,这才接着道:“跟着我在一起,你会比当官奴还要危险。以你安分的性子,还是罢了。”
“修桓不怕。修桓两年前便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家母因奸人陷害,陛下盛怒之下要诛杀我们全族。当时幸得司空大人求情,我们全家才未丢掉性命。如今捡来的命……”
“你母亲是朱咨?”忽然间脱口而出,云平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心中满是愧疚。
两年前,李乾月下旨修建行宫,不少重臣联名上书制止。工部尚书自是带头遣散所有的工匠,公然与皇帝叫板。一时间李乾月盛怒,便想出杀鸡儆猴一计。命云平连夜率领弑神骑,将工部新修的雅香别苑诸多横梁锯断。李乾月随意找了借口命一个伺人去那屋子,弑神骑的人便在外候着,顺势拉动拴着木块的绳子。一瞬间,别苑的房顶塌下,将那伺人掩埋。李乾月借此大斥工部尚书贪污钱财,云平更顺李乾月的心意大指朱咨意图谋害圣上。李乾月原本要将朱咨满门抄斩,司空启立刻出来求情。碍于司空启与自己有些远亲的关系,李乾月一忍再忍,便只是将朱家上下流放为奴,下令其永世不得返京。
说来,眼前的女子又是因为自己才落得如此下场。云平暗自叹息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朱修桓惊讶地看着云平,连连应道:“恩人昔日可是在朝为官?”
点点头,云平没有言语。
“恩人啊,都是因为那个奸人,我朱家才家道中落。若我有生之年可以回京城,恩人定要帮我将那狗贼的头颅拧下,将她尸身拖去喂狗!”朱修桓眼中的怒火燃起,她字字铿锵有力,俨然没有了往日里软弱的模样。
倒是被她这话弄得哭笑不得,云平低头踩踩雪,只是当做笑柄罢了。
“恩人……您……您笑什么?”忽然朱修桓道。
回过神来,云平抚上自己的嘴角,这才发现自己真的笑了。尴尬地抽回手,云平道:“那奸人,我一直想亲手刃之。只是你远在京城外,你可知晓,几个月前那奸人已然暴毙身亡了?”
愣了愣,朱修桓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修桓可是听错?还是……恩人说的,是那御司云平吗?”
云平点点头,表面上沉着脸,心里却想着:逗弄这丫头,倒是比逗弄李乾月的儿子有趣多了。若是这丫头晓得自己是谁,可不羞愧难当?
一时间面上展露笑颜,朱修桓难以克制地笑了出来,连连欢呼雀跃地捧着雪向空中撒去。雪屑粘在她的发丝间,黑白将映衬倒甚是好看。
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云平转身便继续前行,不再理会朱修桓。
自己只不过是李乾月转嫁恶名的工具,自己死了又有何用。李乾月想必已然任用了安流火为御司,继续利用安流火来为她谋事。而自己,只不过是被人丢弃的棋子罢了。
徒步走到了附近的城池中,已然到了晌午。云平进城门前抬头望去,只见上面刻着“灵州”。心里盘算着,此地大致在大楚的北部,离京城倒是很远。云平松了口气,便放慢步子进了城。只是雪似乎开始化了,她不免感到有些冷。
身上没有银子,且这衣服满是做工时沾染的污渍。长期未曾梳妆的她,加上这穿着,云平看上去根本与街边的叫花子无异。
“因为二皇子的和亲队伍要经过咱们灵州,原本近日街上都少见要饭的了。你瞧,那儿有个刚进城的叫花子!”隐隐间的一个声音,从路边的面摊传来。
不偏不倚地入了云平的耳,云平低头瞅瞅自己,只觉得面红耳赤,匆匆加快脚步离开此处。哪知地上一处雪完全化开了,她一脚便失措踩进了淤泥里。
酝酿已久的不悦,在一刻间爆发。只是她仍平静不语,只是脸色阴沉至极。任由她生平二十余年,从未遭过如此的“活罪”。
“恩人!恩人!”如魔咒般的声音忽然自云平身后袭来。
闻声便知是朱修桓,云平头也不回地加快速度向前走去。
朱修桓连忙挡住云平的去路,慌张地竟将云平猛地拥入怀中。她的一个举动,惹得周围不少路人注意。大家竟不知这好女风的女子,是何许人也!
尴尬地左右张望,云平像个木桩似的固定在了原地,低头死死盯着朱修桓那埋在自己胸间的脑袋,怒气正酝酿着将要爆发。
猛然直起身子,朱修桓笑着便道:“恩人,我想拜你为师。”
一听这话,倒是让云平哭笑不得。从前除了身边亲近的几个人,几乎所有人只要听见自己的名号,便会绕道而行,避而远之。除了刘泠然,自己并无深交的朋友。只是如今的狐狸,已经不是当年的狐狸了……
见云平面色愈发不佳,朱修桓眸中的闪烁的那一丝希望正渐渐熄灭。
深吸一口气,云平阔别数月,终于再次生硬地挤出了一个违心的笑,“好。”
素日不经常听云平开口说话,她一开口,倒是把朱修桓吓得不轻。况且面前的女子,竟真的答应了做自己的师母。
“只不过,我不会教人武功。那么你又想学什么呢?”云平说着继续前行。
听得这话,朱修桓霎时傻了眼。
云平忽然瞧见不远处一座大宅子门前排起了长队,像是在招工。她一把拽上朱修桓,匆匆向那边赶去。
本以为云平还是要独自离去,朱修桓虽然被云平扯得生痛,但想到云平肯带着自己行走,两年来心间竟第一次淌出了暖意。
灵州城最大的田庄,便是她们面前的高家。高氏田庄几乎卷走了灵州一大半的土地,为田庄耕作的佃户数以千计。但见那富丽堂皇的府宅建筑,云平只觉得高宅丝毫不亚于杨碧光的丞相府,怕是大富之家。
来到队伍附近,云平只是询问了几句,便将高家摸得大致清楚了。再有一段日子就要过年了,高家人手不够,这才开始招工帮忙布置。因为高家允诺一个月给五两银子那么高的工钱,且还给每人送一袋面做为过年的讨喜,这才惹得这么多人来应征。
这队伍长得堪比皇帝祭天时的仪仗,云平拉着朱修桓顺着队伍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在另一条街的街尾寻到了队伍的末尾。
站在队末,云平松开朱修桓,指着队伍道:“你既然是工部尚书的女儿,当这伺候人的下人定然委屈。如今我有意去做帮工,你去吗?”
“师母……”朱修桓压低了声音,“师母的武功那么好,随便飞檐走壁便能捞到不少银子。若是做江湖上的大侠……”
“你口中之人,不过是流寇盗贼罢了。我素来最憎恶此类,恨不得亲手刃尽。”云平对朱修桓的见解,倒是难免有些失望。
就这么耗在半融的雪地中,她们二人不语,直直过了一个时辰。朱修桓的双脚已然冻得失去知觉,她双手各自藏在袖中,猫着身子便瑟瑟发抖。而云平面色从容,只是远远瞧着队伍正一点点变短,心里惶恐高宅招够了人。
曾经在深山中学艺时,只是被关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各位师母管教皆是严格,她与众师姐妹常常被责罚,被打得遍体鳞伤。因她性子执拗,隔一段日子便会被师母罚跪在碎瓦片上,又或是提着两大桶水一直由天黑站到天明。
小小年纪的云平,渐渐学会了“屈服”。她懂得为人的处世之道,懂得只有让自己有所成,获陛下赏识,才是唯一的出头之日。因为在师母教导她的一天起,便告诫她,她此生便是为陛下而生,死亦然是为陛下而死,她存在的意义便是效忠陛下!
云平只是念着,如今自己终于得了自由,便可以像寻常家的女子一般为自己而活。找一份工作,就这样自己养活自己,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便足矣。大的风浪,她怕再也经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 第七章 高宅帮工
“你们诸位可要晓得,能进咱们高府当下人,那可都是你们祖坟上冒青烟了!进来后得好好守着规矩,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待会儿换上府里下人统一的衣服,把自己个都洗干净了,臭哄哄得怕是熏到主子。晚膳前,你们再到这里,上头的人会给你们安排活来干。”高府管事的人对着院中新进的帮工交待了几句,随后她便转身走了。
云平从未见过如此张狂的下人,在她眼中,李乾月的御前侍奉竟也没这份傲气。
沉默不语,云平打量着四下,便见着大家纷纷进了屋,想必是抢着要去那浴池中占一席之地。当初听闻“浴池”二字,云平也是一惊。备着专门给下人用的浴池,这高家倒不是一般的阔气。
“师母,您进去……”
“不要喊我‘师母’了,我自己听着也别扭。”打断了朱修桓的言语,云平只是隔着窗瞅瞅里面冒着水汽的浴池,便转身打算离去。
朱修桓愣了半晌,便追着云平向前走,一直来到了偏院的水井边。心里忖度着,朱修桓瞧见云平倒没有怒色,怕是心中真不喜这“师母”的称谓。
压低声音,朱修桓试探性地喊道:“平……平……”
简单的一声“平儿”,朱修桓根本没胆子喊出口。毕竟面前之人比自己年长,且自己又敬她。一咬牙,朱修桓喊道:“平姐姐。”
云平先是一愣,倒是头回听别人这么唤她,难免惊讶。云平见朱修桓憋得面红耳赤,也只好作罢。她轻轻点头,“修桓。”
也是第一次听见云平喊自己的名字,朱修桓喜出望外,捣蒜似的点起头来。二人结识以来,那称呼的尴尬倒也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平姐姐不打算去沐浴更衣吗?”朱修桓侧脸干巴巴地望着那边院子,想着池子都要被占尽了,只觉得心里冒酸水。
云平摇摇头,“我素日不喜与人共裕,你且去吧,不必管我。”
应了一声,朱修桓撒欢似的便奔向了那边院落,倒也显出了久违的孩子气。
见朱修桓走远,云平便弯腰拾起水桶,将桶砸入一旁的井中。熟练地摇了摇绳子,她将满满一桶水不费吹灰之力地拉上来,便也算松了口气。
多年来,她都是用冷水沐浴,只是提醒自己不贪图享乐罢了。
用一旁的水瓢舀了水,将井水由头顶浇下。冬日的寒风让云平如置身冰窖,却也将她身上的污浊一点点冲刷掉。
闭紧双眼,云平一次次地用井水浇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心里的苦楚倒也减轻了不少。
上天既然安排自己离开那圈子,便是最大的赏赐。且让狐狸做她的皇女,让明空做他的贵君,让我那尊贵的陛下继续守着她的大楚江山!与我无关,那些人与事都与我无关!
回到屋里,换上府里统一的蓝底白花的齐胸襦裙,且配着一件蓝灰色的棉衣。云平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屋里没有铜镜,她自是不在乎自己的妆容,便也无究了。
许久没有如此整洁过,云平心情大好。加上方才用冰水清洗过身子,如今身上暖意融融,反倒显得高宅派发的棉衣捂得人热了。
第二日,虽只是派了些扫院子的活给云平与朱修桓,比起官奴营里的粗活,扫地几乎是不费气力的轻活。时隔近五年,云平再一次抓起扫帚,扫起地来倒还算利索。只是她多瞥了朱修桓一眼,见朱修桓笨拙的动作,云平不禁皱了眉。
“朱大小姐?”云平似是玩味地唤了一声。
尴尬地笑了笑,朱修桓竖起扫帚,“在官营里挖土,毕竟是为朝廷效力。可是如今……这下人的活,我做起来总觉得有失体面……平姐姐,你以前是哪个府的?”
“体面?你快饿死的时候,你可否告诉我体面能换来几只馒头?平日我见不惯盗贼,更见不惯一些自视尊贵的达官贵人。说来,你的母亲在陛下面前,不过只是一个奴才罢了!”轻蔑地看了朱修桓一眼,云平继续扫起了地。
先人已故,听这般言语,朱修桓的怒火霎时燃起。她走到云平面前便指着云平道:“我敬你是恩人,你休要得寸进尺!”
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云平几乎眼睛都没抬,只是继续扫地,口中却幽幽道:“我从未救过你,况且人向来只有自救,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罢。”
“你……哼!”闷哼一声,朱修桓倒也无可奈何了。毕竟,她自知打不过云平。
忽然听闻一阵拍手叫好的声响,二人皆顺着声音向身侧看去。远远见着一紫衣女子拍手走来,面上尽是喜色。云平只瞅见那女子挂着的红玉项圈,便已猜到此女必然是高府的主子之一。至于是何人,云平倒也不大清楚。
紫衣女子来到云平身边,竟拱手作揖道:“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