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隔墙那厢房,点起一枝烛火,大概也是借住在这城隍庙的客人。
却听得热热闹闹,不止一人说话。
当中一个男子,曼声道:“我等久不曾相聚,花娘你该添酒助兴,岂是吝惜酒钱?”
一女子笑答道:“往日在大漠,你喝老娘的酒还少么?此时嚼舌头,果然忘恩负义!”
又有一位少年郎的声音,道:“乐放前辈,你莫挑秦姐姐的错处。秦姐姐晓得要与霍珍重逢,来城隍庙的路上,已买下一大樽青花瓷老酒,放在廊下,正为饮酒欢聚。”
这少年声音听着耳熟,阿沅一忖,已知是赵洵手底下的红粟剑小乙。
那叫乐放的,依阿沅所知,想必是江湖上有名的鬼琴乐放。此人惯着黑衣,古琴作兵器,弦起魔音,杀人无数。
而惯与他为伍的,有一位绰号蛇媒的秦氏花娘。秦花娘驱蛇功夫精湛,死在她蛇毒之下的英雄,也不在少数。
这两人都是江湖成名之辈,却自五年前,再无消息。
乐放此时笑道:“倒是我错怪花娘,实是老友重逢,欢喜得昏了头。”
秦花娘笑问道:“你怎么也晓得霍珍在此处?”
乐放道:“实是一桩巧事!我自扬州城官道上过,瞧见天上一对海冬青,一如乌云,一如香雪。我认得真真的,那对海冬青不正是霍兄的宝贝么?
我心内大喜,追着特来完聚。不料又与花娘、小乙相逢。不知花娘你又如何寻得霍珍?”
秦花娘则笑道:“当年一别,我四处浪迹。今日正巧路过这七柳镇,看龙舟赛会热闹,便也凑睐瞧几眼,没想到夺魁的竟是霍珍兄弟!心下不由大喜,特地买酒,图着一聚。”
几人讲论得颇有兴头,不多时,秦花娘推开房门,自去廊下,拍开一樽酒坛泥头,将酒倾倒进大盆,又拿杓子舀着酒水,盛进酒壶,上炉子,一注一注地烫起酒来。
隔墙的阿沅晓得是武林同道,四位云集,都是高手。
她无意惊动,是而屏息,正要走,却听得那乐放道:“小乙,你又怎知霍珍在此?”
小乙道:“我特奉公子之命,来探望霍珍。”
乐放一听,惊道:“公子在何处?”
连那廊下烫酒的秦花娘亦是一惊,向窗问道:“少主竟还活着?”
小乙笑道:“少主确还活着,如今住在扬州城西筱园。千里无痕常步影、陆青,还有咱逍遥楼门下诸多前辈,都来投奔。只是公子似另有所图,并不着急召集门下弟子。”
逍遥楼虽灭,但豪英尽在,蛰伏多年,必有考量。
“原来如此。”秦花娘道。
乐放却问道:“霍珍兄弟,你怎不在筱园陪伴公子,却在七柳镇徘徊?”
那个猎户霍珍答道:“我早已禀了公子,往日有一个旧敌,留连在这七柳镇附近。我一日不杀此人,一日不向公子覆命,是而,并不贴身伴着公子。”
乐放奇道:“你怎知这仇敌还在此处?”
霍珍道:“三年前,我与他在洛阳东城门相逢,与他死战。他吃我三枚刻骨钉,钉上淬了药,情知不敌,一路南逃。
我那一对海东青便一路追踪,追了半月多时候,追到这扬州城附近。我料定那仇敌躲在此处不去!只是日过一日,他迟迟不肯露面,我又寻不到他踪迹。
这万竹岭,又有许多虎狼伤人,我索性就在此处做个猎户,细细访他。这三年来,不知他使了什么诡计,躲在何处,我竟遍寻不获!”
小乙道:“公子有意来七柳镇寻这旧敌,也正好与秦姐姐,乐前辈相聚。”
秦花娘此时已烫上酒来,又欢喜又叹息道:“多年不见公子,也不知公子的身子骨如何了?难为他不会武功,当年竟还逃得一命。”
霍珍此时忿然道:“当年,若不是我等不在楼中,逍遥楼又岂会轻易陷入火海?”
乐放亦冷声道:“那批贼人趁着我等四散江湖之际,他便来袭!还一举攻破九重八卦阵!若没有内贼,里应外合,怎令人信服?”
秦花娘道:“听说那阵法是被神机门一个叫顾沅的贱丫头所破!这丫头忒不要脸,心地又不知狠毒到了什么地步!只为了倒贴男人,竟拿我们逍遥楼的数百条人命作陪!老娘咒她脚底生疮,头顶流脓,不得好死!”
墙外阿沅听得这一句,后背发凉。
若他们家少主知晓她就是顾沅,还会轻易将那逍遥令相赠么?
阿沅思忖片刻,有些寂然。
此时,那小乙道:“几位前辈莫要心伤,我观少主言行,当年来龙去脉,他早已查清。仇敌再多,只待逐一击破。”
乐放亦慨然道:“是了!少主既还在,我等也在,何怕仇敌?逐一杀尽便是!”
这四人说得痛快,饮起酒来,又说些江湖旧事。
阿沅怕久留生事,转身要走。
谁料她脚下绊着一物,定睛一瞧,只见廊下梁柱间,尽是毒蛇,嘶嘶吐信。
阿沅连忙点足一掠,掠进雨中!
此时电闪雷鸣,光照之下,阿沅才知花香满庭,游动的斑斓毒蛇亦满庭,怪道逍遥楼中人,畅谈无忌,不知何时布下的蛇阵,她竟全然不曾留意。
门内秦花娘见机,晓得她的毒蛇被惊动,已赶出房门,转过这边庭院!
迎面只见一个白衣丫头立在庭中,不由喝道:“哪来的贼丫头!竟敢偷听老娘说话!”
此时,霍珍、乐放、小乙亦赶了过来。
小乙与阿沅打个照面,才要劝阻秦花娘等人。
黑衣乐放却是个急性子,抱着怀里的魔琴,指间扣紧七弦,笑道:“可惜这丫头年纪轻轻,却如此短命!”
霍珍亦是冷笑,道:“短命又有何妨,能死在我等手下,也是她的造化。”
他指间藏了三枚刻骨钉,只消一道劲风,也能送阿沅上路!
阿沅倒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劳三位前辈联手?
若丧命此处,和尚收尸时,想必也会讶异她身上伤痕离奇。——蛇毒、骨钉、五脏六腑震裂……
阿沅想到此,不由微微一笑。
秦花娘不由叫道:“你这贼丫头,死到临头,还敢讥笑我等!”
说着秦花娘绿袖一挥,那些毒蛇血口尖牙的,飞窜来,如万箭齐发。
阿沅见机,点足一掠,才躲到一旁,脚边又有毒蛇缠来,她不耐烦,又厌恶那蛇血沾着她的宝剑。
踌躇之际,乐放已抚琴挥弦,魔音有如千军万马奔腾,震荡而来!
阿沅索性飞身一剑,直刺向乐放!霍珍见机,掣出腰刀来挡!刀剑击鸣,金火淬光!
阿沅晓得久留吃亏,身法急转,腕上剑花一旋,砍向廊柱!
只一刹那,屋檐轰然倒塌,逍遥楼四人急忙纵身而逃!
茫茫雨中,阿沅已借机飞身而去!
那三人还要去追,小乙连忙拦道:“她与少主相识。”
乐放奇道:“她是何人?不该是无名之辈。”
小乙叹气道:“小乙听陆青提过,她是少主心上人儿。前辈们伤了她,可是自讨苦吃。”
秦花娘听了,奇道:“少主素来不留心男女之事,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小乙又道:“陆青亲眼所见,公子将逍遥令巴巴送给这位姑娘,以作讨好之意。”
三位护法听得这节,不免诧异。
乐放却冷笑道:“公子要受用女人,大把的银子供他使费,何必用逍遥令打动芳心?”
秦花娘道,“那定是爱慕得紧了。”
霍珍叹息道:“往日公子的心思,既不在武学,也不在女人,难得他如今也肯开窍。”
良久,四人望向夜雨,默不作声。
忽而,秦花娘道:“那姑娘有几分颜色。”
小乙道:“剑法精妙。”
霍珍道:“风姿尚可。”
乐放则道:“她的身段曼妙玲珑。”
三人侧目望向乐放……公子的女人,你也敢看身段?还看得那般仔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一点禁忌之恋的感觉?
赵洵:你……真的是……顾沅?
阿沅:嗯。
赵洵一抹泪,扭身狂奔而去。
………………………………放心,我已经过了玩狗血和玩虐恋的年纪了,不会有这茬的………………………………
☆、枕草而眠
阿沅推开房门,房内没有火盆,她的外衫湿透,只得脱下挂在屏风上。她自绕坐在床上,盘腿围拢被子。这夜一道一道的电闪雷鸣,小庭之外,紫丁香的树影如同妖魔乱舞。
阿沅渐渐觉得身上暖了,却不知在暗中坐了多久。也许片刻,也许一个时辰。槅子门上忽然映出一道人影。他的手上,一盏灯笼随风打晃,迟疑般,来回走动。
阿沅问道:“飘瓦,你找谁呢?”
和尚哎一声,推开房门,道:“檀越,你在房里怎么不点灯?”
说着,和尚关上房门,避开门外呜呜的风声。又将灯笼罩取下,挑亮烛火。只见屋里布置着一张桌子,两条椅子,一个屏风。屏风里一张床,还有杌子两张。两边湖色的粗布帷幔垂下,屏风上还搭着一件衣裳。
和尚眼皮一跳,问道:“檀越,你没穿外裳?”
阿沅道:“山上的母老虎也不穿。”
和尚“阿弥陀佛”一声,也不与阿沅计较,只背身道:“和尚适才被圆智拉去讲经,讲了半宿,他特意酬谢和尚一沓青藤纸。和尚想着这纸拿来画泥金的佛像,或是写银勾的经文,确实不错。但又嫌无趣,不如留给阿沅你写字。”
阿沅道:“青藤纸倒值些银子,和尚拿去换酒吃。”
和尚叹道:“蠢物,蠢物,你拿来写《痴花鬘》不好么?”
阿沅道:“《痴花鬘》太过儿戏,要写也从《法华经》写起。”
和尚道:“三重大楼,虽然高广严丽、轩敞疏朗,却也须从第一重楼、第二重楼造起。”
“好罢!和尚递那青藤纸来。”阿沅难得服膺。
和尚站在屏风外,将一匹锦缎般的靛青色纸递过去。
阿沅手执另一端接过,漫不经心道:“无事可记,纸倒柔软,枕着睡觉不错。”
枕草而眠,怎不风雅?
和尚莞尔一笑,道:“这青藤纸香气素馨,檀越也许能梦见西山霁雪图呢!”
阿沅微微一笑,道:“飘瓦,你从哪边过来?有没有看见那边廊下榻了?”
飘瓦道:“瞧见了,圆智说是雷雨倾盆,廊柱朽坏。”
阿沅又问道:“隔壁住着什么人,和尚可晓得?”
飘瓦微微一笑,道:“住着谁有什么要紧。不过,小僧倒是从蛇口救下一只雀。”
说着飘瓦兜起长袖,袖里忽而“扑愣”一声,振翅飞出一只雀儿,四处冲撞,躲在梁上。
和尚自言自语,道:“这城隍庙素来清静,今夜哪来这许多的毒蛇?”
阿沅默不应声,和尚留下烛火,又道:“檀越有事叫和尚,和尚住在间壁。”
说着,和尚打开门,走出去,阖上门,回屋歇息去了。
次日清早,雨倒小了些。阿沅早起,在小院里练剑,细雨濛濛,也不沾衣。和尚亦是早起,不过在房里做早课,自念他的经文,各不相扰。
惟此时,那鬼琴乐放公子,想着少主大驾光临七柳镇,他便早早起来,要在庙里安排一处庭院。不想,才没走几进屋舍,就瞧见丁香树里,一个白衣丫头在练剑,定睛一看,竟是昨夜那姑娘!
他心里只道:这丫头倒大胆!昨夜竟不逃,还敢留连此处!
乐放悄悄退走,唤上秦花娘、霍珍,惟独没叫小乙,多半怕小乙心慈碍事。
却说乐放才走,飘瓦早听见动静,对着房外的阿沅道:“檀越,适才有个阿谁,在墙外鬼鬼祟祟,你瞧清没有?”
阿沅收剑入鞘,漫不经心道:“瞧清了,是个通身穿黑的晦气家伙!”
说着,阿沅转步到角门口,摆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没多时,那乐放、秦花娘、霍珍从廊下走过来,乍一眼瞧见阿沅立在那等候,皆是吃了一惊。
阿沅侧目,借着白日天光,细看这几位前辈。只见乐放自是一身黑衣,清瘦身材,面无血色,眼睛却兀自含着笑,好似勾魂的无常。而秦花娘一身竹青色褶子裙,头上一枝并蒂的青玉莲蓬作钗,眉心描三焰红莲,脸若娇花,似笑非笑。
秦花娘笑道:“姑娘昨夜砍翻梁柱,那墙倒了,青砖一地。再加上夜雨倾盆,着实泥泞难看。”
乐放亦笑道:“我等要一处齐整的庭院,姑娘此处甚佳,有劳挪到别处。”
阿沅将剑横在门腰,道:“若我不挪呢?”
乐放笑道:“昨夜让你逃了,已属命大!今日再来冒犯,岂非自讨苦吃?”
阿沅淡淡道:“今日我心情大好,正想吃点苦头!”
那猎户霍珍也笑道:“你这贼丫头,昨夜偷听得我等几成说话?”
阿沅道:“字字都听的。”
霍珍闻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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