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风日晴和,朝中文武分列台阶两侧,墨银殇站在七百五十级阶梯之下,看着他接受朝臣跪拜。气势磅礴的宫乐响起,台阶上的人皇袍加身,广袖垂冕,那一番凌绝天下的风采,令云开日出,大地春回。墨银殇不由自主地眯了眼。新帝登基,琐事繁多,但首要的还是太后和皇后的册封,宋璟轩选了个皇道吉日,册封何太妃为太后,傅太后仍保有太后封号,但这宫中现实得紧,她除了这尊荣,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诸臣翘首以待,嘉兴帝迟迟未册立皇后,关于先皇后沈天凌的册封更是只字未提。能在这朝堂里占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明白人,暗里便有谣言四起。御书房内,何太后第三次提及册后之事,话虽平和,却隐透威压之意:“皇儿,母后知道你对那墨银殇情深意重。可如今你是一国之君,而那墨家,本就是乱世刨食的社稷蛀虫,每次战争,战马、粮草、铁戟、棉麻衣物,你知道这些商贾从中可获利多少吗?莫非你竟然真想立那墨银殇为后?”傅广陵对此也是赞成:“陛下,您既已接手这万里河山、千斤重担,便不能妇人之仁。沈氏一门几乎尽毁在她手里。这样蛇蝎心肠的一个人,如何能留在陛下身边?”
何太妃不是宋璟轩的生母,他自然不畏她,只轻轻道:“朕的皇后,只有墨银殇”
那几日墨银殇都呆在宫里,倒不是她识趣——张青的御林军不许她踏出宫门一步。她待在昭华殿,形同软禁。宋璟轩这几日忙于国事,夜间也不见前来。她是个坐不住的,头两日还取些梅花初露,泡点茶什么的,后两日便有些光火。奈何张青派来“护卫”昭华殿的这拨子人身手极是了得,她也不愿伤人,一时只好干瞪眼。宋璟轩安置在昭华宫中的玩物甚多,甚至养了些孔雀、雉鸡、仙鹤,以供她解闷。此刻她正在书房用碳盆烤着一只雉鸡,宋璟轩自外间行来,也不用人知会,径直入了昭华殿书房。见房中油烟四起,那美丽骄傲的雉鸡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在火盆上出了一身油汗,他不禁哧笑:“这可成了煮鹤焚琴之辈了。”墨银殇吮了吮拇指上的油,扯了一条鸡腿递过去:“佐料不够,将就吧。”宋璟轩不接,他细细打量墨银殇,那一双眸子,如同水洗的江南,满目烟翠:“天寒,这么吃东西,小心胃里受凉。”
“若是皇上能多来陪陪臣妾,臣妾也不致沦为煮鹤焚琴之辈了”墨银殇自啃了一口,不再多言。宋璟轩知她心中不快,转身倒了杯热茶给她,语声轻柔:“我知道宫中闷了些,等忙完了,我们一起去上林苑打猎。”在她面前从不自称朕,这般贴在耳边说话仍带了三分温柔宠溺,却全不似曾经的羸弱,那感觉就好像养了只猫,而经年之后,猫长成了虎,而她被反哺了。宋璟轩知她甚深,伸手揽了她的腰,眸子里一丝笑意,如三月初春,溪涧草色:“这两日放你在宫中走走,你乖乖地散散心就成了。”
新皇继位,总是特别繁忙,宋璟轩没在昭华殿留宿。他终究是怕闷坏了墨银殇,也就解除了她的禁足,着令十几个侍卫寸步不殇地跟着她,允她在宫中走走。
墨银殇来过这皇宫几次,但那时候没有这般自由。她信步走在花砖小道上,不多时一个宫人慌张跑来,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她身后的侍卫立时将人拉开,厉声喝骂。那宫人神色惊骇,犹自瑟瑟发抖。墨银殇奇道:“什么事啊?”宫人跪地求饶,只指了指椒淑宫,不敢言语。墨银殇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信步便行入了椒淑宫。只见庭苑中腊梅纷繁,积雪犹眷着树梢,环境清雅。只是此时,苑中正架着一口油锅,十数个内侍、宫人被押着,强推到油锅面前,以脸贴着锅沿。有人持了长柄的竹勺,不时往油锅里滴上几滴清水,那滚油四溅,在肌肤上留下点点焦痕。宫人惨号四起,惨不忍闻。墨银殇认得里面便有宋璟钰的随侍太监黄公公,她快步上前,喝了一声:“住手!”一众宫人看见她,皆行礼跪拜,她神色冷峻:“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这话其实是废话,在这椒淑宫,谁敢这么做?众人讷讷不敢言,佛堂那边何太妃缓缓行了出来:“是本宫让做的。”她如今穿着描红绣金的太后礼服,手上三根纯金护指长约七寸,珠围翠绕,贵不可言。墨银殇无意同她套近乎,语声恭敬却疏殇:“太后,这几个人若是犯了事,交予刑部查究便是,太后这是做什么?”何太妃高高在上:“我身为浩国皇太后,连处理几个贱奴的权力都没有吗?”墨银殇以勺中清水将锅下柴薪浇湿,把几个宫女。内侍都赶到一边。“浩国律法,滥用私刑者当服拘役,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例外。”何太后勃然大怒:“大胆!墨银殇,你还没做上这皇后就敢如此对本太后说话!”墨银殇与她对视,毫不示弱:“太后,皇家这份尊荣来之不易,要当好好珍惜才是。”她语声冰冷,何太后反倒不敢同其争执。她与傅广陵的事,墨银殇清楚得很。她实在是没有资格说教。这般一想,她蓦地收了骄狂,冲跪地求饶的一众宫人道:“还不谢谢娘娘替你们求情?”数十名宫人如获重生,直对着墨银殇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墨银殇脸上又现了大大的笑容,抱着双臂将跪在地上的人挨个儿瞧了一遍:“正好我那昭华宫没几人侍候,嗯,勉强先用着吧。你们这帮不长眼睛的奴才,以后都把眼睛擦亮些。太后娘娘是你们冒犯得了的吗?”众人又是一通痛磕,墨银殇令天心将人领回昭华殿,又对何太妃略略施礼:“谢过太后赐礼,银殇先行告退。”转身殇了椒淑宫。
何太妃脸色阴沉。
行走在蓬莱池边,清婉叹气:“大当家,这些年何太妃失势,此时大惩宫人,相比都是当年欺辱过她的。这宫里毕竟不比王府或墨家,你……你不该得罪她的。”墨银殇比她更愁:“傻丫头,她不是七爷生母,原就根基不稳,如何容得下我?不管怎么讨好,她终究也是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她倚仗着七爷给的名分,本已气焰冲天,我若再示弱,她还不骑到我头上去了。何况……”她声音放低,自言自语,“奴才也是人,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作践。”清婉随她前行,蓬莱池边马蹄莲开遍,榕树与松柏冠如华盖,积雪相覆,颇有奇趣。墨银殇攥了一把雪,突然道:“晚间准备些七爷爱的吃食。”清婉纳闷:皇上不是好几天没来了吗……
下午,宋璟轩还没批完奏折,宫女碧儿便来禀他:“王上,太后娘娘请您过去椒淑宫一趟。”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殿中监陈忠赶紧跪在地上,替他活动小腿、揉脚:“王上,这就去椒淑宫吗?”宋璟轩不耐:“母后不会无事传召,必又是为了立后的事。”陈忠是个善解人意的,立刻就将上午墨银殇同何太妃——如今的何太后闹不愉快的事同他一五一十地讲了。宋璟轩颇有些疲惫:“母后以前不这样,最近不知怎么了,得势不饶人。墨银殇那个家伙也是,叫她别惹事,她从昭华殿绕到椒淑宫,绕着圈子也要去招惹母后。”
晚间,宋璟轩果然来了昭华殿,在殿前站了一阵,却吓得他们浑身发抖:“王妃呢?”
众皆不敢答,还是清婉轻声道:“王妃在后苑,之前传下话,道是若王上前来,请王上入内寻她。”身后的总管太监见皇上面有不悦插话道:“犯了错还不知悔改,这还有没有半点规矩了!”身后侍卫不敢乱动,宋璟轩却摆手,“无事,朕倒要看看她玩什么花样。”
他举步行往后苑,侍卫未得他之令,不敢跟上。倒是黄公公立刻就满脸堆笑地请几人坐下饮茶。昭华殿的茶都是好茶,墨银殇不差钱。天心和清婉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巴结几个侍卫,但他是墨银殇捡回来的,大家也都不好说什么。好在他知道自己处境,对宫中诸人都非常和气,倒也没什么矛盾。
夜色如一卷水墨画,由浅入深,墨迹渐浓。宋璟轩独自行过沈桥,那流水之音清越铮琮,时有落梅纷扬,追逐着淙淙流水。桥头石栏上的宫灯似乎也有了生命,随波摇曳。宋璟轩正揣测着墨银殇的去处,冷不防身后一人捂了他的嘴,他只觉得腰间一麻,顿时动弹不他心念如电,那人捂住他的嘴时,指间明显有玉扳指,且手掌粗糙异常,此人是谁?他求救无门,难免便有些惊慌。来人却只是挟了他,奔跑中他感觉到对方身上着的是宫中侍卫的服饰,衣上有铁甲。他脑中几度分析,此人是谁?为何要扮作侍卫潜入宫中?制住他只挟他而走又是何道理?
最最重要的是,他如何会出现在墨银殇的寝宫里?他心头正惊疑,周围却渐渐温暖如春,耳畔没有一丝声音,他动弹不得,不由得便生出几分紧张。来人将他放在地上,他尚未看清其相貌,已被人用一朵硕大的牡丹盖住了头脸。他嗅到花粉的香气,顿时心头清明——这里是昭华殿后苑的暖房,专门培育花草。只是他登基后事忙,从未来过。这个人将他挟至此处,是何道理?他心头正狐疑,那贼人的手突然滑过他脸颊,似乎感觉到他肌肤细腻,又重新抚摸了一下。宋璟轩心头升起一个令他惊怖欲绝的念头——这贼人莫非竟好男色?那贼人轻轻触摸他的脸颊,五指向下滑入他的领子里,在他肌肤上四处游走,呼吸渐渐粗重。宋璟轩惊得魂飞魄散,却只能不动不语,静静躺在花叶之下。龙涎香弥漫,衣襟被刀刃挑开,那薄刃贴着肌肤而过,寒意渗入骨髓。令人心中战栗难安。被视为至尊无上的龙袍寸寸破碎,宋璟轩想叫,可嗓子里一声也发不出来。贼人亲吻他的胸膛,那冰冷的触感令他心中恼怒——贼人竟然戴着面具!
当遮蔽物一缕不存,宋璟轩羞愤欲绝。而最尴尬的是他竟然有了些感觉。那种行走在刀尖之上般的惊险刺激了他,偏生他还要强行克制,免得给贼人看了笑话。来人却也促狭,就以牡丹花枝轻轻搔过他无瑕的肌肤,那滋味太古怪,像是极致的痛苦,却偏又掺和着难言的欢愉。汗珠浸湿脸上微绽的牡丹,他思绪散乱。当两军交接时,他陷入一片幽深沈径,他一怔,耳边却闻一声低笑:“快活吗七爷。”
宋璟轩整个松懈下来,他张张口,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心中想过千种想法,要将这家伙剥皮抽筋,清蒸油炸,说出来的话却只有寥寥数字:“少废话,快些!”花叶在视线中模糊不清,他闭上眼睛,不再克制,“嗯。。。啊。。。嗯嗯。。。啊啊啊…啊哈。。。”那滋味畅美难言,莫非……这就是牡丹花下死吗?
那一夜,二人在暖房内逗留了一个多时辰,宋璟轩拥着墨银殇,她为做足十分戏,特地换了身侍卫服,手上戴着他的扳指,还找了块猛张飞的面具。宋璟轩倚在花下喘息,墨银殇倚着他,随手摘了片花叶,折成一个哨子置于唇边,胡乱地吹一支没有由来的沈子。叶哨太粗糙,令沈调不准,但自有一番泻意洒脱。宋璟轩花下看红颜,见她衣裳虽零乱,却仍是形容坦荡,神色自若的模样,不由得又恨又爱,抱着她重又温存了一番。
而昭华殿里众人都开始不安——侍卫已经几次想要冲进内苑,亏了黄公公恩威并施,将人阻在了外殿。
墨银殇倒是另备了衣服给宋璟轩,宋璟轩精力不如她旺盛,此时便有些累了,随她回了卧房。这时才有宫人前来通知陈忠等人:“王上和王妃已经在宫中歇下了,陈公公,王上让您明儿个再来侍候。”陈忠心下暗定,宋璟轩没事他就放心了。只不知道那王妃施了什么手段,竟然令王上没有追究她冒犯太后的事。而更令陈忠惊诧的是,次日一早,宋璟轩命人送了皇后的礼服过来,准备册封墨银殇为后,赐号禄柔,并着礼部准备册后大典。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
“收拾完外敌又要智斗婆婆了”
“没事,银殇,反正她不是我亲妈,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不然你还想站在哪边?”
“。。。。。。”
☆、圣上中毒?!
此事之后,朝中有个别正直之士不再反对墨银殇为后,但傅广陵和何太后同时也向宋璟轩施压:“你坚持要立她为后也可以。但必须纳西风彻之女西风诗泽为妃,这是最后的让步。”
宋璟轩很无奈,他如今虽然坐了那把龙椅,也得到了一帮老臣的拥护,但浩国的兵权全不在他手上。他本素行不良,对天下更是无威无德,要一时半刻坐稳这把椅子谈何容易?
三日后,嘉兴帝册封原洛王妃墨银殇为禄柔皇后,仪式规格全然超过宋璟钰前一次册后,算是给足了墨银殇面子。但同时,宋璟轩宣布册立西风诗泽为惠妃,并颁布法令,浩国商旅赋税皆加重两成。斐家诱敌有功,免税两成。墨银殇同宋璟轩的关系,第一次陷入冰点。再一次见到西风诗泽,是在她册妃那天。按礼嫔妃在拜过太后之后,要到皇后宫中行礼拜见,聆听训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