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一众亲卫期待的眼神,陈德快速考虑了一番,沉声道:“眼下敌我形势还未分明,尚需静观其变。汝等先分散潜居在我神卫军在城中的各处宅院,若是宋人遵守约定,对善待我唐国军兵百姓,吾等找个机会潜出城去。若是宋人四处烧杀抢掠甚或屠城,吾等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李斯,”
“末将在!”
“派兄弟密切关注城外宋军,和内城凌波军、天德军和黑云都。一有异动,立刻向我回禀。”
“得令。”李斯大声答道,正要转身出去安排,却被陈德叫住。
陈德环顾了在厅中的十数人,都是信得过的心腹,开口道:“动荡时期,局势瞬息万变,须得早有预案。你等说说,若是宋人果真屠城,我等如何应对?”
屠城?这是金陵城中南唐军民最回避的问题,因为大军一旦放弃城墙的依托,以唐国普遍的军兵素质,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北地宋军的敌手。换句话说,就算宋军屠城,大部分人要么拼命,要么引颈就戮而已。
李斯想了半晌,道:“敌强我弱,若不愿与城携亡,那就要想办法突出城去。”
“我军在城中仅百人,敌众我寡强弱悬殊,如何造势突围?以何处城门突围为好?”
“这?”李斯犹豫起来。
一旁的粟特都头石元光抱拳答道:“启禀大人,倘若宋军当真抢掠甚或屠城,我军可在城中四处放火,加剧混乱,而且要煽动天德、凌波、黑云诸军,称宋人要杀尽降卒,鼓动众军一起作乱,我军可趁机裹挟一部分士卒杀出城去。”
“金陵城墙高大,各城门都有瓮城遮护,如何杀出?周围遍布宋人大军,即便杀出,如何走脱得了?”亲卫都头范田反驳道。
“倘若当真要突围,就在宋军破城处突出去。”李斯插了一句,陈德听他所言与自己打算暗合,微微点头,李斯见他鼓励,又道:“倘若当真全城大索,各路宋军想必都会争先恐后的入城劫掠,城外定然空虚,我军一旦突出城防,便立刻甩脱那些裹挟的别军军士,轻兵东进常润与辛、萧二位将军率领的左右军会合。到那时,指挥使据有两州之地,雄兵在手,是战是和大有回旋余地。”
陈德点点头,众亲兵都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不枉多日来一番教导,便下令道:“李斯负责联络天德、凌波诸军校尉,万一有变,大家一起在城内反了,总好过四万蜀兵被诱杀在锦官城的下场。”
转头对石元光道:“元光带粟特都扮作行商,在宋军破城处附近找寻一处大宅,储备弓弩箭矢干粮等物,做突围前我军集结之用。”
这时,门外突然有亲卫来秉,说是宫里的宦官传旨,说国主相邀陈德入内议事。陈德心想既然已经决心投降,李煜与自己这个武将也无什么大事可商量的,总不会要自己的头去作见面礼吧。不耐的对亲卫道:“让他等一等。”然后又对范田道:“你带领手下兄弟在城中各处神卫军产业里面准备好硝石硫磺柴草,一旦有变,全城点火,务必要让金陵城乱得不可开交。”
“遵令!”各亲卫齐声答道,这便下去安排行事。陈德单单叫住李斯,问道:“通往宫中之地道进展如何?”
李斯面露难色,答道:“熟悉土工的兄弟估计,日夜不停的挖掘,尚需十日才能挖掘到宫墙之内。”
陈德有些失望,道:“那就来不及了,先让兄弟们停工吧,你先去安排随一下,然后随我觐见国主。”
注:五代十国的大时代里有殉国之臣,南唐并非失德而亡。冯道并不卑鄙,甚至很崇高。陈乔也是。乱离的年代就是将太平岁月的躯壳打碎,刀光剑影里折射出人心的多面。
七十四章 托孤
安排完应变诸事,陈德又亲自巡视了一遍留守金陵的百名亲卫,对每个人都说上了几句话,感觉虽然眼前局势不佳使得亲卫门心情都不轻松,但至令行禁止,可以放心,才带着李斯出府乘上宫中车马,跟随那宦官往宫城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打算如何趁乱将黄雯从宫中救出。
因为想着心事,陈德对待宫中宦官的态度有些简慢,和平常的殷勤亲热也大不相同,那素日有些得宠的宦官却也不以为意,反而加倍的恭敬,盖因人心皆知大乱降至,未来未来不短的一段日子能否活下去,大都取决于这些军爷的心情。前些日子盛传陈德与宋军有染,宫中也传的沸沸扬扬,他又有万余忠心敢战的部属在外,是以陈德乃是此时金陵城内最不敢开罪的有数几人。
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大街上一片狼藉,金陵城中乱象比几个时辰之前有增无减,各处商铺大门紧闭,但仍有许多被散去的乱兵和城中无赖砸开,大街上分外湿滑,偶尔见到半匹被扯烂的绸缎泡在泥水里,想是抢掠商铺的乱民无意中掉落的。
此时天色已然破晓,昨夜的小雨已经停了,天空却重重阴霾,让人只觉得憋闷,喘不过气来。一些临街居住的百姓偶尔打开二楼的窗户,探头探脑的窥探一下外间形势,见到有车马驰过又飞快的将窗户关上,一家人躲在单薄的板墙后面瑟瑟发抖,祈祷佛祖保佑,乱军千万不要闯进来行凶,要抢也去抢别家去。有些不得不出门的行人形单影只,如同鬼城里游荡的亡魂一般。
走不了多久居然碰到一群乱兵,有的士卒认得马车上皇家的徽记,站到街边躲避,更多的士卒却嚷嚷着想要将这辆马车截下来,吓得那随行的太监脸色煞白。
李斯见众军似有不测之意,拍马赶到马车之前,大声喝道:“神卫军陈节度虎驾在此,汝等退后!”
神卫军与陈德在唐军中威名甚高,那些乱军一听是陈德的车驾,倒也不敢乱来,纷纷退避道街道两旁,更有不少曾经跟随陈德作战过的士卒眼望着陈德的车驾,眼中神色复杂。
陈德透过车窗,看着这些昨夜还在为大唐、为江南而浴血奋战的军卒,今晨却是一幅衣衫褴褛的乱军模样,心中一痛,喝令车夫停下,探身出去,站在车驾上,面向众军。
“陈节度,果真是他!”军卒群中响起了不少惊喜的声音,一些曾经跟随他参加常州与昨夜抢城之战的士卒纷纷跪在泥水中见礼。
陈德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兄弟们,吾乃神卫军指挥使陈德,相信许多兄弟都曾经与吾,与神卫军并肩作战,我们的刀剑,曾经叫宋人知道,江南人不是好惹的!”
这番话激起了不少士卒的共鸣,但想到国主已经请降,短暂的兴奋之后,士卒们又沉默下去。
陈德又道:“在这里,我想问众位一句,吾辈武夫,靠什么保境安民,靠什么保全家族亲眷,或者是,保全自己的性命!难道是宋军的善心和怜悯?难道是文臣们的一纸和议?不,在这乱世之中,只有手中的刀剑才是真正靠得住的!”
这时士卒们已经被陈德煽动起来,不少悍勇之辈开始吵嚷着谁要拿唐军士卒开刀,就要他好看。其实军卒们作乱一则是因为失去了将官的控制,更大程度上则是因为深藏在内心的恐惧感,就像许多现代的士兵得老兵综合症一样,解决的办法,要么是和平安逸的生活逐渐淡化对生死搏杀的记忆和恐惧,要么就是引导士兵将这种恐惧化为对力量的信任,前者慢但是彻底,后者却见效快。陈德在此时就是采用了后面一种方法。
他又道:“诸位都是军中同袍兄弟,当然更加知道,除了手中的刀剑,单打独斗吃亏的,只有大伙儿团结一心,令行禁止,才能在着乱世之中,搏个活路出来!国主虽然定下和议之策,如何安置我等,却没有定论。我等与宋人数番血战,仇恨匪浅,若是先行自乱阵脚,只怕将来大局底定,宋人就要拿我等开刀。如今之计,看那宋人如何相待我金陵唐军,他若是好好相待,那便算了,反正这花花江山也不是咱家的,他若是翻脸不认人,大伙儿齐心协力,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他这番话其实说得乃是含含糊糊萦绕在许多唐军军卒心中的念想,当即赢得了广泛的赞和,士卒们感觉陈德是真心为他们的生死考虑,又知道这不是个说大话的,实是个有能耐的将军,不少人心中隐隐生出归附之意。
陈德又道:“议和与宋军入城,大事就在两三日内,各位且招呼同袍先回营安歇,若是当真有人敢拿着刀架在我等脖上,德当与卢节度、胡节度一道,誓死与之周旋!”说完向众军招手致意。
这时的士卒哪里见过这等煽惑人心的宣讲,何况说话的不是那黄巾、黄巢那般,而是身负偌大功名的节度使,一些士卒轰然答应,剩下的也将信将疑,纷纷揣着半夜里抢掠来的散碎财务,三三两两结伴回军营去了。陈德这番让城内唐军准备应变的话语也被传遍。
见陈德劝走乱兵,陪同的宦官按着胸口叹道:“哎哟哟,吓死奴婢了,幸亏陈节度英明神武,你说这北方人还没进城呢,咱们江南人自己怎么倒先乱起来了。”
陈德洒然一笑,也不与他分说,转身回到车上,他便是这个性格,既然已经决定带领部属找出一条生路来,便不住的盘算合适的计策,直到外间宦官恭谨地声音打破思绪:“陈节度,到地方了,请您下车。”
陈德掀开车帘,不禁悚然一惊,原来车驾竟然未在宫门停留,径自穿越重重门户,停在光政殿前的广场之上,那宦官还蛮不好意思的向他解释:“陛下在后殿相侯,再往里各门都有门槛儿,车马通不过去,还请陈节度随奴婢走过去。”
陈德微微点点头,回头看李斯和两名亲卫竟然还按剑随侍卫在侧,心中暗暗摇了摇头,看来宫中已然方寸大乱,无缘无故让外臣车马入内,而且也还让随身亲卫携带武器。
迈步跟随宦官进入内殿,只见李煜、周后,连同上次祭奠昭惠后时的王族小孩李天和三人都在殿内相侯。李煜见他进来,居然起身相迎,周后也拉着李天和之手跟随在后。
陈德连忙紧走几步,告罪道:“路上遇到些许乱兵拦路骚扰,陈德应诏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就要拜倒下去。
李煜忙把他扶住,脸上有悲伤之色,叹道:“吾已舍弃祖宗基业,陛下二字以后休要再提。”说完盯着陈德打量起来,几乎让陈德觉得有些难堪,最后才又道:“天和,过来拜见陈将军,我江南李氏一脉能否延续香火,就要全托陈将军之手了!”
李天和紧紧挽着周后之手,容颜虽然幼稚,心智却是早慧,闻听李煜招呼,也不扭捏,当即走到陈德跟前,屈膝拜倒在地,口称:“小子李天和拜见陈将军。”
陈德连忙摇手道:“小王爷快请起,这如何使得!”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子去不受这一拜。
李煜却将他拉着,强让李天和拜了三拜,方才又道:“陈卿,自古灭国,没有不斩草除根的。赵氏代周,口称优待,然则十余年来,周世宗三子柴熙谨、柴宗训、柴熙让先后暴亡,柴悔改不知所踪。周室待赵匡胤如何天下皆知,犹自下得去手,何况我等素来与之作对的各地诸侯。”
陈德默然,心道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是赵宋极为优待后周宗室,倒不知周世宗的几个儿子都先后暴死这桩事。
李煜见陈德不说话,以为他心中犹豫,接着道:“当今之世,孤算是看明白了,一旦归降宋室,文臣们大都自身难保,要指望他们保全天和是强人所难了,武将大都鲁莽不文,做事不细。托付大事,唯有陈卿。”
陈德听他已然说得如此明白,只好躬身道:“陛下重托,德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煜有些欣慰的点点头,道:“孤就知道,没有看错人。”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天和这孩子身世也是可怜,好叫陈卿知晓,他不仅是李氏皇族,还是孤的亲生骨血,乃是先后昭惠所出。只因国势日蹙,为防着今日之事,这才寄养在王弟的家中,不过这番身世,孤也是最近才告诉他的。”
陈德闻言有些惊异,心道李煜早先料到有亡国这日,居然连最疼爱的儿子的后路也安排好了,低头仔细端详李天和的面容,确有三四分似李煜,又有两三分似周后。既然是李煜的亲生骨肉,那身份又有所不同,若是按照后世的垃圾剧本,这小孩也可称得上是自己的“少主”了,不过乱世皇族,恐怕还不如一个寻常大户人家的子嗣来的平安幸福。
注:《宋人轶事汇编》所记,太祖初自陈桥入城,周恭帝即衣白襴乘轿子出居天清寺,世宗节名,而寺其功德院也。太祖与诸将同入内,六宫迎拜。有二小儿丱角者,宫人抱之,亦拜,询之,乃世宗二子纪王、□王。顧诸将曰:‘此复何待?’左右即提去。惟潘美在后以手揑殿柱,低头不语。太祖曰:‘汝以为不可耶?’美曰:‘臣岂敢以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