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侯万简乃在环州边军中亦是向称能战的,昔日因为身长未够,没能选入禁军,此刻他围绕在身边的乃是两万余厢军民夫中最为身强气壮的士卒,厢军中尚且能战的四千多人聚成密集的一团,手持着长木棍和抢来的刀剑冲着外面的党项骑军。而冲阵的部落骑军存着避实击虚的念头,只管绕过这一堆硬骨头,去践踏那些失了混乱不堪的人群。
眼看着无数袍泽白白倒在党项人刀剑之下,万简的双目已经充满血丝,对左右军官道:“吾看西面火光映照的铁甲明晃晃的一群骑兵,乃是有名的铁鹞子,各个都是党项族中的贵人,杀一个报的仇,顶的上杀普通党项狗一百个,今日深陷敌阵,大家拼死一搏,死后相聚夸功,没得辱没祖宗!”众军官听出求死之意,沉默了片刻,周并生大喝道:“万大哥说得好,俺们关西汉子,死也求个痛快!”军官们将万简的打算传达了下去,周围耀眼的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孔,有激动,有悲伤,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几个孝子跪下来朝着关中方向磕了几个头。
李继迁见最大的一群汉军猬集一团,周围的党项骑兵都绕路而过,皱着眉头,正欲叫手下铁鹞子去冲击一番。忽然,这支汉兵齐声发出惊天动地的数声大吼,便如那天崩地裂,数千人齐齐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了过来,汉人讲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无数仇恨的目光凝聚在这群铁况复秦兵耐苦战鹞子身上,令许多人多少都感觉到不舒服。“一群土鸡瓦狗!谁能为我破之?”李继迁却丝毫不为所动,沉声喝道:“他们不怕死,但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是我们党项人,绝不会是这些宋国人!”
此言刚落,追随他的铁鹞子们便亢奋起来,抽出腰间那宝剑,大声呼喝相应,虽然仅三百余骑,声势却不弱于对面数千步卒,战马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拼尽全力向前奔驰。党项铁鹞子的胯下战马乃是引入大食,青唐的良种,久经驯养,能负重快速奔驰,此刻人马都笼在铁甲中如同泼风一般冲上前去,便如铁骑汇集而成的狂潮怒涛一般,不单单来不及闪躲的步卒被踏为肉泥,两旁普通的部落骑军也纷纷辟到两旁。
与此同时,三千骠骑军踏破漆黑一团地夜色,冲杀到党项军营地之前。按照军令,安西军夜袭时需以黑泥涂抹人马全身,因此,在党项军明晃晃地火把下,黑暗中杀出的骠骑军如同鬼魅一般可怖,此刻铁鹞子精锐尽数被拓跋氏贵人带到后阵弹压汉军哗变,前阵没有堪与骠骑军匹敌的对手,原本还有些州军企图依靠着鹿角放箭,却被箭程更长的骠骑军射了个措手不及,骠骑军连日来皆遵守陈德的严令,不得出城与敌军交战,所谓砍柴不误磨刀工,各个校尉百夫长唯有在城头指点军阵,间接地将党项人各州军各部族扎营的强弱虚实研讨了一遍又一遍。
跟随在第一轮犀利的箭雨后面的,杀到前面的骠骑军抛出套索,人马往两边一分,单薄的鹿角经不住巨大的拉力被拔了出来,同时,后排数百骑两骑一组,以绳索牵着大段布满铁刺的擂木,全速奔驰到党项军营外围,当即脱手将檑木放出,正砸在在手忙脚乱地准备抵抗的定难军卒当中,这番冲杀,既又草原部落高超精绝的马术,又有中原骑军行云流水的配合,霎时间便将党项人营地外围撕开来一个口子。更多的骑军则沿着扫除出来的前进通道马不停蹄的冲上前去,前面无数马槊连连挑刺,后面骑射连珠箭发,沾着猛火油的火把四处投掷,毫不停滞地朝着营地纵深杀过去。
骠骑军中军士来源甚杂,暗夜奇袭过后,各自施展手段杀敌,比铁鹞子更为高大雄劲的战马和军士,却穿着更少的铠甲,那彪悍凌厉地冲杀作风,合着鬼魅一般的模样,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魔鬼都在此刻现身,口中大声吼着,契丹话、汉话、蒙古话、回鹘话、党项话,挖取人心,砍下头颅,一路带来血雨腥风。有些胆量小的定难军卒已经抛弃了兵刃,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用仅存的一点神明向长生天祈祷着。
“骠骑军杀过来了!”“是漠北骠骑军!”越来越多的党项部落军开始慌乱的四散奔逃。白羽军招纳羌人勇士,已经在定难五州地闯下赫赫生威,漠北骠骑军名号更在白羽军之上,骠骑军嫌携带首级过于麻烦,杀死敌人后,喜欢割下来鼻子穿成一串挂在马前,在有些党项部落当中,早已被传成了嗜杀的魔鬼一般。党项人的军营不似汉军那样有壕沟、寨墙,更适合骑兵奔驰,此刻被骠骑军冲了进来,一时间又没有得力的将领组织有力的反击,被辛古等人杀得竟如虎驱群狼一般,到处都是奔逃的溃军,竟然连李继奉的大帐也被践踏了。
就在部落军和李继奉大营乱作一团的当口,李克远、李克宪、李克顺等人却只管作壁上观,铁鹞子簇拥着各自的主人,万余银州军和绥州军只顾紧守这自己的军营。“继奉侄儿既然想要灵州,那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吧。”李克远冷笑着对身旁的李克宪道。
李继奉颇有些惊恐地看着前阵四散奔逃过来的溃军,马鞭前指正不断冲来的骠骑军,喝道:“为吾挡住他们!”千余名铁鹞子,连同数千随从部族骑军应命而去。虽然李继迁声望渐隆,李克宪等拓跋氏贵族根深蒂固,但最多的铁鹞子和部族所依附的,还是这名正言顺的这一代拓跋氏家主,定难军节度使。
辛古连同簇拥他的百余名精锐骑兵充当着全军的箭头,见铁甲骑兵带领着大队党项骑军迎面冲来,“合阵!”辛古大声喝道,身边的牙兵一起传令,校尉和十夫长应声而动,在策骑短短的百余步内,各百人队,各营都向中间靠拢,从驱赶溃军的疏松阵型,凝结成了一个密实无比的骑阵,所有的战马在骠骑军的驾驭下几乎踩着同样的步点,轰轰隆隆的蹄声如惊雷炸响,这骠骑冲阵之法类似后世相传的拐子马或连环马,与先敌发箭一样,乃是骠骑军从岚州开始便经年累月训练而出的战术,颇叫草原上的部落吃了不少亏。那些没有时间进行队形训练的部落战士,或是目中无人的铁鹞子,在高速奔驰的状况下,绝无可能结成如此严密整齐的阵型。
虽然铁鹞子的盔甲比骠骑军更为坚固,但在狭窄的冲阵正面,每一个铁鹞子都要面对着三四柄锋利沉重的马槊,几乎毫无悬念地被击杀,失去主人控制的战马嘶鸣着往两边奔跑躲避着如奔雷一般滚滚而来的骠骑军,两支骑军在全速状态下一错而过,骠骑军穿透了铁鹞子骑阵,深深杀进了盔甲单薄的部落骑军之中,这些部落骑兵更加不堪撄其锋,纷纷惨叫着向两边躲避。眼下的情势,全仗着返身杀回来的铁鹞子拼命延缓着骠骑军冲阵的速度,却根本无法阻截他们的铁蹄所向。这些党项贵族也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战阵中间练兵,一见骠骑军冲阵厉害,便不与之正面相碰,专门纠结一群又一群的骑兵,仿佛围绕着牦牛群撕咬的群狼一般不住地袭扰骠骑军侧翼外围的骑兵。
李继奉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彪敌军冲破了铁鹞子的拦截,直冲着后阵而来,不得不抽出了许久不用的宝剑,左手有些颤抖地拉住马缰,准备迎战。
辛古引导这部下从李继奉率领的骑阵之前如疾风暴雨一般掠过,后面的铁鹞子方才跟了上来,破超兀大声喊道:”末将未能阻截住敌军,让大人受惊了!“李继奉恍若不闻,他脸色煞白,背上已经冷汗涔涔而下。
辛古率军冲入被党项军围住的地域,正逢汉军与李继迁所率铁鹞子战做一团,便策马围绕着那战团奔驰,一边用马槊和骑射驱赶围拢上来的党项部族军,一边教军士用汉话高声叫道:”安西骠骑来援,想活命的退往灵州!”
这声音喊了数遍,方才使那些拼死搏杀的汉军掉转了方向。“万大哥,安西军是和朝廷作对的呀。”周生并一边挥舞着从一个死铁鹞子身上夺来的剑,一边大声喊道。“朝廷算个屁,人家来救俺们的!”万简大声喝道,“都随我一起杀,灵州军来救命啦!”簇拥在他身边的三千余人,连同战场上尚且能够行动的厢军和民夫,鼓起最后残存的力气,拼命向着灵州方向冲去。骠骑军则在辛古的带领下,在大队汉军四周不断游走,利用自身战力强于党项骑军的优势,不断击破党项骑军对汉军的阻截。
十八章 同仇
安西军、党项军和汉人步军搅成一团的战场上,辛古所率领的骠骑军如下山猛虎,周围的党项军却更似群狼,虽然无法一下子阻截住骠骑军奔驰冲突,却总要寻找机会上前撕咬一番,仗着人多势众给这这头猛虎放血,将它撕咬得遍体鳞伤之后再一拥而上。汉人步军无疑是最弱小的一方,面对着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党项军,只能勉强还击,更多的厢军和民夫紧紧挤在一起,拼命朝着灵州方向冲击,这个过程当中不断有人掉队,惨叫着倒在被鲜血浸透的尘土里,再也没能起来。
环州厢军和民夫原本抱定了必死之志,现在有了生存下去的机会,更拼力浴血搏杀着前进,周围仿佛是在幻境一般的地狱,连绵不绝的党项骑军仿佛草原上的狼群,外围骑射游走,前面则连续不断地试图将聚成一团的汉军分割和冲散,若不是汉军紧密地靠拢在一起,只怕早就成为铁蹄下的肉泥,好几次,外层抵抗着党项骑军的厢军就要崩溃,骠骑军突然出现在党项军的侧翼,扰乱了党项人的冲击,最后,就这么相互厮杀着前进,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冲到了灵州城前面。
这些乌合的厢军裹挟着部分民夫,在大队的党项骑兵的围攻阻截下,居然翻翻滚滚一直冲杀到灵州城楼面前,给了钱庆之极大的震撼,虽然屡次千钧一发之际,都有辛古率领的骠骑军相助,但毫无疑问,能够坚持到最后一刻,全靠的是这些步卒一股死中求活的意志。灵州原本没有步军驻扎,骠骑度寒两军都养成了轻视步军的习惯,此时此刻,钱庆之有些理解了像教戎军这样的步军居然能够威服塞北的原因。
“钱校尉,下面有许多党项人正等着抢夺城门,还打开城门么?”
钱庆之凝重地看现在城楼底下的乱军,在城门前面挤在一起汉人步卒越来越多,在他们身边围绕着大量的党项骑军,更后面,指挥使辛古率领的骠骑军还在不断地与追上来的党项骑军厮杀。更远处是经历一夜纷乱的战斗的党项军大营,那里已经乱作一团,许多部族军和州军都在竭力企图从燃烧的营帐中抢出更多的财物,堆积如山辎重在熊熊燃烧,却没有多少人积极地去救火。
“打开城门!”“求求你们,快开城门!”勉强冲到灵州城前面的汉军已经战斗到了近乎虚脱的地步,但仍然咬牙与围拢上来的党项骑军狠斗不止,“快打开城门!”环州军虞侯万简自己也不敢相信,这般混乱的战场上,灵州守军居然真的缓缓打开了城门,倚靠在城门口的汉军夹扎着少量党项骑军,几乎是收不住势头一般涌进了瓮城。
“冲,快冲进去,夺下灵州!”城门附近的党项部落头人欣喜若狂的高声喊着,拼命打马往瓮城里冲去。
短短功夫,三千余汉军与千多党项骑兵便冲入瓮城中,相互推搡砍杀着挤成一团。到了四面都是城墙的狭窄环境里,却是汉军大占优势,不时有党项骑兵被拉下马来,顷刻间成了刀下亡魂。
瓮城四面城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从灵州荫户中选拔出来的弓箭手。“射箭要气定神闲,左手不能太僵,僵硬了就会抖,右手拉弦要快,发箭的时候要屏住气息,免得失了准头,喏,就像这样。”孙掌柜的一边絮叨,一边飞快的拉开弓弦,一箭如闪电般射下城头,被火把照的明晃晃的瓮城中一个秃发结辨的党项骑兵捂着喉咙到下马去。孙狗子面无表情,对身边的两个徒弟道:“党项蛮子骑马,记住要射脑袋和咽喉,不容易伤到自己人。”与此同时,四面瓮城上箭如雨下,虽然也误伤了不少汉人,但中箭的大多是骑在马上党项军,尤其是还在不断从城门里涌进来的党项兵更是遭到了迎面而来的弩射,前面的纷纷打马向后退去,后面的挤作一团。
“金汁沸油!”钱庆之一声令下,军士合力推动数十个大陶罐,里面是早已烧得滚烫的粪汁和沸油,就在城门洞内外倾斜而下,正浇在挤作一团的党项骑军头上,一片鬼哭狼嚎之声,连人带马顿时便被烫得面目全非。见城门口人马尸体堆积如山,钱庆之又令军士将猛火油倒下去点燃,足足烧了个多时辰,方才将尸体烧尽,然后才用城楼上的绞盘将外城门缓缓关上,那些被烧成焦炭一般的尸骨,被生铁包裹的巨大城门碾压而过,只随着一阵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化为粉末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