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却毫不理会,将手一伸,道:“既是使节,可有鱼符凭证?”
挞马长寿一时语噎,这鱼符在某次宴饮之后遍寻不到,向都亭驿报了个备,也便罢了,此后数日,照常出行如故,也无人为难。
林中察言观色,高声笑道:“好个狂徒,竟敢冒充番邦使节,消遣爷爷,兄弟们搭把手,将这个冒充使节的狂徒先揪下来再说!”话音刚落,早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吴铁等人一起动手,三两下收拾了挞马长寿的两个随从,又强行扯开车帘,将挞马长寿揪了下来,拷上镣铐,一番厮打,待到都亭西驿的官员赶来阻止之时,挞马长寿已然鼻青脸肿,不知是惊是气,居然连话也说不出了。
注1:续资治通鉴长编/卷015:开宝七年(甲戌,974),契丹将通好于我,遣使谕北汉主以强弱势异,无妄侵伐。北汉主闻命恸哭,谋出兵攻契丹,宣徽使马槵固谏,乃止。
注2:乾亨元年春正月乙酉,遣挞马长寿使宋,问兴师伐刘继元之故。丙申,长寿还,言“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旧;不然则战”。
注3:辱辽使情节为杜撰。从国家战略层面,此时是宋攻辽守的态势。
二十四章 禁军
此时此刻,在汴梁北郊的一处禁军军营中,陈德正紧裹在一件熊皮大氅中间,一边跺脚,一边朝手心哈着气,心中不住地咒骂赵炅。
在出征太原之前,各部禁军预先分配了太原攻城的地段,河阳节度使崔彦进攻东面城墙,鄣德节度使李汉琼攻南面城墙,桂州观察室使曹翰攻西面城墙,彰信节度使刘遇攻北面城墙。安西军仅有三百人跟随在陈德身边,反而捡了个便宜,只在赵炅亲自统领的禁军大营中担任扈从,实际上等若什么战斗任务都没有。
大宋虽然已有多路军马向着河东前沿开拔,准备随扈御驾亲征的禁军主力虽然未动,但陈德连同三百安西亲卫却被一道圣旨发配到了汴梁北郊一个空出来的军营中,而这个军营周围俱是曹翰所统领的龙捷军和虎捷军精锐,三百安西军驻扎在中间,形同看押,天寒地冻的,军资虽不曾短少,却总要跑到汴梁城南去领取,一趟就有近百里,如此这般折腾军兵的规矩还有许多,把一向怎么方便怎么来的安西军折腾得抱怨连天。
自从被强令驻扎进了禁军军营之后,陈德和外间几乎完全断了联系,每日唯一的消遣便是看禁军北伐河东的军报,百无聊赖,甚至数次约虎捷军比武被拒绝之后,操练之余,陈德便与张仲曜等观察起旁边的禁军来。
按照陈德的观察,此时的禁军行伍整齐,而悍勇尚缺,基层不似安西军这般唯勇是尊,更注重为耻军纪,禁军中也不标榜白刃决胜。弩是禁军中最重要的武器,陈德观看虎捷军操演弩阵,一声令下,万弦齐响,天上箭如飞蝗,遮天蔽日,远处充做靶标的重甲往往被强弩一再穿透,成了刺猬一般。
禁军在肉搏战中主要使用短兵,虽然每个指挥中都配置了少量长枪手,但平日里士卒练习的大多是大剑、腰刀,甚至还有军兵自行购置了铁锤铁锏等重型短兵作为防身武器,从操练地情况来看,禁军对肉搏战的预设情形以混战为主,这一点与安西军偏重长兵,即便是肉搏中也坚持阵战,不到万不得已不解散阵型的原则大异其趣。
但是,军中原本崇尚以匹夫之勇摧荡敌胆,奋击敌阵,横扫千军,在朝廷地刻意引导下,个人武勇在禁军中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一大批严谨奉法的军官得到擢升,禁军上下充斥着将大量将兵马排列的整齐划一,进退自如的排阵专家。大宋的禁军正逐渐转变为一支依靠组织体系和严谨的阵势,而不是个人英雄主义取得胜利的军队。
在下层军兵越来越把当兵吃粮当做一种正常的职业的时候,禁军上层却仍然保持着五代时遗留下来攻势作战的传统,在日常操演中,防守只占了很少的部分,龙捷军和虎捷军都在预设野战决胜的情况下进行操演。与此同时,遵循阵法的观念在军中极为流行,在安西军中,一个军官如果能用最少的伤亡换来最大的战果,公平分配,就能获得军士的拥戴。但在禁军中,一个公认的良将必须熟练掌握阵法,并且能有魄力以军纪约束卒伍熟练地操演出来,大量的升迁是根据操演而不是战斗来决定的,操演在某种程度类似文人的科举,而实际战斗则参杂了派系,运气,敌人强弱等太多不可预测的因素。
前线的军报一天一个,都是朝廷军队节节胜利的消息。连市井百姓,也都众口相传,朝廷禁军在河东连战连胜,势如破竹,整个开封朝野上下,弥漫着一股兴奋和喜庆的气氛。唯有赵普等少数几个知道官家在攻下太原后便要立刻举兵幽燕的人,方才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当使臣被殴的消息传到上京之后,整个大辽朝野一时间居然被震惊得无法反应。然而,直到挞马长寿不张扬地乘坐马车离开汴京返回辽国之后数十日,河朔一带紧张戒备的驻泊禁军也没有遭到预期中辽人的报复,一时间,乐观的气氛充斥着汴梁的朝野上下,而辽国的气氛则刚好相反,虽然朝廷不欲与南朝在幽燕地带发生大规模冲突,但宋人不日便将北伐收复燕云的流言在汉人中不胫而走,甚至定居此地的契丹人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简直糊涂!”萧轸颇为气愤地将朝廷发给南朝申斥此事的国书摔到几案上,在国书里,只用了例行公事一般地口吻对大辽使节在汴梁遭到的侮辱事件进行了抗议,并宣称宋国如果不妥善处理此事,将大大有损大宋礼仪之邦地形象和宋辽友好关系的大局。
作为一个契丹人,特别是长期居住在幽燕地带熟悉南面情势的契丹人,萧轸简直要怀疑上京的皇亲贵胄们的脑袋是不是被驴给踢了,“难道他们看不出来,这是南朝试探我国的举动吗?这种时候,越是忍让,汴梁对太原的征伐便越是肆无忌惮,甚至还会刺激他们直接攻打幽州的野心!”萧轸愤愤地说道,不光是他,使节受辱事件之后,不少幽云一带的汉人纷纷开始向南面暗通款曲,甚至连契丹人也认为本朝有弃守幽燕地打算,有些过来捞钱的契丹贵人,甚至已经开始四处寻门路调回北边。
“哼,”眼看自己麾下的心腹这么一副愤愤不平地样子,韩德让咳嗽一声,野性未除的契丹族人私下打草谷被南面张网相待地驻泊禁军教训了好几次后,原本就积累了很大地愤懑,现在,被使臣受辱件刺激了的契丹人天天络绎往来南京留守府邸,要求立刻派兵向南面进行报复,“他们难道不知道,大辽的利益与上京权贵的利益,并不是完全一致地么?”韩德让低声叹道,颇为玩味地看着琉璃杯葡萄酒在阳光下瑰丽的颜色,大辽立国以来,这些契丹贵人别的没有学会,勾心斗角的牟取私利的本事已经和南朝官僚不相上下了,正因为如此,大辽朝野中的有识之士,如皇帝耶律贤、萧后、耶律休哥、以及韩德让等人,才急于了结与南朝之间的战事,腾出手了,趁着朝中宿将精兵仍在,契丹人血气尚未完全消磨的时候,逐一扫灭北面的高丽、女真、室韦等蛮族强敌,不留后患。终大辽一朝,北面用兵始终是比南面更重要的方向。
“大辽有铁骑数十万,仆从部落小国无数,若是南北当真交兵,汴梁自然占不到便宜,不过,皇亲贵胄们的心思,不在这里,而在上京啊。”挞马长寿原是耶律贤身边亲信扈从,在各怀心思、蠢蠢欲动的契丹贵族里面,算是心性耿直的,此刻他受了羞辱,别的亲贵倒是看笑话的居多。韩德让心想,若非受皇亲权贵们的压制,燕燕必定不能忍下这口气,不过权贵们以为如此便可以息事宁人,那便错了,南朝禁军数十万早已厉兵秣马,只怕一出正月便要北伐,此时故意羞辱辽国使节,上京方面不作出强烈反应,只怕南朝此后行事再无顾忌。
韩德让沉声道:”上京方面不理我们的死活,我们可不能坐视。一旦宋军攻下太原,幽州很可能便是下一个目标,城中军队只有两万多人,敌众我寡。正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一旦宋军开始进逼幽州,四面攻城,只怕守城军力太过薄弱,我看陈德在岚州以军法治理民户的法子便不错,从现在开始,便要着手将全城百姓丁壮编列行伍,准备搬运弓矢檑木上城。”
南朝细作在城中活动猖獗,当在军中及民间实行连坐法,一人通敌,全家及邻里受罚。”他微微闭了闭眼,流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悲悯之意,这连坐之法一行,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只不过事急从权,也只好如此。“还有,南朝攻略河东,必有烧杀淫掠之事,将其罪状张榜通报全城百姓,让他们知道,守卫幽州城,不是为了大辽朝廷,而是为了自家上下的安危。”他顿了一顿,看着认真把自己的吩咐记录下里的萧轸,让他将自己的吩咐复述了一遍,低头思索有无缺漏之处,又补充了几句,便让他回去写成方略。
韩德让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挡地灌满了整间阁楼,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早春二月,北地尚且一片千里冰封的的景象,宋军挑选这个时候攻打太原,也是想要利用这段青黄不接的时候,辽人骑兵无法大规模调动的机会,不过,当世这南北两朝,疆域辽阔,国力雄厚,一旦战事开始,岂是一个春夏便能结束?陈德尚在汴梁,他难道也看不出,是了,大宋与辽国结成死敌,无暇分身,正好方便他在西北驰骋。想到此处,韩德让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陈德羽翼不丰,尚需辽宋彼此牵制,此后大辽用兵于东北,是否也可以利用他牵制大宋禁军呢?天下这盘棋,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缓缓抬手,将杯中的鲜红似血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二十五章 意气
北宋太平兴国四年,刚出了正月,一片凯歌声中,赵炅亲自率领十万禁军精锐离开汴梁,亲征太原。陈德与三百安西精锐从征。对惯于跋涉的安西军而言,此次行军就和一场远足郊游般轻松写意。
二月,禁军主力从开封抵澶州,过黄河至大名府,折向西到洺州进发,此次进军,乃是赵炅即位以后最大的一次事件,为了保证军粮供应,御营出发前,特意征发了曹州、单州、华州等十一军州和京兆、河南、大名府囤积的粮草沿途输送,与往日将领出征,兵部在粮草方面斤斤计较就食的日子全然不同。所过百姓村舍,不管有无骚扰百姓,官家御营总是要发下大笔的赏赐,出征以来,银钱似流水一般散出去,所换来的,便是沿途百姓对当朝官家的交口称赞,十万之师出而沿途百姓不流离失所的,晚唐五代以来,尚为首次。
行军时,御营三万精锐的指挥权实际上在直接听命于赵炅的御龙直指挥使高琼手中,陈德则和张美、刘延让等高级武将环卫在官家左右,不过是摆设而已。安西军的三百亲卫与殿前班直一同进发,行军时张仲曜左顾右盼,只觉周围军兵尽皆悍勇剽捷,不由暗自叹服,如果说汴梁禁军乃集天下精锐而成,殿前班直则是禁军中的精华。殿前班龙飞凤舞的旌旗,便如殿前班的将士一样带着一股傲气。
“张校尉,莫看殿前班样子好,若是当真开仗见血,未必是吾等安西军汉的对手。”见张仲曜似有赞赏之意,牙军百夫长朱导不无醋意地说道,他这话显得有些言不由衷,论武艺,殿前班乃是数十万禁军的精选,又有高人教授,论体力,更不用说,论勇猛敢战,比边军也不惶多让,盔甲坚固,兵刃犀利,安西军所依仗的,不过是上下齐心,一腔热血而已。
张仲曜颇望向朱导颇不服气的面孔,在环顾周围的牙军营军士,这些在安西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行走在殿前班直中间,居然都有些了压抑的情绪,他笑了笑,沉声道:“殿前司的军兵,不过是为官家卖命,上面赏赐,将官拿大头,军汉分些残汤剩水,取了城池,不过劫掠一番而已,胜则蜂拥,败则溃散。吾安西兄弟,上至主公,下至军士,乃是一体,为己而战,分配公平,上下一心,若是死战到底,管他殿前班直还是辽皇御营,尽皆不惧它。”
“正是!”“校尉之言有理。”随着张仲曜的话语,牙军营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在这大宋官家御营之中憋得久了,安西军牙军营的军士们反而更意识到自己与周围禁军的不同,这不是藩镇派系的问题,而是陈德在安西军中推行的各种体制熏陶之下,安西军军士与禁军军兵之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貌,禁军军官视安西军为与盗匪无异的藩镇悍卒,安西军则视禁军为向朝廷卖命换钱的自了汉。
在安西军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