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九过于谨慎了,没有和陈德联系上之前,他是打定主意不再拔营了,反正商队携带了大批准备交付给骠骑营分队的犒赏粮草,营地里还打出两口井。事实证明,谨慎在很多时候能够救命。
李继奉的耐心是有限的,虽然李克远一再向他保证并没有惊动岚州商队,他还是在心底里咒骂了老狗一万次,你要是没有惊动岚州商队,他们怎么会赖在原地不走,难道商队携带的粮食那么充分吗?“既然如此,趁着大雾,四面强攻,争取在汉人动手毁掉货物之前打破车阵。”李继奉下令,各部立即下去准备,片刻之后,马蹄腾腾,因为行军,浓雾和内部勾心斗角而憋闷多天的猎人终于可以像真正的饿狼一样扑向它的猎物了,所有人心中都有着莫名的兴奋。
循规蹈矩的萧九所部第一时间发现了敌踪,整个营地立刻像一架精密的机器一样投入了运转。
此次萧九统带的是辎重营,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麾下校尉晋咎、卢钟杰、郑宾立刻分头准备。其中萧九亲自统领的辎重营听上去仿佛是后勤营头,实则是岚州军中集中配置各类器械的步营。例如匠作营试制成功不久的连弩车,其它步军营还未见过,辎重营却是在整个试制过程中都在配合匠作营操作和实验的,所以二十辆连弩车一发下来就能使用,此外,诸如爆竹、猛火油、抛石器,床弩等复杂军械都在辎重营中。本来陈德历次出征都让辎重营留守岚州大营,此次和党项羌塞外大战,为了减少诱饵部队的伤亡,也为了克制铁鹞子重骑,方才让萧九领着辎重营出征。
耳听得四面八方都响起马蹄连连,拔山营校尉晋咎冷笑连连,这一两日来,岚州营地外面挖了无数的坑洞,不大,恰好能够折断马蹄,十分阴毒,车阵前面掘出半尺深的壕沟,壕沟上还堆了半尺高的高墙,纵马一跃可过,但骑兵跃空而起的那一刹那,将遭受密集强弩弩射。
上次辛古带的商队折戟之后,岚州上下仔细总结了教训,其中一条便是护卫军中弩兵和弓箭手力量过于单薄,不足以遏止敌人狂风暴雨一般的骑兵,此次萧九所带的步军四营中,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都擅弓弩,其中凌波营、拔山营精于强弩叠射,必要时还能够与敌人展开白刃肉搏,射雕营则是岚州全军弓箭手精华所在,个个都是箭无虚发的神箭手。
晋咎对车阵最后是否能够守住毫不介怀,一上战场,他的灵魂就卖给了嗜血的魔鬼。紧紧盯着前方看不透的浓雾,他的耳朵仔细辨别敌骑的蹄音,突然,浓雾中传来了惨叫,那是敌骑踏进坑洞,骑兵摔落发出的叫声,看来敌人主力到了大约在百五十步之外,晋咎脸色一沉,大声下令道:“射!”千枚强弩同时击发,带着劲风传入浓雾,带来更多马嘶和惨叫,弩手身后,民夫被编为两队,一队专门负责上弩,一对专门负责将上好弦的弩递到军士手中,这安排使岚州军弩手的发射速度提高了两倍,几乎在敌人刚刚穿上一口气的功夫,没有停歇的两论弩箭又带着劲风收割去更多的生命。
注:双陆中的骰子原为两颗,唐中期以后,发展为最多六颗,六颗骰子可以组成难以计数的排列组合方式,于是便形成了后世名目繁多的“骰子格”。四枚“四”称为“满园春”,为最高彩。
三十九章 骤雨
乳白色的浓雾好似麻醉剂,它让策马冲锋的州军和部落骑兵看不到血腥,看不到同伴的伤亡,看不到扑面而来的密集箭羽,当一枚利箭带着劲风到面前的时候,恐惧或者勇气都没有意义了。浓雾使弓弩手无法准确瞄准,这是所有同样擅长射箭的部落骑兵都知道的常识,他们全都紧紧伏在马背上,手中弯刀几乎拖到地上,只等最后遇到车阵和鹿角之后那一跃,然后就用弯刀收割敌人的首级。
浓雾对岚州军造成的困难比定难军更大,射雕营的神箭手们只能无能为力的站在车阵当中,能见度有限,他们只有发射一箭的机会。拔山营和凌波营的弓弩手已经拔出腰刀插在身旁的泥土中,紧紧盯着面前乳白色的浓雾。岚州军士地位尊崇,待遇优厚,养兵千日,眼下就是卖命的时候。
穿过箭雨的党项骑兵恍如鬼魅一般突然在雾中现身,轻提马缰,河曲健马凌空跃起,马掌带着沉重的力道登上土垒和车阵,骑兵趁机俯身向下砍去,人力和马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当面的步卒顿时被撞飞出去,一个头颅带着漫天血雨飞上天际,这是一个拔山营的弩手,他的死亡丝毫没有吓退其它同袍,弩手们纷纷拔出插在身侧的和横刀,向突入阵中的敌骑砍去。
车阵内侧,萧九早已在四方建筑好四个高台,高台上各放置五辆连弩车,一见敌人骑兵突入车阵,立刻发令,粗短的连弩如同疾风暴雨一般射入刚刚突入车阵的党项骑兵身上。连弩数量虽然不多,却刚好能够堵住弓弩手上弦的间隙里突入的敌骑。反应过来的内层弓箭手也纷纷开弓射杀冲至阵前的敌军骑兵。内层的箭雨和车阵外围拔刀而战的弩手,堪堪挡住敌骑,使他们只能先将这些制造麻烦的拔刀弩手杀光之后,再冲进去杀那些羔羊一样的民夫。
大雾很好地掩护了敌骑冲至阵前,饶有经验的定难军州兵并未一味前冲,而是在中途下马,借助部落骑兵前冲的掩护,逐步拆除了岚州军车阵外层的工事,在四个方向清理出宽阔的冲击通道。
卢钟杰虽然贵为校尉,却也拿了一条雁翎刀倚车而战。面对不断从浓雾中冲出的骑兵,凌波营士卒已经拿着腰刀作战。面对凭借这马力凌空下击的党项人,不少士卒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被敌人砍翻,但所有人都坚持在车阵附近,无人后退。这样的士卒不需要校尉再多做激励地表示,大家一起死战而已。“卢家两代将门,有一个人战死漠北,也不枉了。”卢钟杰暗暗思忖,大颗的汗水从头盔的缝隙滴落下来,好几次都是亲卫为他挡住敌骑下探的刀锋,而卢钟杰本人的后背也被砍中了一刀,刀痕斜斜的从肩胛拖到腰际,翻开的军袍里面血肉绽开,煞是吓人,但此刻紧张的战斗中居然丝毫不觉疼痛。
失去弓弩保护的车阵如同破壳的鸡蛋,越来越多的党项人跃马跳出了车阵,全靠凌波、拔山两营的士卒以血肉之躯拖延着他们向阵内冲去。萧九眼见敌骑与己方步卒车阵内混战在一起,当即下令点燃爆竹,辎重营士卒立刻将早已放置在数个铁桶内的爆竹点燃,顿时,车阵内噼里啪啦之声四起,更有辎重营的士卒以长枪点着爆竹伸到空中,到处迸飞。骑兵胯下战马受惊,纷纷在原地不住乱跳,党项骑兵怎么勒缰绳都控制不住,旁侧的岚州军趁机刀枪其上,将这些受惊的马儿连同马上骑兵都捅倒地下。
如同电闪雷鸣般的爆竹也使不断冲入车阵骑兵稍微稀疏了一些,不管有无敌骑从雾中跃出,辎重营连弩车不住的向四方发射弩箭,而稍稍空出手来的弓箭手也采用了同样地方法,过了好一阵,终于再无敌骑涌入,也不知是被杀光了,还是暂时退了下去。众军士都气喘吁吁,全神贯注地持刀,拉弓,紧盯着车阵外那片白茫茫的雾气。来不及清点伤亡人数,萧九带领辎重营军士将车阵内倒下的敌军士卒逐个补刀。
趁着难得的间隙,卢钟杰将上身的战甲脱下,由一个亲卫那布条在背上胡乱缠好,此刻方觉得疼得钻心,见他脸色蜡黄,萧九问道:“卢校尉,伤势还好吧?”卢钟杰一笑不答,重重的一口唾沫想车阵外吐去,待萧九转过身去,卢钟杰静如止水的俊脸方才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鲜血,将刚刚绑上去的布带全部浸投。
可恶的雾,仿佛地狱弥漫的雾,他是敌人骑兵最好的伪装,使岚州军点燃的狼烟根本无法看到。萧九静静地看着外面弥漫的雾气,想到的却是蜀国,谁能想到,自己这个蜀国的大将,最后丧身却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漠北呢,这是幸事,还是不幸?他苦笑一声。
“一群畜生,狗杂种!”李继奉脸色铁青地骂道,“眼看第一次冲锋就要大破车阵,居然被几串爆竹给赶了回来,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听他骂得粗鲁,李克远,李克宪脸色不豫,他们两人带头冲锋,险些被岚州的弩箭所伤,虽然大雾弥漫看不清伤亡,但党项勇士伤在弩箭、鹿角、陷坑,以及最后困在车阵中未能冲出来的人数不少,大伙儿都拿了命去拼,这李继奉心安理得地呆在后面,还有脸骂人?
“铁鹞子,跟我上马,本衙内带你们开开荤!”李继奉开着两个叔叔,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当即下令道,他浑身上下早已披挂停当,就在仆人的帮助下翻身上马,这时的雾气不如刚才那般浓厚,渐渐看得清楚定难军营地上的铁鹞子三三两两的聚了拢来,近千铁鹞子啊,李继奉自信,凭借岚州军车阵刚才的表现,这千余铁鹞子只要一次冲锋,所以他有耐心等待着这些少爷兵,老爷兵慢吞吞地整队、集合。
各部都集中得差不多了,李继奉脸色傲然,举起马鞭,正待发令,突然,一道闪电犹如银蛇划破了长空,即使在雾中,也看得清清楚楚,众人还未回过神来,轰隆隆地闷雷一阵接一阵。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一阵接一阵,让刚刚被鞭炮惊吓的马儿又乱作一团,羌兵们还未来得及将马儿安抚好,哗啦啦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萧九仰望着天,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该咒骂他,雨水驱散了浓雾,远方的敌人营盘看得清清楚楚。百战悍卒出身的军士们都意识到了雾散对岚州军意味着什么,好些人忘情地在雨水中跳着,叫着,“下雨啦,雾散啦。”
“兔崽子们,来呀,来呀,怎么不敢啦,爷爷等得不耐烦了。”那是拔山营的校尉晋咎在指着车阵外党项人骂道,引得一阵军士粗豪的笑声。凌波营卢钟杰也咧嘴做了一个笑容,背上伤口有些麻,脸色越发煞白,敌人的骑兵在雨中显得有些慌乱。
“慌什么,冲锋,冲锋。”李继奉终于从天威莫测中惊醒过来,看着被一场瓢泼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的骑兵们,抽出弯刀,大声叫道,从不亲身赴险的夏州衙内猛提马缰,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身边的亲卫铁鹞子忙不迭地一起冲出,将他牢牢护在当中,其余的铁鹞子都是部落贵族出身,谁也不能输了场面,即便是与李继奉有心结的李克宪、李克顺二人,也不得不催马上前,带领着自己的手下往前冲去。
马蹄铁掌翻飞,雨水还不曾将草地变得泥泞,战马冲锋的速度还很快,李继奉策马感觉到风雨从耳畔呼啸而过,身上打了一寒战,从心底里升腾起一阵快感,拓跋氏的血脉,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冲锋而生的吧。一千铁骑和数倍于此的部落骑兵趁着风雨开始了又一次冲锋。
“不可惊慌,不可擅自发箭,听吾号令。”从敌人开始冲锋那一刻开始,卢钟杰就没有了痛觉,他比晋咎更贪婪地盯着恍如从地狱中冲出来的骑兵集群,沉声的下令,刚才短短半柱香时间的白刃相击,让凌波营倒下了将近两百军士,可见其残酷,但这次,敌骑不会轻易得着这般机会。风雨在为敌人的冲锋制造难度的同时,也减弱了箭矢的威力,正好放近了再射。
“放!”随着卢钟杰的下令,三百只弩箭如飞蝗般钻入雨幕,这么近的距离被强弩射中,即便是铁鹞子的重甲也不能抵挡,数十匹战马嘶鸣着倒在地上,不少马匹都被久经训练的岚州弩箭手直接命中脑门而死。如果说第一波倒毙的敌骑还没有降低后面骑兵冲上前的速度,迅速跟来的第二波弩射明显使敌骑冲击的速度停滞了一下,他们要躲过倒毙的同伴,而岚州车阵前的空间并不大,再往前,是密如连珠的连弩和射雕营直取要害的弓箭,不少骑军直接倒在离岚州车阵五十步外。
刚才敌骑冲入车阵的恐怕战力,让所有的民夫都心有余悸,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上弦,进弩,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真正站在第一线的军士反而镇定自若,不断射杀着催马上前的敌人,从地狱里出来的人,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漠北的雨果然很大,瓢泼的大雨几乎在这片刻之间夹扎着狂风呼啸而来,刚刚杀退敌人第一拨冲锋,能见度又回到不足十步距离,不过此时不必雾中,狂风暴雨让策马冲锋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战马的庞大有力的身躯,也会被狂风吹得歪歪斜斜,风向多变,让不少战马无端摔倒在地,即便对胜利执着如李继奉,也只能恨恨地下令,暂且宿营,雨后再战。
“敌人退了!”在雨中坚持着,久候敌骑的岚州军终于有人小声窃窃私语,没有校尉下令,任谁也不敢放下手中武器。终于,萧九下令道:“各百人队派出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