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倒性的静默使他感到对方的警惕,抛下弩弓,慢慢走过去。银树疑惑地让他靠近,风精和雪精都在护卫这个孩子,这是它漫长的生涯中从未见过的怪事。
(对不起,打扰了。)调整了一下呼吸,席恩将额头靠着树干,集中精神传达歉意和请求,(我可不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晚?)
蝶舞飞雪,枝叶婆娑舞动,发出沙沙声响,逐渐自成节拍,悠扬地起伏舒展。仿佛受到歌声的召唤,尚未开放的花争相绽放,迎着夜露微笑。男孩身边飘荡着吐蕊的芬芳,热情直率的低吟直接流入他脑中,不禁为这么盛大的欢迎惊诧。
“哇——”
前方突然变空了,他往前栽倒,掉进一个干净舒适的空间。感受到对方的好意,席恩欣喜又感激:“谢谢!谢谢您!”
“艾琳达!艾……”开心地掏出魂石,想与伙伴分享,却见魂石早已断裂,青色的表面黯淡无光,怎么呼唤都再无声息,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仅剩的五颗魂晶,只有艾琳达保有生前的部分意识,其他不过是无生命的结晶体罢了。
他的四周变回萧瑟的冷寂,默默爬出树洞,挖坑掩埋碎块。
当他回到临时的避难所,神情已恢复不属于孩子的清冷淡漠,打开背包取出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日记、一捆羊皮纸和几支炭笔,还有一小袋夜光石。这是盗贼最宝贵的财富,是他晚上偷窃时用的,现在也被席恩拿来照明。
啃了两口面饼充饥,忽视全身的酸痛与疲惫,他翻到夹了小树枝的页数,一边抄录一边记忆,碰到不认识的单词就硬生生记住每个字母。上面的内容对他而言和天书没两样,这不奇怪,渥休的笔记并非炼金术的基础入门读物,而是制作唤魔晶的心得记录,通篇大把大把的专业术语和高深理论,叫刚识字的席恩怎么看得懂?但他毫不气馁,依然把这本日记当宝贝看待,闲来就背诵抄写,因为他必须把原本交给圣域。
一路上,席恩谨慎地考虑了这件事,在搞清楚'命运之子'的含义前,他不能再贸然去敲东方学舍的门。如果他本来还有被其他法师收为门徒的想法,在那个雷雨夜也一并打消了。圣域是众神的领地,体验了自然的神奇力量,他怀疑有神力在那里作用着。
至于珂曼领,他更不会去自取其辱,肖恩不闻不问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那么只剩一个选择:把这本笔记交给魔法师世家瓦雷。
一夜没睡,席恩在清晨小寐了一会儿,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却见空地上堆了许多野菌和冬青果实,两只长得像小老虎的褐纹幻兽围着它们嬉戏打闹,见他出来,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银树哗哗摇着枝叶,殷切挽留这位小客人。
席恩心下感动,自离家以来,他终于有了个安适的住处,能够专心学习,而不用担心外界的威胁。
第三天傍晚,席恩知道不走不行了,日记已记熟抄完,再耽搁下去,大雪会封道,他不想明年开春还留在这儿,孪生弟弟近在咫尺的美好生活令他寝食难安。
背着包跨出树洞,他郑重地、以生平最诚恳的心情弯下腰:“感谢您的照顾,我要走了。”
风静止了,席恩不安地等待着,一团光浮现,它看起来像个人形,却分不出男女,穿着银袍,翠绿及踝的长发,表情有一丝悲伤。孤独,他知道那种滋味,忽然明白了那晚树灵为什么那么高兴。
“我会回来的。”握住它的双手,席恩顿了顿,“只要我活着,就会回来。”他可以保证自己的承诺,却无法预料明天的生死。
树灵神色一亮,咧开开怀的粲笑,一束绿芒从两人交叠的手心涌出,分成三股绞缠住一颗浑圆透亮的银色珠子,形成一把漂亮的木杖。男孩吃惊地微张嘴:这…这个是拐杖?我还没这么老吧!
『へ……』树灵连连摇头,却说不出人类的语言。席恩扑哧一笑,收起杖子,他琥珀色的眼眸荡漾着温柔的光辉,这是连他的母亲和弟弟也没见过的光辉。
“谢谢,如果有一天我能帮助你,一定会报答你。”
在风与雪的精灵陪伴下离去,未来的恶魔之王回头望了一眼。
纯真的树灵,愿你的生存领地永远不再受其他人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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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幻兽之森,站在山顶,就能眺望到圣域塔里斯,那片众神眷爱之地。
人称太阳之都的学府之城地处正中央,因四季晴暖也叫春日城,除此之外,还有圣职之都、钢铁要塞等美誉。年年有信徒来此朝圣,献上根本不会有回音的祈祷。但是这会儿,席恩清楚地看到了屹立于天边的雪白光罩,一丝丝神圣气息与他体内的阴魂之力起了冲突,气血翻涌。
真的有神眷顾吗?咽下一口腥甜,席恩脸色冷肃地注视结界。风精灵们喧哗着催促他快抄近道,所谓的近道就是遵循自由落体定律往下跳。敛去眼中的森然,席恩无奈地瞅着她们,口气几乎是宠溺而纵容的:“喂,我可是血肉之躯哦,你们平常恶作剧没关系,这回没接住,今后就没伴了。”
『是啦——是啦——』风精不耐烦地唱和着,飞上飞下。席恩看着她们这个样子,实在很不放心。
结果他差点完了,要不是那根“拐杖”在最后关头变成一棵大树,读者们可以听到啪唧一声,然后全剧完。
席恩沉着脸走在前头,咒骂自己的轻率。风精灵们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其实她们不是故意的,下坠的冲力超出了她们的力气,毕竟她们没学过重力加速度。
发源于红石山脉的卢瓦尔河环绕着圣域的西面,十二月的冰结得还不够硬,席恩走到有桥的位置,在山上他就特别留心过。
对岸是小镇费提诺,瓦雷家族在镇里设了个小小的魔法行会,为外出游历的族人提供食宿服务,也收购猎人捕捉的幻兽。严格算来费提诺是珂曼世家的领地,但是两大家族自古以来为幻兽之森的归属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在东方学舍的调停下划分为两半,因此瓦雷家族的人也有权在此设立分馆,猎捕珂曼世家视为友伴的召唤兽。
这个年代,魔法是特权阶级的专属,所有的咒语和书籍都受到严格管制,民间决不允许流传。能进入东方学舍就读的大部分是各国的名门子女,甚至于王孙贵侯。即使穷人家的孩子有幸被发现资质,一进校门也意味着和过去家人彻底断绝。
席恩迅速计算,在外头的村庄讨了一套没补丁的旧衣服,收拾齐整,进镇买了一件带帽子的羊毛斗篷。魔法师都是一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他要是一身破衣邋遢地去,没进门就会被赶走了。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要浪费钱买那些没用的花俏衣裳,斗篷倒还能保暖。
果然,当他步伐平稳地走进装饰豪华的行会大厅,没有任何人起疑。事实上,他老成镇定的神情和右手的法杖比他的服饰更有说服力。
“小弟弟,你是哪位大师的学徒?”接待员对席恩脸上的伤疤见怪不怪,东方学舍标榜仁爱、正义,瓦雷家族却是传统的魔法世家,当家的法师大多脾气古怪,把学徒变成羊圈养都不是骇人听闻的事,其他由于药物变异、实验不当而大脑袋、皮肤起泡之类的例子更是层出不穷。而且细看,这孩子长得挺俊。
“我还不是学徒。”席恩摇摇头,这不是谎言,那个“还”字却非常微妙,暗示了他已是某位法师的内定弟子。另外,他不知道学徒的礼节,也不能冒充。
“我的导师让我来问,渥休那家伙还活着吗?”
是的,这就是他的计划,先搞清楚猎魔人的朋友是怎样的人。
“炼金术师渥休!?那个研究禁器和人体合成的渥休?”接待员惊讶地重复,使席恩的心脏漏跳一拍,“他死了有一段时间啦,你的导师大概和他有过节吧,这可真是好消息。”
“怎么死的?”
“盗贼光顾呗,可怜的人,愿冥法王接纳他不幸的灵魂。”瓦雷世家的人其实对禁忌不看重,纷纷表示哀悼。看出这点,席恩暗自松了口气,将日记和装唤魔晶的袋子放在柜台上:“那这些东西就做他的祭品吧,或者你们来处理也行——这是导师的原话,我不太明白……”
“呵呵,我明白的,小弟弟。”接待员笑着摸摸他的头,“就交给瓦雷世家吧,我们会妥善处理的。”
因为席恩只比桌面高一点,她可以很容易欺负到他头上,但是自尊心奇高的男孩对这样和蔼的对待并无排斥,颔首还礼后,转过身。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这小鬼是谁?”
“乔纳森少爷!”大厅里的人们急忙行礼。
那是个瘦削的红袍青年,紫色的嘴唇带着病态,酷似爬行动物的眼神令人直起鸡皮疙瘩,肩上停着一只蝙蝠,身后跟着一个保镖模样的中年男子。席恩感到本能的危险,退了一步,握紧树灵赠送的木杖。乔纳森投以贪婪的视线,眼放异光:“真正的自然之杖!?还是万年以上的古木!小子,你从哪里得来的?你的导师是谁?”
“与你无关!”被他觊觎的眼光激起怒气,席恩狠狠瞪回去。对他而言,这是一件宝贵的礼物,一份舍命也要维护的真挚善意。
“小子,你还没明白踏在谁的领地上吧。”乔纳森露出蔑视的笑容,换作一个德鲁依大法师拿着自然之杖,他还会忌惮,而一个小毛孩……
“哦,你想强抢?”席恩冷笑,深沉酷烈的目光仿佛来自冥狱,“那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否则瓦雷世家的少爷抢夺小孩财物的丑事会人尽皆知。”闻言,在场的其他人都面露尴尬,这的确是件丢脸的事。
乔纳森却嚣张惯了:“我正有此意!”一个极其残忍的'枯萎术'当场施展出来。
『席恩——』感应到友人的性命之危,盘旋在小镇上空的风精们及时赶到,吹飞了屋顶,合力托起他往外飞。几名法师张开防御罩挡开乱飞的物品,瞧见那些身姿透明的美丽女性,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元素精灵!”
魔法通过无处不在的玛那元素施放,玛那是非智性体,只有极少数的比例才会诞生一个有智识的元素精灵,同时也具备了不亚于人类法师的强大施法能力。
这小孩到底是什么人!?中年保镖骇异,眼角瞥见乔纳森还想攻击,大惊失色:“少爷,住手!”他在找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三枚魔法飞弹接连击中席恩,打得他筋折骨裂,口喷鲜血地坠落。
这一刻,席恩没有系统学过魔法的弱点暴露出来,哪怕他能引起狂风、刮起大雪,却无法用一个简单的风卷困住敌人,或用冰刺反击。
自然之杖发出绿光,修复着他重伤垂死的躯体,一只脚重重踩上他握杖的手,碾压间,响起手骨碎裂的声响。席恩咬牙强忍,接下来却不由得闷哼——乔纳森用力踢他的胸口,肋骨刺进了肺:“小杂种,敢和我作对!”
法杖脱手,席恩痛苦地看着那温暖远离,火焰在他体内燃烧,不惜呼唤魔鬼也要复仇的念头仿佛熔炉里的钢剑,锤炼成型。
“哈,你身上倒有不少好东西!”一双冰冷的手夺去他的所有,带着神经质的颤抖,他牢记这触觉,这温度,这赤焰焚烧的愤恨,“天哪!翼人皇族的羽毛!夜光石?魂晶?我没眼花吧,只有堕落的圣徒能凝成的极品魂晶……你这低贱的小虫!”
他的头被粗暴地撞击石板,神智渐渐迷离。
“快停手!”好几个法师冲过来拦住陷入疯狂的乔纳森,其中最气急败坏的就属那保镖:“他是有老师的!”
“嘿,所以我不是要弄死他吗。”乔纳森满不在乎地把玩收获。中年保镖快被他气死:“少爷啊,这孩子连元素精灵都能操纵,他的导师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只怕是隐居的贤者。你惹出这样的祸事,老爷会大发雷霆。”
“怕什么,还要我教你毁尸灭迹?”
“问题不在这里!你看看,他是个多么有天分的孩子,他的老师会放心他单独出来?肯定马上就找来了!你还拿了他那么多宝物……”
一个妖艳的女声打断了中年男子的喋喋不休,来自乔纳森肩膀上的蝙蝠:“那就让他的导师去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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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恩被刺骨的寒意冻醒。
映入眼帘的是冰雪苍莽的大地,夕阳的余辉照得视野一片血红,暴风像利刃一样戳刺他的身体,他依稀奇怪风精为什么不保护他。
暖暖的,总是慰贴他手心的重量不见了,席恩抽泣着,除了肖恩,他从未如此痛恨一个人,此刻他唯一的愿望是杀死那个卑劣的家伙。
脚冻得发麻,过了好一会儿,席恩才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河里,凭着惊人的毅力,他爬上滑溜溜的坡岸,留下一条血泥交错的痕迹。
喘息未定,他看见手腕上一轮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