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率军跑了几里远,然后下令各部整顿阵营,就地布阵。斥候自然在周围游荡,随时关注敌军动静。
过了一会,探马奔了回来,报告了敌军的踪迹,叛军已经拔营向北而来。
面对这样的形式,张问下决心要击溃这支叛军,否则打建宁府就不用说,而且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个问题,毕竟建宁距离温州有好几百里路。
张问当即下令全军备战,以火铳手在前,弓箭手其后,步军布置各营,等待敌军靠近再行攻击。
树林里的鸟雀哗哗乱飞,张问四顾左右,这片树林里多是灌木,树干粗大的树木较少,对火铳的杀伤力影响不大。张问见状心下镇定了不少,温州大营装备了大量鸟铳,只要火力保障,胜算依然很大。
丛林里和空地上相比,视线肯定不好,但是士兵们本来就没有练好准确度,这时正好齐射范围杀伤。
许久之后,哨兵不断报告叛军位置,越来越近了。张问策马走到阵营的最前面,来回奔走,一边喊道:“等待敌军靠近之后,听命令开火!”
不远处传来了敌军的呼叫声,很快就要接敌了,明军士兵紧张异常,一个个都瞪大了双眼,甚至有人双手合一,在求菩萨保佑。在死亡面前,恐惧是正常不过的反应。
树枝被要得哗哗乱动,可以看见远处的枝叶空隙里人影的晃动,甚至隐约听见了叛军的叫骂,“乌龟王八蛋,操你老木……”“民贼!出来受死……”
民贼……张问频频听到对方在骂这个词。叛军叫官军民贼,官军叫叛军乱贼,事实上,大家的本质都是贼吧?
就在这时,突然“砰”地一声枪响。张问立刻意识到,是自己这边的枪响,他急忙喊道:“别打!等命令!”但是已经喊不停了,只听见噼里啪啦的乱响,周围硝烟四起,许多人都开火了。
敌军还没有进入有效射程,而且在丛林里,这么一通射击显然没什么效果。远处响起了喊杀声,嘈杂不已。张问扯着嗓子喊道:“各部听令,前队换后队,立刻重新装弹!”
明军火铳兵常用的就是三叠阵,前边的打完,后边的上前打,这样可以提高射速。刚才出了点问题,前排的人开枪早了,不过可以马上让后排的上前准备。
毕竟是新军,训练时间太短,也无实战经验,临阵就出现了一些问题。张问心里十分火起,忍不住破口大骂,“不听命令者斩首!都给老子听好了……”
叛军越来越近,距离不足一百步了,张问估摸了远近,喊道:“准备齐射!”
鸟铳营的将领吆喝起来,片刻之后,枪声密密麻麻地响了起来,硝烟呛得人嗓子眼发~痒。张问就站在鸟铳手的后边,亲自督战。突然他的手腕上一热,低头看时,吓了一跳,手腕上全是鲜血。很快他反应过来,这些血不是自己的血,前边一个鸟铳手仰倒在地,鲜红的双手抱着脖子,瞪圆了双目,双腿乱~蹬。
瞬息之间,周围惨叫起来,没有看见箭矢飞来,是对方的火器!张问心里一沉,这股叛军可不只是有炮!
火器装备造价昂贵,不是一般起义造反的乱民能够承担的,实际上起义的叛军能够筹到粮草和基本的刀枪弓箭,已经很困难了,张问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地方的起义军有装备大量火器的事情。
这支叛军是从哪里出来的?张问顾不得多想,因为摆在面前的情况,已经非常的不妙了。
树林里枪声响成一片,两边都在互射,被打断的树枝和落叶在空中降落,硝烟像雾一般地弥散。张问急忙蹲了下去,他身上虽然穿着盔甲,但是显然抗不住铅弹,他的心里也有些恐慌了,不仅恐慌死亡,更恐慌战败。
周围不断有人伤亡,鸟铳手死伤最为惨重,原本有三排鸟铳手组成三叠阵,这时候减员迅速,已经无法有效地持续齐射了。喊杀声越来越近,前边的人群不听使唤地在后退。
“战场上,就一个勇字!后退者执法队斩!”不远处传来了章照嘶哑的吼声。
张问的脑子里嗡嗡乱响,有一小段时间,他的脑中基本是一片空白。不过张问很快镇定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而快速地分析着眼前的情况。这种状况下,压力是很大的,能够迅速地作出判断,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非常人可以做到。
就如在比武的时候那样,想得太多了影响反应速度。张问很快把一些不利的情绪抛诸脑后,诸如震惊、沮丧、惶恐等等。他从前方火铳手的伤亡情况上判断,敌军战斗力不容小窥;己方新兵第一次上战场,心理承受力有限,从他们面对执法队军法处置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后退就可以看出来了。
于是张问作出判断,这一仗的胜算很小。下令撤退吗?这种时候,两军瞬息之间就要接敌了,撤退意味着被追歼,时间太短,想要保持建制和队形撤退不可能,只能溃败。
张问立刻喊道:“传令,各部将准备率军杀敌,退后者格杀勿论!”
“各营兄弟,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咱们每日训练,就为了今天。杀敌报国、升官发财的时候到了!”
“谁是孬种,谁是好汉,战场上见分晓!”
张问唰地一声拔出宝剑,刺向前方,嘶声高喊道:“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兄弟们,跟我杀啊!”说罢带领亲兵冲出了阵线,众将士高喊杀声,冲了出去。张问刚开始冲在前面,等大伙都上了,他便慢下了脚步,开玩笑,老子是全军统帅,又不是冲在前面的炮灰,做做样子挑动士气就行了。
但是张问很快就感觉情况不妙,人群太吗的密了,冲出来了就回不去,否则会被撞倒。刚才他没想到这一点,一直在担心众军受不了死亡的压力,丢下兵器就跑。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发生,虽然军队里一直在灌输军纪意识,但是一群新兵会怎么样,很难断定。再说一触即溃的情况,明军又不是第一次……
显然温州大营的整体情况,总得还说还比较可以,军队并没有溃散,而是迎战了上去。两军前锋很快短兵相接,刀枪见红,箭矢飞舞。
一杀起来,血肉乱飞、十分疯狂,不管你是哭也好,喊也好,叫爷爷还是叫爹娘,都没有用,刀枪见人就捅,而且人群密集,连躲的地方都没有,杀不了别人,别人就要杀你。
有的人已经尿裤子了,满脸的眼泪鼻涕。这不是夸张,张问亲眼看见的。脑袋在地上乱滚,胆子小的,牙关硬是“咯咯咯”直响。
张问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回顾周围时,亲兵队都挤散了,还剩了几个在左右,张问脸色煞白,忍不住说道:“亲兵保护我!”
这时旁边有人说道:“属下等誓死保护大人的安全。”
张问感叹,用人最重要的不是才能,而是忠诚,最需要的时候一定会认识到这一点。他转头看时,看见旁边说话的人是一个络腮胡大汉,非常面熟。
络腮胡看到张问的目光,说道:“属下是黄三娃,七月十五那天和大人比过武呢。”
张问顿时想起来了,“哦!本官想起来了。”
黄三娃道:“能和总督大人并肩杀敌,属下死一百次都值!”
张问前边的人已经死完了,地上软绵绵的全是尸体,只见敌兵的兵器上鲜血直滴,张问忍不住的恐惧,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黄三娃,好好活着,回去本官给你升官!”
黄三娃和其他几个亲兵奔到张问的前面,和迎面的敌兵厮杀起来。张问紧紧握着剑柄,手心里全是冷汗。
“啊!”面前一声惨叫,张问眼睁睁地看着一枚血淋淋的枪头从前面那军士的后背上穿了出来,很快枪头又缩了回去。军士的背上留下个血窟窿,鲜血直淌,扑通一声,军士就栽倒在地上。
“保护大人!”边上不知谁大喊了一声,然后一群人奔到了张问的前面,将张问护在正中。但是这么一搞并不是什么好事,很快就有敌兵注意到了张问。张问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道:“那边有个当官的,首级值钱!”
张问脸色苍白,呼呼喘着气,他披着一身重盔,把身体捂得严严实实的,天气炎热,张问刚才又奔跑了一阵,此时盔甲里的衣服早已湿透,头盔里的头发也是汗水淋漓,就像在蒸笼里一般,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一脸都是汗迹。眼角里好像也流进了汗,腌得他的眼睛生疼。
视线模糊,让张问的精神也有些恍惚起来,耳朵嗡嗡地鸣响,夹杂着人们啊呀的喊声。“当!”张问的头盔上好像被敲了一下,他心里一惊,看见一支箭矢撞飞出去。原来刚才有一支箭射在了脑袋上,幸亏铁盔结实,没伤着张问。
原本精神恍惚的张问,一下给惊醒了,他发现自己前面的明军军士已经死光光,几个面部狰狞的叛军士兵端着长枪正冲向自己,张问愤怒地大吼一声,提着长剑迎上去,横扫了一剑,这柄宝剑非同小可,一剑竟然斩断了五六杆长枪!叛军的手里只剩下半截木棍。
张问伸手抓住半截木棍,向怀里一带,那军士原本就在向这边冲,身体重心向前,被一带,一个踉跄向张问怀里扑过来,张问把剑伸出去,“噗哧”一声,仿佛毫无阻力一般,剑就将那军士当胸穿过过,鲜血溅得张问整个前胸红通通一片。
“唰!”张问用力向右一拉,长剑从军士的身体里割了出来,扫向旁边一个叛军的脖子。那人躲闪不及,也没有东西格挡,他的脑袋瞬间就被砍了下来,像一个圆球一般从身子上滚在地上。
“哐!”张问的脑袋上挨了一棍,铁头盔挡住了,并不疼痛,但是震动很大,张问感觉整个脑袋都在哐哐乱响。
就在这时,张问面前刀光一闪,一股鲜血迎面向自己彪来,原来是旁边的一个明军军士一刀劈在了对面一个敌兵的脸上。
“大人小心!”刚才劈人的那军士喊了一声,原来是黄三娃的声音,这家伙真的一直护在张问的身边。
张问闻声向前看去,又有一群敌兵操着长兵器正在冲来。张问挥舞着长剑,在面前乱扫,砍断了几根兵器。这时黄三娃大吼一声,扑将上去,见人就劈,立刻杀死两三人,敌兵抵挡不住,一边拿着兵器乱晃招架一边后退,黄三娃杀得兴起,直接冲进了敌兵的阵线。
“愚蠢,快回来!”张问脱口喊了一声。
老兵都知道,短兵相接的时候,最好和自己这边的人保持一条线位置,这样左右翼没有危险,如果不是自己这边压倒性优势的话,冲出去基本上是找死。
第四折 众里寻它千百度
段三六 活着
黄三娃冲进敌群,几乎是瞬间就被从四面八方捅来的长兵器插得全身都是窟窿,他就像一个漏水的水袋一样,全身漏血,软软地倒在地上。
张问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状况,恐惧占据了全部的感受……他什么都不怕,但是怕死。看着那些刀枪扎进人身上,他身体里就直烦冷,但是身体外面却热得像在蒸笼里,大汗淋漓。
很快让张问更加绝望的事开始发生,战线崩溃,明军争相后逃。将领们大声斥骂,“顶住!后退者斩首!”“执法队,执法队……”但是兵溃如山倒,挡都挡不住,那些前不久还是农夫、手工业者的人,精神已经崩溃,眼见别人逃跑,所有人都跟着向后面跑。
张问意识到,战局已经失去控制,就算是戚继光再世,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毫无办法。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调头就跑。
这样的遭遇,张问不是第一次经历,在辽东好几次都是这样被敌军追着杀。大伙的保命的法子就是跑得比同伴快,尽量别落在最后,其他一切办法都是找死。张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一边跑,一边把盔甲脱了扔掉,防御再高,落在后面也是必死无疑。头盔没有摘,起码能稍微防护一下要紧的部位。
张问沮丧到了极点,阵前兵溃,情况实在是糟得不能再遭,简直是一败涂地。这个时候的明军遇到强硬的敌人,非常容易溃败,因为民心已经不再……帝国的财富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偏偏打仗的时候需要的是那些几乎一无所有的多数人,大伙为谁拼命?
张问大张着嘴,哈哈直喘气,咬着牙狂奔,他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他的双腿发软,感觉头上供血不足,头晕目眩,胸口像在拉风箱一般。
树枝迎面打在张问的脸上,一张脸几乎都已麻木。后面不断传来惨叫声,敌军像在收割庄稼一般收割着明军的性命。本来密集的阵营,兵溃之后就跑散了,不再拥挤,也没有人阻挡,这时候奔跑的速度和体力决定死活……
恍惚中,张问想起有些老兵每天早上都要练跑步,却从不自己主动练习其他技能,原来跑步的巨大作用在这里!
“啊!”张问旁边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军士以嘴啃泥的姿势扑倒。敌军已经在张问的身后了!他仰起头,大张着嘴,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飞奔。张问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亲兵和将帅大部分被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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