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靠着放牛而自学成才的书生此时分外的坚毅阴司之行,对于他的冲击无疑是颠覆性的。之前他愿意跟随而来看个究竟,最主要还是因为牵挂父亲处境的缘故,等真正的进入阴司,他才耸然发现:原来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并不简单。
“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是说“怪力乱神”不存在,而是不主张而已。但知道存在是一回事,亲身亲密接触又是另一回事。
陈剑臣看着他:“席兄,你还好吧。”席方平点点头,忽问:“陈兄,为什么你要帮我?”
帮一个人,原因有时候只是念头一动:而有时候,却是念头长动…看了陈剑臣在册司里的表现,席方平震惊之余,还有无数的谜团。
陈剑臣走到茶棚边上,看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风雨如晦,悠然道:“我以前听一位先生说过一句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或者,这就是原因。”他的本意,本是接受河神丁隐的拜托,不过和席方平接触后,他觉得就算没有丁隐之求,自己也会出手一次。
这,本就是《三立真章》的核心要旨~不求伟大,但求正义:不得尽如人意,务须无愧于心。
席方平听完,拍手一赞:“好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真是说出了我等读书人的心声。陈兄,方平在此向你一拜。”
说着,深深弯腰下去。
陈剑臣连忙把他扶起,呵呵一笑:“席兄礼重了。”
席方平朗声道:“这一礼,不为别的,就为陈兄愿意替家父伸冤便足矣。”说到正事,陈剑臣道:“笔架山山神狡诈,我们今晚徒劳无功,没有见到伯父,欲还清白,当前往江州城陛处申述方可。”
席父被羊姓鬼差公报私仇,勾去魂神关于阴司笔架山上的监狱内,现在看来,那羊姓鬼差不知刚才被字符杀了没,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要及时营救席父魂神出来,到时候,魂神归体,席父还有一线生机。
只是不知道,席父魂神被拘,到底已被做何种处理。听丁隐说,鬼差下暗手作恶,将凡人魂神强行拘到阴司世界,属于违背重法,日后被查出,受罚严重,将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鬼差并不敢一下子就把人打死,而是先殴打折磨一番。而凡尘之中,亲属如果不懂因由,等过了头七就会把尸身入殓,到了那时候彻底断绝生机,魂神就自动丧失自主意识,成为一缕阴魂,再没有蛛丝马迹留下来。鬼差们即可瞒天过海,不用担心被翻旧账了。
头七,也是魂神所能支撑的最长时限。
这般手段,屡试不爽,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由此可知,阴司的鬼差就和衙门里的官差如出一辙,都是玩弄黑手的高手高高手。
要知道无论古今,不管阴阳,执法者乱法而行,才是最可怕的。
陈剑臣乃是过来人,自然深知其中三味。
听说还有希望挽救回父亲的性命,席方平长身而起,道:“陈兄,事不宜迟,不如我们连夜下山吧。”时间,确实很紧。不过再紧,也不能乱了方寸。陈剑臣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可,风雨不休,山道泥泞,赶下山去会有危险。更何况就算下山后又如何,夜深人静也找不到马车赶路。所以还不如就此休息,养足精神再说。”
他现阶段立言境界大成,正气充沛,只要节制使用,损耗就不会太大,不再像以前那样,写几个蕴含正气的字出来,就大汗淋漓,疲倦不堪了。简而言之,鸟枪换炮,档次提升。
闻言,席方平转思一想,觉得大有道理,便答应了。
当下两人收拾起茶棚,清理出一块干净干燥的地方来,可以半躺着进行休息。
此时,先前点燃起来的两根闻不得鸡鸣香已燃尽,熄灭。
在笔架山巅休息,陈剑臣小心谨慎,取出文房四宝,叫席方平打起火折子,他连写了三幅蕴含正气的字出来,正是“镇”、“定小“逐”三个字。
正式立言之后,陈剑臣还发现一个规律,就是自己写的蕴含正气的字,不能乱写一通。随便胡写的话,比如写什么“狗屎”、“之乎者也”之类的没有一定相对意义的字词,那么不管如何发力,字里行间蕴含的正气都不会多,效果大打折扣。
对此他自有理解:立言立言,并不是什么言都能立起来的。这道理就像古人所写的文章诗词,如果为糟糠,早就会被时间淘汰:能流传千古,传诵古今的,都是精警之言,才能经得起考验,立言而不朽。
又比如释家的“言出法随”道理也有相通之处,不是随便说什么闲话就能表现出法则来,而是有着严格的规定字眼。
故而,陈剑臣笔下责正气,最喜欢也用得最顺手的,便是“镇”、“定”二字。
看见三幅大字,虽然因为环境的问题,写得并不算很好,但是其中真意淋漓,韵味十足,却足以掩盖住字法上的不足,席方平由衷叹道:“好字,真是好字。”他也是秀才,对于书法自有研究,见到别人写出的字好,登时就见猎心喜,很容易就沉浸了进去。
陈剑臣一笑,随即把三幅字贴在周边可以张贴的地方上。
席方平大感好奇:“陈兄,这是为何?”陈剑臣道:“防患于未然也。”席方平一愣:防患?写三幅字就能防患?防什么患?这又是什么道理?
诸多疑问大大的,缭绕不散,不过他见到陈剑臣并没有多作解释的准备,便识趣地闭口不问,反正在阴司笔架山时,陈剑臣的表现足以惊世骇俗了,他的本事手段层出不穷,自己只要跟着他走就好。各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打听秘密不但不礼貌,而且容易招惹忌讳。
做好一切,两人开始闭眼休息。
风雨漓漓,席方平情绪飘曳,久久难以平息,无法入睡。他不过是一个安分的读书人而已,就想本本分分地赚钱进学,奉养父亲,使他老有所依,不料飞来横祸,只为了一件陈年旧事,父亲就横遭毒手。
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席方平顿时产生了浓浓的怀疑。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似乎小了,似乎远了,他眼皮越来越重,终于陷入了梦乡嗖,梦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儿,一张面目红堂堂的,不就是那笔架山山神吗?
山神手一挥,就地出现一座铁栏栅架设的牢房,牢房檐下卧着一人,白发苍苍,父亲,那是父亲!
席方平扑身上去,见到父亲身穿白色囚衣,浑身血迹斑斑,状甚凄苦,席父举目见子,潸然流涕:“方平我儿,鬼差凶残,日夜捞掠,为父胫股摧残甚矣。”
席方平正想说话,山神又是手一挥,监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如果答应本山神,不去城徨那里告状,本山神不但放你父亲的魂神回去,还赠送给你一场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
席方平听着,大感意动,竟隐隐想一口答应下来了救父出狱,不正是自己的预期目标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侵梦
观察到席方平脸上的意动之色,山神侯青心中窃喜,继续游说道!
“席秀才,本山神知道你是受那陈剑臣盅惑而来,但此子包藏祸心,实则是想利用你的,席秀才你可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他不提陈剑臣倒好,一提之下,席方平霍然醒觉:我这是怎么了?
对方放回父亲,赠予一场荣华富贵,就可以当此事从来不曾发生过了么?
这就是自己所要讨回的公道?
如果就此答应了对方,那日后如何还能面对陈剑臣!
一想之下,冷汗潸潸,愤然道:“你这山神,休要在我面前挑拨离间。我要的是一个公道,而不是什么芶且获得的荣华富贵!你如果知错,自应当马上放了我父亲,然后再向城陲爷负荆请罪!”
侯青勃然大怒:“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本山神手下无情了!”
说着,轰然而起,现出本体,原来是一尊九尺高大的猿猴,通体皮毛赤红若火,怒目巨嘴,咆哮着扑过来。
席方平大骇,情不自禁惊叫出声:“陈兄救我”
呼呼呼!
呼唤之间,虚空里蓦然飞出三幅字墨,依稀便是陈剑臣所写的那三幅字“镇”、“定”、“逐”。
这三幅字凭空出现,呼啦一下就围拢在席方平身边。
砰!
狂暴的猿猴一头撞过来,竟奈何不得三幅字,反被字上激发出来的毫光刺在皮毛身上,铿锵有声……
“哎哟!”
席方平吃惊大叫,猛然起身,才发觉是南柯一梦夜正深沉如海,风雨却停歇了。
听到他的叫声,陈剑臣顿时醒觉,沉声问:“席兄,何事?”
席方平这才发觉后背的衣衫竟被冷汗濡湿了,枯糊糊的,心有余悸地把梦中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先前陈剑臣写三幅字,贴在周围的用意:果然是防患于未然呀!
只是如此手段,实在骇人听闻,莫非陈剑臣不是人,而是神仙?
听完,陈剑臣冷哼一声道:“卑鄙。”顿一顿,又道:“席兄,你能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实在令我佩服。”
席方平面有愧色,道:“陈兄过誉了,先前我已有一刹那的动心,若是真答应了下来,从此便再无颜面对陈兄你了。”
在天统王朝,四书固然枯燥死板,但字里行间无不深深地烙耳着两个字,一个是“忠”字,另一个是“信”字。
忠字所在,当然是忠于朝廷三而信字,则是强调人要言而有信,信为生之根本。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小故事,说是有一个叫做“陈天赐”
的书生,因与人约定在桥底下见面,不料对方迟迟没有来,恰下起暴雨,河道泛滥,他竟死活不肯离去,最后抱着桥柱子被淹死了一至死也没有失信于人。
这个故事,在陈剑臣的角度来看,未免夸张迂腐了些,但其中的价值观却是许多基层书生所认同的。
故而陈剑臣来帮席方平,倘若席方平私自和山神侯青达成协议,不再去伸冤了,便等于出卖了陈剑臣,食言而肥,传扬出去的话,肯定要受人唾弃的。
陈剑臣望望天色,粗略估计了一下时间,差不多天亮了,便道:“既然风雨已停,不如我们现在下山吧,此地不可久留。”
侯青作为阴司山神,修为也还没有到法相之境,故而不可能现形出来追杀。不过他能侵入席方平的魂神内,便是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还是尽早离开的为好。
席方平自无意见,于是两人稍作收拾,点起灯笼,掌挑着,开始下山。
由于下了一夜的雨,山道颇有些滑,泥泞满地,甚是难行。好在他们身子骨基础不错,走得很稳健。
一路顺利地下到山麓下,东边已泛起鱼肚白,相信经过一夜的风雨飘零,今天,会是个艳阳天。
来到山脚下的集市,已有赶早的饮食摊子推出来了,稀饭,油条,鼻饼,香气扑鼻。
经过昨晚的之事,陈剑臣和席方平俱饥肠辘辘,赶紧寻个干净的摊子,稀里哗啦地吃喝起来,等填饱了肚子,朝阳东升,普照大地,大放光明。
雇佣了一辆马车,开始返回江州。
在这之前,席方平只来过一趟江州,就是过年之时,他特地赶来在街边上开对联摊子,靠写字赚钱。但不知道是不是竞争对手太多的缘故,他开了十天的摊子,除了成本外,所赚不到一贯钱。那时候为了省钱,十天中有五天他睡在别人的屋檐下,有三天睡到附近的庙观外墙边,还有两天,直接睡小巷。
其实席方平的遭遇,就是天下基层读书人的一个缩影而已。如今的王朝统治,贫富阶层的分化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大,就算考取了秀才功名的书生,如果不懂经营,同样会贫寒交加。
要知道,中举实在太难,光是取得乡试的资格,就不是单凭一手好文章就能做到的,考场之外有人情,有门路,太多太多讲究。
死读书,已不再有出路。
第二次进入江州,席方平百感交集,他曾经发誓,他日要风风光光地进城就学,只是如今看来,是多少的遥不可及。
陈剑臣没有回学院,直接叫马车赶到自己的家中。到家后,和莫三娘、阿宝她们介绍,说席方平是他的同窗。
刚开始时席方平有些拘束,但慢慢就比较能放开了,来到陈剑臣的书房,见到书架上书籍琳琅满目,大声感叹,眼睛都直了。
陈剑臣嘴一撇,心道如果你见到苏州书痴张唤蕴的书房,那不得会马上幸福地晕倒过去了……
既为读书人,当然爱书,这是常理。何况多年以来,席方平都是靠抄书学习的,对于书本更加的珍惜,珍之若宝。所以当他看见一本《八宝四书疏》被随意地丢到一边,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