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见到他文质彬彬,又头戴儒巾,知道是读书人,连忙放下钓竿,拘束地道:“公子你好。”
陈剑臣微微一笑,问:“老哥不必拘谨,我是见你钓鱼丰收,鱼儿很喜欢吃你的钩,所以想过来问一问,莫非老哥的诱饵是特制而成的?”
鱼儿喜欢上钩,关键就在于诱饵材料。
那汉子搓着手,道:“也无甚特殊,就是普通的蚯蚓。”
说着,还提起鱼钩来给陈剑臣看。熟料鱼钩提起后,水面处居然还蹦出一尾大鱼,仿佛追着要吃他的钩。
这样也行?
陈剑臣眼睛都有些大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泛起,又问:“刚才我见到老哥往河里倒酒,莫非是要用酒来吸引鱼的到来?”
汉子看起来是个耿直的人,不会说谎,摸摸头:“不是,我是倒酒给河神喝呢。嗯,河神很喜欢喝我的酒,所以托梦给我,要我每天给他送一壶酒来。然后他就把水里的鱼驱赶成群,前来咬我的钩。”
在天统王朝,百姓们几乎都很迷信,初一十五拜祭土地公那是必备节目,另外还经常会上山拜山神,到河边拜河神等,很多种形式;至于城里的城隍庙更是信徒蜂拥的地方,香火鼎盛得很。
对于土地,对于山神城隍等存在,陈剑臣却早已了解,知道它们实则为阴司委派的阴神,负责管辖一处地方,负责收集香火。
土地、山神、河神,这些基本都属于基层官吏,受管于城隍。而城隍算得上为封疆大吏,直接对阴司负责。
对于阴司的权力结构,以前陈剑臣是通过景阳村土地的坦白而有所认识的,但对于更核心的秘密却所知不多,比如说阴司收集香火的具体作用;又比如说人死后阴魂进入阴司的管理方式等。
这一些,都是陈剑臣比较感兴趣的东西,只是苦无门路,要想深入了解的话,可能要和江州城隍谈一谈才行。然而因为昔日的冲突,他和江州城隍有了过节,恐怕互相间说不上话了。而且,阴司是阴司,陈剑臣现在也没有进去阴司世界的路径和方法。
眼下听到汉子这番言语,立刻明白对方和鉴江河神搭上了线。那河神嗜酒,居然托梦给汉子让他倒酒入河水内,然后施展手段痛饮。
这不算不算以公谋私?
不过这河神还算地道,喝了汉子的酒,还懂得用驱鱼上钩来相报。
陈剑臣眉毛一扬:“大哥的酒是哪里买的?”
汉子憨然一笑:“是我自酿的。”
陈剑臣哦了声,不再言语,笑一笑,返回石头那边,继续无聊的等待,等得厌倦了,干脆从血檀木书筪内掏出一卷书来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边黑瘦汉子的竹篓里已装满了鱼,葫芦的酒也光了,便收起鱼竿,朝陈剑臣一笑,大踏步离去。
陈剑臣这边的鱼漂还没有丝毫动静呢,只怕诱饵都泡得没味道了。他嘴一撇,就要收杆回书院。
轰隆!
猛地河中有异响,随即数丈外的河面生成一波浪涛,浪头翻涌,以非常快的速度翻腾而来,目标竟直指陈剑臣这边——
准确地说,如果这浪头不再发生偏移的话,直线而来,最后就会直直冲击到陈剑臣身边的那只血檀木书筪之上。
浪头来得凶狠,并且诡异,一点都不自然,倒像是暗地里有人操纵指挥一般。只转眼间,咆哮而起,冲上了岸边,直扑过来。
“不好!”
陈剑臣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只是浪头的袭击太过于突然,从生成到上岸仅仅几呼吸间,他要拿起书筪跳下石头已来不及。
轰!
浪头飞腾,在半空散开,隐隐形成一个波浪形的手掌模样。手掌摊开,就恶狠狠地朝着血檀木书筪扣下来,仿佛要抓起书筪拖进河里一样。
噗!
关键时刻,被皇甫员外施展法术掩饰住了原貌的血檀木书筪巍然不动,通体乍然泛出一圈红光。红光如罩,护定周身上下。浪头铺盖而下,还没有近身就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阻隔住,不得再进一步。
两者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本来成型的浪头仿佛一头撞到了石壁之上,被反震得四分五裂,散成漫天水珠。幸而陈剑臣见机得快,早早躲到另一边去,才没有被淋成个落汤鸡。
四下都是水,但惟独血檀木书筪所在的岩石周围一圈滴水不沾,干燥得很。
——百虫不蠹,水火不侵,刀枪难入……这血檀木书筪本就是一件辅助类的法宝,不是凡物,还能防风防尘呢。刚才浪头成型,飞扑上岸,目的明显就是书筪,不料迎头被书筪挡住了一击,化解得干干净净。
陈剑臣心一动,抢前一步将书筪背负上身,支起撑杆,把遮顶的布幔架起来。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而是重新登上了岩石,眺望恢复平静的河面,心里嘿嘿冷笑:河神吗?看中我的书筪了吗……
站立许久,河面波澜不兴,再没有发生异样。
陈剑臣跃下岩石,出到外面,转上官道,准备回江州城府。
驾!
官道之上,乍闻马蹄急响,回首一看,见到一骑疾奔而来。
马是骏马,马上骑士身材昂藏,穿一身丝边青鳞甲,头戴熟铜盔,背上插满兵器,一排列成扇形,都是一把把明晃晃的轻型朴刀,刃口寒芒迸射。
骑士年龄过三旬,上唇留两道浓密的胡须,远远看上去,倒有几分“四条眉毛陆小凤”的味道,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威严施加;再看真些,其除了背着六把朴刀在身后,腰间还挎着一柄长长的宝剑。
敢如此背着一身兵器到处跑的,肯定就是官了。要知道天统王朝对于兵器管制甚严,等闲百姓只能拥有菜刀锄头等有限的铁器,劈柴的斧头都少见。长刀宝剑之物,普通人基本都是不敢拿的,一旦拿上手被官差捉到,立刻就能被套上一个“图谋作反”的大罪,喀嚓,杀无赦。
“律!”
奔到近前,那骑士蓦然勒住骏马,问陈剑臣:“这位公子,敢问你知不知道枫山该从何处走?”
陈剑臣一愣神,看着对方,道:“阁下要去枫山,可沿着此路向南直走,不入江州再向北转,路上驿站处都会有路牌指示的。”
“哦,谢了。”
骑士一扬鞭,嗒嗒嗒一骑绝尘而去了。
陈剑臣眯起双眼,看着对方的背影若有所思——这骑士明显不是江州人氏,观方向,应该是从北方,坐船渡过鉴江来的。据他所知,鉴江河段不远处就有一个大渡口。
一名从北方来的骑士,带着周身兵器,威武又拉风,不去江州而直取枫山,难道是朝廷派遣下来调查那件事的人选?至于为什么来得是一名武者,而不是和尚,很可能是吴文才之死,来江州弘法的和尚们或多或少都牵涉其中,被问责了……
要知道,死得可是当朝礼部尚书的独子呀,就算被认定是妖怪所为,但当时同行的周统领以及了空大师都必须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接受一定的惩罚。
至于这个看起来像是个独行侠般的骑士去枫山,量他也无法为难到早有警惕的婴宁和小义,反正在书信中陈剑臣已和婴宁说得很清楚了,她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应对措施的。
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回城的脚步。
第一百三十七章:帮忙
回到书院,陈剑臣寻到王复,请他找衙门里的关系,看能不能打探出那位从北方来的骑士的身份背景——看骑士的装束打扮,一点都不像微服查案;既然不是微服,就应该有文书下达。
依惯例,官方文书分为两份,一份在当事人手里,而另一份则直接提前下达到地方府衙,让地方做好接待工作。
王复在府衙中认识几名衙役,消息比较灵通,如果有文书下达,他们或多或少都会收到些风声的。
不过打探消息不可操之过急,可能要两三天才有答案回来。
是夜,东风料峭,春雨无常,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陈剑臣写完了几幅字后,吹灯睡觉,迷迷糊糊中,耳边似有人在呼唤,他魂神异动,倏然变化,现身出来,腰挎浩然养吾剑,青衫磊落,儒巾飘逸,昂然喝道:“谁在呼唤?”
就见虚空里现出一人,相貌堂堂,膀大腰圆,身穿皂袍,走到陈剑臣面前,作揖施礼道:“鉴江第七河神丁隐见过公子。”
陈剑臣眉毛一扬:“鉴江第七河神?”
“正是在下。”
“哦,这么说来,一条江河中莫非还存在很多位河神?”
丁隐诚实回答:“鉴江长大,故阴司将其分为一十八段,分段而治。”
“原来如此……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丁隐目光中有些畏惧地瞧了陈剑臣腰间的养吾剑一眼,恭恭敬敬地说:“特为道歉而来,白天之时,小神鼓起浪头,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侧个。”
陈剑臣嘿嘿一笑:“莫非丁河神看中了在下的书筪?”
丁隐忙道:“不敢,公子之威名,小神如雷贯耳,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公子不利。”
陈剑臣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丁隐讪讪道:“公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剑臣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了,大概昔日自己连败景阳村土地,以及江州城隍派遣来的牛头马面,丝毫不给江州城隍的面子,此事在江州阴司界闹了起来,所以各路阴神都听说过自己了。
“既然如此,丁河神为何还要鼓浪攻击于我?”
说此话时,右手五指按上了养吾剑的剑柄,杀伐之气傲然而生。
丁隐急道:“公子,陈公子莫要激动,小神鼓起浪头,只为试探而已,绝无恶意。”
试探?翻起偌大一个浪头,披头盖面地打来,这样的试探,陈剑臣绝不会开心,不过他并没有抓住这点不放,话题一转:“为何试探?”
听到他没有问责之意,丁隐不禁伸手抹了抹汗,心想在陈剑臣面前所承受的压力远超寻常,对方气势竟比城隍大人还要逼迫些,忙道:“小神斗胆,请公子出手帮忙做一件事情。”
陈剑臣大感好奇:“你要请我帮忙?”
“不错……公子放心,此忙不会白帮,事了之后,小神愿献上避水珠一颗,聊表寸心。”
“避水珠?”
丁隐解释道:“此珠乃天地之灵物,食用之后,不管滔滔江河,还是汪洋大海,公子皆可如履平地,来去自如。”
听到他说得玄妙,陈剑臣问:“真有此物?”
丁隐呵呵一笑:“小神如何敢欺瞒公子?此珠世所罕见,小神这一颗还是因缘际会,在所管辖的鉴江河段深处发现一只大如箕斗的巨鼋,那时巨鼋已死,小神翻检其尸体之际,得以从它背壳内发现这一颗避水珠。”
如此宝物,对方都愿意拿出来做报酬,想来那件事情也不会简单。陈剑臣便问:“那么,你究竟要我帮你做什么事?”
丁隐道:“此事对于他人或许有难度,但对于公子,易如反掌耳……”
陈剑臣不愿戴他送来的高帽,直接打断:“丁河神还是说正事吧。”
丁隐心一凛:这陈剑臣果然不同凡响,面对重宝不动心,实在难得……当下开门见山道:“小神想请公子出面,对付笔架山山神。”
嗯?
这一下陈剑臣倒有些糊涂了:河神请他出手对付山神,难道阴司起内讧了吗?
瞧见他狐疑的脸色,丁隐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小神和那笔架山神侯青确实有些无法化解的矛盾……简单地说,是那侯青欺我太甚,仗着修为境界高我一筹,便强行制订规矩,要我每个月收集到的香火分他三分之一。可怜小神所得到的香火本来就少,还要受他剥削,一年下来,总有五、六个月无法完成额度,为此被城隍老爷多次责罚。上个月城隍老爷放话了,如果小神再有亏空之月,他就要撤掉我的河神之职,贬罚回鬼籍……”
“慢着……”
陈剑臣打断他的话:“笔架山山神要剥削你,你不会禀告城隍吗?”
丁隐面露苦笑:“侯青那厮只手遮天,城隍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会出面管这一摊事?”
对于这个情况陈剑臣也了解,阴司如人间,同僚之间的排挤打压必不可少。而一般情况下,受到打压的打报告给上司,上司基本都是不受理的。而当事人更难以越级告状,比如说现在丁隐就不可能跳过江州城隍,直接向阴司汇报。
那等于告御状了。
问题是,御状是那么好告的吗?
所以丁河神只能自谋出路,自己打不过,请人帮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陈剑臣沉吟起来——他如果答应了丁隐,就等于插手阴司中事了,只怕江州城隍会十分不高兴,到时双方或将结下更深的梁子。虽然对于这个城隍,陈剑臣并无任何好感,但也不愿让关系彻底恶化。
丁隐见他迟疑,登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