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依然是按照自己的节奏而行,甚至更加严格要求,写出来自己觉得不满意的,一律撕掉,丢进纸篓里去。
君子当严于律己!
如此,他每三天差不多才能写出一副符合心意的书法来,拿到雪泥斋寄卖,久而久之,同样卖出不少银子。其中大部分都用以还债。虽然王复说不急着还,甚至暗示着根本不用还了。但陈剑臣坚决不受,交情归交情,数目要分明,有借有还,当分得清楚。
卖字还债后,陈剑臣现在身上所剩的钱财就比较寒酸了,为了买替母亲祝寿的这根簪子,几乎倾尽身上所有。但他一点都不心疼,与莫三娘为自己的付出,两者相比起来,这一根小小的簪子又算什么。
简直不值一提。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大概如斯。
夕阳正西落,陈剑臣脚步轻盈地走在街道上,走向街东头的新家。
在经过一处十字街道交叉口时,抬头见前面停着一顶雕花两人轿子,正停在一家布铺门口外。
陈剑臣无意中一瞥,恰好就见到一个少女从店铺里走出来。
少女身材高挑,衣衫飞扬,脸上全无脂粉,白净净一张脸蛋,眉如远黛,双眸流转,不是秋波,胜似秋波,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正肆无忌惮地表现出一种能让人窒息的美丽来。
陈剑臣正感觉有些似曾相识,那少女却看见了他,忽而张口脆生生地喊:“陈剑臣,你怎么在这里?”
此称呼完全脱离了正常的俗礼叫法,令人听得一愣,万万想不到会出自一位貌似大家闺秀的美少女之口。
简直有些惊世骇俗的味道!
街道上有不少人,已纷纷闻声望了过来。
陈剑臣脑海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聂小倩,原来你在这里!”
话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
那边聂小倩抿嘴一笑,刹那间的风情竟令得天边的夕阳都为之失色。少女却不再言语,上了轿子,由两名轿夫抬着,咿呀咿呀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陈剑臣目送轿子远去,心中百味交集:时空转换,物变人非,但冥冥中似乎有些东西竟然丝毫没有改变。一次偶然的邂逅,一句最为简单的问候,却瞬间让人觉得时空重叠到了一块,没有丝毫破绽。
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你也在这里……
难道自己的心底,一直都是在寻觅这么的一次遇见吗?
陈剑臣忽而一叹:
他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早已变了很多很多,前世今生已经糊涂地交融到了一起去,再不分彼此。
庄生梦蝶也好,黄粱一梦也罢,都是一种介乎于梦幻于现实之间的人生,人在其中,只为了寻求某些真实的存在意义而已。
夕阳的余晖照耀在陈剑臣的身上,熏熏的有一股暖意,他正站着愣神,蓦然前面跑来一个丫鬟,他认得,正是跟在聂小倩身边的人。
那丫鬟一路碎步小跑,跑得有些气喘,奔到陈剑臣面前,小脸发红,稍稍平复住气息,赶紧恭敬地施了个礼,然后道:“陈公子,我家小姐要请你写一幅字。”
陈剑臣问:“写字?写什么字?”
那丫鬟道:“小姐没有说,只是让你写一幅字,你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
这样吗?
陈剑臣似有所悟。
丫鬟又道:“陈公子,拜托了,我先回去服侍小姐了。”再度施礼,又跑了回去。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礼数分明,丝毫不差。倒是她的小姐,仿佛是个视礼教如枷锁的妙人儿,每当有机会,总要挣一挣,甩一甩。
陈剑臣一阵默然,随后猛地一声大笑,浑然不顾周围一片惊诧莫名的目光,大踏步朝家中走去。
宅子里,阿宝早忙开了。
今天是干娘的生日,她不许莫三娘动手下厨,里里外外,都是一人操办。小小年纪,却能爆发出大大的能量。
那莫三娘也闲不住,在房中织布。虽然搬进了城中,但她并没有放弃织布手艺,既能打发时间,又能赚些钱财补贴家用,一举两得。更何况,她是做惯事的人,根本闲不下来。
“娘,我回来了!”
陈剑臣推开家门,心情早已一片宁静。
第五十八章:卧龙
晚饭在一片温馨的氛围中结束,说了一会家常话后,各自安歇。
陈剑臣买下的这座别院,后一进中有四间厢房,其中陈剑臣拥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
说是书房,但现在里面几乎没有放着几本书。纵然如此,却是陈剑臣平生拥有的第一间独立书房。以前在景阳村,他的书房颇为狭窄,一半的位置还摆放着床铺呢,根本不像个书房的样子。
如今,鸟枪换炮,终于告别了蜗居生涯。
——宽敞的书房正中,墙上挂着一幅笔墨卷轴,卷轴上只有一个字,一个大大的“正”字。
字是陈剑臣写的,上面蕴含有正气。
挂这么一幅字在这里,自有镇宅之意。
其实笔墨蕴含的正气,如果载体受到损坏,那些气息的杀伤威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消失殆尽。
故而,要小心装裱成卷轴,才能得到妥善的保存。
一宿无话,第二天陈剑臣早早吃过早餐,返回学院,只是刚到院门口处,迎头却见王复兴冲冲地走出来。
看见陈剑臣,王复一把拉住,兴奋地道:“留仙,走,愚兄带你去见一个人。”
陈剑臣疑问:“什么人?”
王复呵呵一笑,却故作神秘地道:“你跟我走就是了,包你不会失望。愚兄可是花了偌大的力气才打听到他的下落。”
陈剑臣嘴一撇:“你不说的话,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王复翻了个白眼:“留仙你实在无趣,好吧,愚兄就直白说了,那可是个世外奇人,江湖上人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他的名字说出来你定然会觉得如雷贯耳,乃‘诸葛卧龙’是也。”
对于诸葛卧龙这个非常有气势的名字,陈剑臣当然如雷贯耳。这实实在在是个了不得的奇人,在士林中享有盛名——说起来,其实诸葛卧龙并非他本名,而是一个笔名。
据说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但就是这般的不世之才,却从二十岁开始考科举,一直考到七十岁都无法中举,一生落魄,半世飘零。
屡试不第,诸葛卧龙终于心灰意冷,转而愤世嫉俗起来,开始着书叙言,专写鬼妖狐魅之书,情节跌宕起伏,旖旎情艳,极富传奇浪漫色彩。其代表作有《阅微堂游记》、《兰竹梅》等。
今有传言道,诸葛先生正在潜心着作一本旷世之作,名曰《石头梦记》,不日完书后,到时抄写风行,定当洛阳纸贵。
当然,这些无一例外都是朝廷禁书。
只是他的书,越禁越是流行,越禁越撩人心扉,引人争相抄写传阅。在各大学院中已有断言:人生不读《兰竹梅》,背尽诗书也枉然。
影响力可见一斑。
陈剑臣没有读过那传说中的《兰竹梅》,但对于《阅微堂游记》却很是喜欢,在书中,他隐隐看到了另一本绝世之作的影子,也足以称得上“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的评价了。
故而,陈剑臣也想去拜会一下这位诸葛卧龙先生,便随王复而行。
一路说着没有营养的闲话,其实大部分都是王复在说,他兴奋得不得了,仿佛去会见不得了的偶像,叨叨絮絮着,说道无论如何也要请诸葛先生把那《石头梦见》手稿一观,先睹为快。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王复在一栋华丽的房子门前停住了。
陈剑臣抬头一看,不禁一怔:遛鸟楼!
这名字起得有些诙谐,但不折不扣就是一间青楼,在江州薄有声名的。陈剑臣虽然没有来过,却早闻名已久。
在天统王朝,秀才书生逛青楼实属平常,在很多人看来,这甚至是很风雅的一件事情。皆因这个世界的青楼女子,有很多都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撇开贱籍身份,某些花魁级别的女子皆可称为才女。
所以文人骚客到这里来,并不单纯是为了“遛鸟”,“谈心”的也不少——虽然,谈着谈着,最后大部分都谈到床上去了……
诸葛卧龙就在这里?
陈剑臣有些疑惑。
现在天色尚早,晨曦初起,遛鸟楼内一片寂静无声,想必里面的人个个都正在海棠春睡呢。
那边王复轻车熟路地和一个长相嬉皮的龟奴搭上话,手底一闪,分明是一锭银元宝塞了过去。
接了银子,龟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很爽快就带着王复和陈剑臣走了进去,七拐八弯的,径直来到一处偏僻的后院,对着其中一间房间,嘴巴一奴,低声道:“诸葛先生就住在里面,你们可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呀。”
嘴巴上说着,神情却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一般——要是每天都来几个像王复这样的冤大头,他可要发大财了。
王复问:“先生高卧未起?”
龟奴回答:“早起了,估计又在里面喝酒呢。两位公子,别怪我不提醒,诸葛先生每天早上都会痛饮一番,还会发酒疯的。”
王复道了声谢,龟奴就跑出去外面继续做本分工作了。
王复和陈剑臣迈步走过去,还没有靠近,蓬的,那房门被打开,一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捧着一坛酒,跌跌撞撞扑了出来。
“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耻;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侧身以望,四海无家,天下之昂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知半生零落,试问谁是古今痛苦之人?”
其声苍老悲凉,隐隐有激愤之意。
所谓“康了”,却有个典故,说是有个柳姓秀才应举之时,忌讳“安乐”的“乐”字和“落”字同音,所以命令家人不准说“安乐”,只能说“安康”,这就像上赌场不能说“书”字一个道理。
不过后来,柳秀才还是没有中举,仆人看过榜后回来报告,为了忌讳便说:“公子康了”……
“诸葛先生?”
看见老人,王复惊喜地叫了起来。
那老者脚步踉跄,醉眼朦胧,扫了两人一眼,忽问:“你们是谁?缘何到此?”
他喝得明显超标了,舌头都有点大,说话含糊不清;移动间,脚步不慎踩到一块石头,顿时失去平衡,差点就一跤跌倒在地,幸好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把他扶住了。
陈剑臣的手。
第五十九章:赠书
陈剑臣伸手把诸葛卧龙扶住,微笑道:“先生小心脚下!”
那诸葛卧龙却毫不在意地道:“老夫一生摔跤无数,早已不在乎了。”
陈剑臣道:“纵然如此,但摔跤始终不是好事。”
诸葛卧龙哈哈一笑,勉强站稳脚步,道:“你这娃娃倒有些意思,不如进去陪老夫喝一杯?”
陈剑臣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诸葛卧龙拉着陈剑臣入屋,后面王复紧跟上去。
进入里面,闻得酒气冲天,四周空荡荡的,但得一床一桌两椅子,布置十分简陋。两张椅子,诸葛卧龙和陈剑臣一人坐了一张,王复只得站着,在诸葛卧龙的指挥下搬酒倒酒,忙得不亦乐乎。
换了平时,这等粗重活王复绝对不会动手的,可眼下为了讨先生欢心,取那《石头梦记》手稿来看,只得委曲求全了。
陈剑臣酒力浅,往往诸葛先生喝一大口,他才抿一下,聊表意思。
诸葛先生毫不在意,喝着喝着,狂态萌生,就拍着桌子痛骂起来,骂得淋漓尽致,根本不像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老夫一生为人,光明磊落,不亏欠于人,更不曾亏欠于鬼神,这贼老天缘何处处和老夫过不去?不是风就是雨,不得半刻安生,以老夫看,天上何来神明?老天何处有眼……”
骂完老天,站立起身,哀然一叹,拍掌吟道:“人生识字忧患起,头角渐钝尽蹉跎;横竖点撇千千字,墨水无多泪水多……老夫科举无望,转而欲立言,但人微而言轻,数卷书,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必须故作怪异之言,不过哗众取宠耳,可悲乎,可叹哉!”
说着,涕泪齐下。
陈剑臣听见,心中黯然,对于老人的遭遇深感同情——在天统王朝,皓首穷经、攻读圣贤书的书生秀才不知凡几,真正能中举的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类似诸葛卧龙这般读尽诗书,考了一辈子科举都考不上的落魄秀才不知道有多少。只是他们没有诸葛卧龙的才气,能写出诸多瑰丽的小说来,所以尽皆默默地化为历史的尘埃。
考八股,绝不易。
把四书背得滚瓜烂熟不过是入门级的基本功;从破题到完篇,长时期写作练习才算是登堂入室的过程;而最后一关,把握结构字数,揣摩主考官的意思也是极为重要的。
天下文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根本没有标准答案,任你写出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