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学监连忙回答说陈剑臣正在上课。
“马上叫他来见我!”
顾惜朝的面色深沉得要滴出水来。
学监心里嘀咕,肯定是陈剑臣惹得学政大人不快了。又联想到此子提前返回书院的行径,两两结合起来,答案呼之欲出,竟和近日生员们的猜测有几分吻合。
对于陈剑臣,学监并无好印象,不说别的,平时其他生员哪个不乐颠乐颠地给自己送礼?就陈剑臣没有,除了必须的节日礼外,其他了无表示,端是不会做人。
来到课堂上,学监打断了先生的授课,昂然道:“留仙,学政大人回来了,命令你马上去见他。”
众人为之哗然,纷纷对陈剑臣侧目而视,心里无不在想:这下陈剑臣可有苦头吃了,保不住学政大人一怒之下,直接就削了他的廪生身份,那就欲哭无泪。
陈剑臣镇定自若,倒没有流露出什么不安的神色,向先生一拱手,然后走了出去。
此时其实距离下课不久矣,好不容易挨到最后的一点时间过去,课堂完结,生员们便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要去看看学政大人会如何处置陈剑臣。
学舍庭院内,仆从搬来一张太师椅,请顾惜朝坐到了上面,两位同行去浙州的夫子一左一右,也搬了椅子坐着。萧寒枫虽然回到了自己的学舍,但匆忙洗了把脸就赶出来。心情忐忑。暗暗为陈剑臣捏了把汗。
要知道陈剑臣留书出走后,顾学政当场雷霆大怒,差点没把桌子拍烂了;而一路回来,更是脸色阴沉,见不到一丝笑容。
留在学舍内练功的婴宁也听到了风声,蹑手蹑脚走过来,心里暗道:如果那学政大人敢为难公子,自己绝对不能袖手旁观的。定叫他没好果子吃。
在小狐狸眼里,可没有什么大人,只有公子。
不大一会,陈剑臣就随着学监回来了,快步站到顾学政面前,施礼恭声道:“学生见过大人。”
顾惜朝望着他,吃吃冷笑:“本大人还以为你眼中已看不见我了呢。”
陈剑臣佯作惊奇地道:“大人何出此言?对于大人,学生一向都是毕恭毕敬的,绝不敢有半点不敬。”
“哼,少在我面前打哈哈。我问你,你可知错?”
陈剑臣道:“事起仓促,学生不辞而别,没有当面向大人告假。的确是错了。”
啪!
顾惜朝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声音霍然,恰好被赶来看热闹的一众生员听到了,不禁被吓了一跳——学政何许人也,一州教育界的老大,对于生员而言。乃是需要高高仰望的存在。得罪了他,几乎便等于自寻死路了。别说科举无望,甚至还可能被剥夺掉秀才功名,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
功名被剥,读书人还能干什么?
人生的意义没了,人生的追求没了,哪怕不出门。都会被无数人唾弃讥讽,如斯情况下,本人更是只能自暴自弃,堕落至死了。
陈剑臣惹得学政大人发火,可是大新闻。数以百计的明华书院的生员再也顾不得礼仪,涌在庭院外观看。挤不到位置的,就搬来凳子椅子,垫高了伸长脖子,从围墙外偷看。
这些动静不小,顾学政当然看得明白,不由眉头一皱。
边上学监察言观色,马上朝外面喝道:“你们何故在此围观,无端喧哗,还不快快退去。”就要赶人。
不料被顾惜朝一举手阻止了:“无妨,既然大家都在,那都进来旁听吧,本大人有要事宣布。”
此话一出,众生员无不倒吸口冷气:陈剑臣完了……
不过他们平时和陈剑臣殊无交情,加上当初在参加代表资格上的分歧,这时候不由暗暗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嘿,自以为能代表书院参加才艺竞赛就了不起了?这下好了吧,没有本事还想出风头,弄巧成拙,活该!”
“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进退失据,当惹此大祸。”
与陈剑臣交好的王复和席方平面面相觑,都想不到事情会恶化演变到如斯地步。在浙州,陈剑臣到底干了些什么,乃至于惹得学政大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处理?
顾惜朝目光往外面一扫,人皆肃立,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喘一口。他伸手撸一撸胡子,悠然开始陈述到浙州的历经,言简意赅,属于总结性的。
听着听着,大家就有点觉得不对路了,主题仿佛一下子就从陈剑臣绕开了去,莫非学政大人要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说出来,好显得他处理事情公正严谨,奖罚分明?
果然,很快就说到生员代表在才艺竞赛上的表现:
“本次天下才子济济一堂,会聚浙州,而咱们明华书院的生员代表表现不俗,尤其留仙,在三关比赛中夺得两个甲等上品的佳绩,书法,诗词,冠绝当时,可谓大大给书院长脸了……”
“什么?”
“怎么回事?”
“我没有听错吧……”
一片惊愕,个个都是瞠目结舌的表情,好像迎面被打了一拳般,整副面容都僵硬呆住了,鼻子嘴巴全部歪的。
在众人的潜意识里,早已认定陈剑臣忤逆得罪了学政大人的事实,先入为主,正满心期待地接受下一步剧情的发展。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急转弯,让他们一时间如何接受得了?
陈剑臣的表现不但不是预想中的那般不堪,反而连夺两个甲等上品的成绩。这个成绩,傻子都知道意味代表着什么。
怎么可能?
但话语是从学政大人嘴里说出来的,可信度便等于百分百,不可能的,都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王复失声叫道:“好个留仙,吓坏愚兄了。”
席方平暗暗捏起拳头:我就知道,留仙本事大着呢,哪里会轻易犯错……
“鉴于留仙表现突出,才华横溢,乃国家之才。本大人,以及横渠先生,两两联名特向朝廷上书,推荐留仙进国子监……”
又是一个重磅消息扔出来,更具爆炸性,直炸得一干人等七晕八素,半天反应不过来。
关乎横渠先生,天下读书人基本都是知道的,如此德高望重的学派领袖,声名卓越,在士大夫阶层,基本等于泰山北斗般的存在。就算这个世界讯息再蔽塞,但有些东西是不可能塞得住的。
比如,名声。
这也是读书人天生爱求名的主因之一,有了名声,天下何人不识君?自然很能混得开了。
然而相比权利,名声尤为难得,能真正做到有口皆碑不是容易之事,诸如一般的读书人,能把自己的名声在本州府打响起来,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何况天下?
横渠先生天下闻名,他却联名给陈剑臣写推荐信,保送陈剑臣进国子监,这一下,陈剑臣想不出名都难了。
“呃……”
对于这个消息,其实陈剑臣本身都有些猝不及防,出乎意料。两世为人,他对于人心的把握已有一定的火候,知道凭着在开泰书院时的表现,顾学政不可能会重罚自己。退一步说,以他现在的情况,有钱有人,也不怕什么惩罚。
不过他着实没想到顾学政和横渠先生会联名推荐他进国子监。
“留仙学长要进国子监了……”
萧寒枫眼勾勾的。
先前一刻顾学政还在大发雷霆,现在徒然大变脸,丢出这个消息来,实在令人目不暇接,思维急转弯撞车。
在天下士子眼里,国子监属于神圣梦想的所在,尤其贫寒书生,对于国子监更是虔诚得不得了,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换取进读国子监的机会,很多人都愿意。只是国子监门槛太高太高,进去的方式固然有多种,但无一例外条件都非常苛刻,寻常生员只能望洋兴叹。
名望之士和学政联名推荐,便属于一种方式,当归纳进“特招生”范畴。然而这个方式的达成十分艰难,能同时得到名士,以及学政大人的青睐,难度起码好几层楼高。
现在,陈剑臣做到了。相信等推荐书到了朝廷之上,批准书在三个月内就会下达,这基本就是走一个程序和过场,只要推荐者给力,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麻雀飞上了枝头,就算没有一下子变成凤凰,但也变成了一只高高在上的麻雀。于是看往陈剑臣的诸多目光,都变得有些古怪,以及卑逊了,更多的还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乃至于妒忌。
而之前大放阙词的某些人脸上都是火辣辣的,仿佛刚被人大巴掌甩到脸上来了,又麻又疼。
“哈哈,恭喜留仙了!”
王复的声音大而响亮,胸膛挺得高高的,他和陈剑臣走得近,以前就没少受到同窗们的冷落和疏远。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把了,以他和陈剑臣的交情,陈剑臣飞黄腾达了,他受益岂会浅了去?
晚上,就算架着陈剑臣,也要到遛鸟楼喝一顿花酒了……男人的友谊,总会在逛青楼的过程中升华——
不是吗?
第两百零二章:筹备
国子监在京城——在天下读书人的心目中,国子监属于圣地;而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京城则为世界的中心,核心。
自穿越以后,陈剑臣心目中不止一次两次地幻想过,该在一个什么样的时间段,在什么样的时机下去京城一趟,他甚至想过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直接举家搬到京城去居住。
向往大城市的繁华,乃是正常的人心本性,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然而陈剑臣却未曾想过,自己会进学国子监,且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去京城了。
消息有些突兀,但属于惊喜。
……
“留仙,你坐下来说话吧。”
学舍庭院外面的生员们已纷纷散去,震惊也好,嫉妒也罢,哪怕想亡羊补牢地重新和陈剑臣交好都一样,这些情绪念头眼下都不适宜表达出来。
此时顾学政移步来到陈剑臣的学舍内,先是环视一圈,然后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陈剑臣的学舍四面墙壁上挂着不少条幅,都是他自认为还满意的笔墨作品。
聊斋的生意早就不经营了,“聊斋”二字,就成为了他书房的专用字号。
计划做书法店铺是当时的想法,想通过自己读书人的本事,卖字赚钱,改善家人生活。但现在,这个想法已经过时了。
看着那些条幅,顾学政眼眸掠过赞赏之意,道:“留仙如今你的字,可以卖半贯。”他所说的规格。就是说陈剑臣的字,一个字能卖五百文钱。算是很不错的价格了。
陈剑臣道:“大人谬赞。”
自己的字能卖高价,他当然不会推诿,只是有些客套上的讲究必须要做到位。
顾学政又道:“留仙,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了,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
陈剑臣略一沉吟:“大人,学生有一事不解。”
顾学政似乎早就洞悉到他的想法,直截了当地道:“你想问为何我们会推荐你进国子监?”
陈剑臣点一点头。
他可不会天真地认为凭着自己在才艺竞赛上的表现。就能让横渠先生和顾学政对自己青睐有加,联名推荐。
要知道这样的推荐名额几乎限定的,推荐了一个人,对应推荐的资格也就使用完了。陈剑臣自问自己和顾学政的关系非亲非故,还曾有过摩擦;至于那开泰书院的院长横渠先生,彼此连话都没有说过半句。
突然间两者联名推荐自己进国子监,这惊喜实在来得有些蹊跷。
顾学政的手指在书桌上轻轻地敲着。似乎在整理思绪。又仿佛仅仅是制造一种适合谈话的气氛:“实不相瞒,推荐你进国子监,其实是横渠先生的主意,然后先生说服了我。”
陈剑臣消化着他这一句话的信息,若有所思。
“横渠先生对你很看重,尤其你在驮马塔顶上写得那首诗,句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深得先生胸怀。他每每念及,都要喝一大碗酒……另外和你说一句,先生戒酒已三年了。”
顾学政说到这里,大有深意地瞥了陈剑臣一眼。
在天统王朝,横渠先生身份有些特殊超然,他不但是新学领袖,桃李满天下。在整个士林中拥有非凡的影响力,而且其和先帝还有过一段短暂的师生情谊。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当今圣上正明帝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一次横渠先生难得地开了口,顾学政也是八面玲珑的人,一番思索后当即同意联名推荐了。
陈剑臣肃然道:“感谢先生和大人的抬爱。嗯,不知先生安好?”
顾学政道:“先生已经辞去开泰书院院长一职了……本来他想在竞赛之后找你说话。谁知道……哼!”
说到陈剑臣的临阵退缩,他始终无法介怀,同时觉得奇怪。他乃是老狐狸一般的人物,对于陈剑臣留书所写的原因自是不大相信的。想深一层,不可例外地也把因由归纳到了郑书亮身上去了。然而木已成舟,事已至此,再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