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了几日,方才渐止。
林如海正同顾越看邸报,他们虽未出仕,但从邸报上亦能了解朝堂上的动向,正听顾越说到京城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忽有人进来道:“老爷,颜先生家打发人来了,求见老爷,说有要事禀告。”
林如海一怔,忙命人请进来。
他如今极佩服颜先生,已约定几日后启程,难道出了什么事儿?
颜先生身边的小厮慌里慌张地进来,跪下便磕了一个头,道:“林老爷,求您快去救救我们老爷罢,家里来了好些张牙舞爪的人。”
☆、第012章:
林如海一听,连忙带人过去,顾越左右无事,知道林如海来金陵请先生,也跟在身后。
途中细问小厮,方知是颜先生卖家中一些产业惹出来的事儿。
颜先生家中虽不十分富贵,却也颇有些根基,良田一百多亩,中等田两百多亩,除了自家人居住的宅子,另外还有一处三进的院落并一处绸缎铺子。
他原想着自己在金陵得罪了人,林如海所说的书院还需扩建,又云只要自己愿意,一辈子留在书院教学生都使得,于是他打算只留祖宅赁出去,卖掉其他的良田商铺宅子,然后在姑苏重新置办产业,免了每年收租的奔波之苦,近日已经说定了买家,谁承想偏又被另一家看中了要买,颜先生本就是耿直的性子,即便后一家出的钱高也不肯卖,何况他们竟然还堂而皇之地压价,因此那家便找上门来,十分嚣张跋扈,先一家见状,也不敢买了。
那小厮气愤地道:“一亩良田八两银子,中等田一亩也能卖六两银子,地里如今还有庄稼,我们家的铺子连带货物能卖三四千两银子呢,还有一座院落,那些人好没良心,竟然只肯给五千两银子便要把所有的都买走,把原先已说定的买家都赶走了。”
林如海微微蹙眉,问道:“是哪一家的人?如此猖狂?”据他所知,胆敢强买又敢压价的人绝非寻常百姓之家,必然背后有些儿势力。
小厮看了林如海一眼,嘴唇动了动,小声道:“是荣国府的人。”
顾越听了,不觉愕然不已。
林如海却道:“你不必太过小心,荣国府虽是我岳家,我也不能昧了良心。”
小厮登时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们老爷原不想打扰林老爷的,毕竟是林老爷的岳家,若是林老爷插手,未免叫荣国府有些难看,只是来的那些人气焰实在嚣张,还带了好些人,太太恐他们伤了老爷,遂命小的悄悄过来求林老爷。”
林如海听完,面上冷冷一笑,道:“据我所知,宁荣两府的嫡支皆在迁都之时进京了,现今都住在京城宁荣两府,金陵旧宅并无主子居住,只剩一些看房子的下人。我且问你,你自小在金陵长大,大概也知道消息认得人罢?去你们家强买产业的是那些看房子的下人呢,还是贾家留在金陵的一些旁支子孙?”
小厮连忙点头道:“认得,认得,都认得,今儿来的人听说是荣国府管事的儿子,叫金彩,现今荣国府无人,都是金管事一家做主,比我们家还有钱呢。”
顾越勃然大怒,道:“原来只是个奴才,竟然如此仗势欺人,该当好生惩治一番才是。”
林如海早有预料,倒也不至于愤怒,听了顾越的话,只是嗤笑一声,讽刺道:“这种事,世上何曾少了?他们以势压人,便是我过去替颜先生解决此事,不过也是以势压人,端的看谁比谁有身份,谁比谁有势力罢了。”
顾越一脸苦笑,顿时无话可说。
林如海话说得虽不好听,却是事实,如今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势小便只能受欺,若是势大,不但能自保,且能反压对方。
幸而林家距颜先生家不远,没多大工夫便到了,只见大门打开,门外不远处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无不对着颜家指指点点,有的脸上带着同情,有的脸上却是幸灾乐祸。
此时门口还有几匹高头大马,小厮说是荣国府众人骑来的。
林如海轻轻哼了一声,小厮赶紧进去通报,颜先生狼狈不堪地出来迎接,不满地瞪了小厮一眼,拱手对林如海道:“家里些许琐事,怎么劳烦如海兄亲自过来。”
林如海道:“先生何以如此?若晚生不来,岂能知道竟有人欺辱到了先生门上。”
说着,看向院里。
颜家宅院并不甚大,一共三进,十分精致,颜先生性情刚烈,哪里肯让这些人进自己家的前厅,因此但凡来人都在前院,林如海站在门上,一览无遗。
他们一共来了七八个人,个个油光满面,服色鲜明,簇拥着一个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眉清目秀,彼时正当寒冬,身上穿着极华丽的一斗珠儿羊皮袍子,脚蹬鹿皮靴,若非腰间扎着符合下人身份的细棉布汗巾子,任谁看了都当是富家公子。
看到这少年的形貌,又是在金陵看房子,林如海忽然灵光一闪,贾母身边大丫鬟鸳鸯的父亲不就是叫金彩么?难道就是眼前的人?难怪眉目之间有几分相似。
作为贾母跟前第一人的执事丫头,还敢偷东西给贾琏拿出去典当,鸳鸯固然有自己处事周全的原因,另外也因为自家的来历,能一直留在金陵看房子,绝非寻常下人能得的差事,他们家必然在荣国府很有根基。
平常人家看房子原不是一件有油水的好差事,毕竟难有别的营生,但是荣国府不同,但凡大户人家,每年拨回来修缮旧宅就有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了,兼之身处金陵,背后依靠着荣国府,旁人不敢得罪,他们只需打着荣国府的名号就可达到自己的目的。
金彩神情倨傲,拂了拂领口袖口的风毛,抬头看了林如海一眼,道:“颜先生,你考虑好了么?给你一个好歹知道,咱们已放出了风声,除了咱们,可没人敢来买。”
颜先生虽是文人,口齿却不伶俐,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正欲开口,忽被林如海所阻,冷冷地看向金彩,昂首阔步地走近,开口道:“我倒想知道,不过一个奴才而已,哪里五千两银子来置办这么大的家业?”
金彩登时恼羞成怒,道:“你是何人?敢管我们荣国府的事儿?”
金家在荣国府世代为奴,又懂得钻营,府里年年又都拨一笔银子用来修缮旧宅,他父亲一直管着此事,想着旧宅年年无人居住,便只两三年修缮一次,银子却都留下了,同时又悄悄把后街、后廊那边的房舍赁给别人,着实攒了不少钱,想置办些家业,年年有进项。
上等良田和地段好的铺子宅子多被权贵所占,金陵又都是无数权贵所在,金彩同他父亲汲汲营营地打听了不少时候,好容易才听说颜先生卖房子卖地,颜家乃是本地人氏,历经数代,家业都是上好的,他们立时便看中了。
顾越冷笑道:“如海兄,何必同他废话?直接去一封书信送到荣国府问个究竟便是。”
金彩也不是毫无眼色的人,先前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已是十分后悔,林如海和顾越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宛然不是颜先生这般的乡宦之流,如今听了顾越的话,突生不祥之感。
林如海居然点头道:“你说得极是。”
随即转头吩咐二管家,道:“咱们过几日便回姑苏去,记得提醒我跟太太说一声,叫太太去信问问老太太和两位舅老爷,几时在金陵置房子地,若要买,好歹说一声,咱们离金陵近,也好帮衬一二,打听些行情,若没打算买,倒得仔细问问,怎么竟有下人强买咱们家先生的家业,幸而我如今在金陵,若不在,岂不是任由人欺负了。”
二管家心领神会,立即满口答应。
金彩听了,登时面如土色,他忽然想起荣国府四姑爷的表字似乎就是如海,尚未反应过来,却又听颜先生叹道:“如海兄,原是我们家的事,又牵扯到令岳家,倒叫你费心相护。”
林如海淡然一笑,道:“莫说是晚生亲自来请先生去姑苏,便不是,也不能袖手旁观。”
听到这里,又见林如海仪容不凡,金彩心中再无怀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对着林如海磕头,道:“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姑老爷恕罪。”
林如海淡淡地道:“你又没有得罪我,何必如此?”
金彩立时转向颜先生,口内道:“小人被脂油蒙了心,竟然做出这等糊涂事,请先生千万恕罪,小人再也不敢如此了。”狠了狠心,也顾不得自己自幼被父母溺爱,左右开弓,往自己脸上打了几巴掌,雪白的脸瞬间红肿起来。
真有眼色心计!若不是金彩行为实在可恶,林如海反倒要暗暗喝彩了。
颜先生闻声见状,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因自己之故让林如海和贾家生了嫌隙,挥了挥手,道:“如海兄,幸而你来得及时,未曾有损半分,且饶了他罢。”
金彩听了,心中一喜。
林如海目光清冷,如同冰雪一般,道:“没听到先生说饶了你?”
金彩大喜过望,磕了两个头谢恩,退出了颜家,退出之时,仍能听到林如海同颜先生说话的声音,道:“若是先生眼下并无买家,索性别卖了,较之姑苏,金陵更为繁华,且我本家在此也有不少家业,年年打发人过来收租料理,到时候先生打发人与之同路便是。”
颜先生知道因之前金彩的缘故,无人敢买自家产业,如今买家一时之间并不好找,无奈地道:“话虽如此,但已得罪了人,即便留着,恐也不好。”
林如海觉得此话也有道理,想了想,道:“晚生却有个主意,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颜先生听了,忙问是何主意。
☆、第013章:
林家在姑苏有很多产业,在金陵也有不少,林如海的意思是从姑苏的产业中挑出和颜家在金陵价格等同的田舍商铺和颜家交换,如此一来,颜家抵达姑苏后不用再劳心劳力地置办,自己家在金陵的家业又多一些,横竖都有下面的管事打理。
林如海来金陵时命人打听颜家,知道严家的田舍商铺都不错,尤其绸缎庄是颜家进项中最好的,每年获利数百两,最重要的是铺面处于林家商铺的隔壁,那一条街泰半铺面都是林家的,赁出去一部分,另一部分命下人开了铺子,整条街都是卖脂粉头油绸缎钗环一类,林如海打算将那一条街上的铺面留给黛玉做嫁妆,再多一家铺面实是求之不得。
若是贾敏知道他的心思,定会哭笑不得,子女都没影儿,他倒先给女儿攒嫁妆了,先前将那些东西留给女儿,她便觉得足够丰厚了,如今还有古玩和铺面,哪一家愿意陪送女儿这么多?就是贾敏自己,身为国公爷嫡女,五万两的十里红妆已经让人吃惊不已了。
然而林如海却不如此想,但凡是世家大族,嫡女的嫁妆都由父母在其出生后便开始积攒,等到出嫁之时十里红妆,大到田舍商铺古玩家具,小到针头线脑,样样齐全,上辈子贾敏只给黛玉攒到了进京之前,他没有尽到这份责任,这辈子自然要补偿黛玉,不但要补偿,而且要让她挺直腰杆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绝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顾越抚掌一笑,道:“如海兄此举甚好。”林家虽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甄家、贾家又是金陵第一等世家,两家是老亲,后者是林如海的岳家,旁人不会寻林家的不是。
颜先生却有些犹豫,道:“岂不是太麻烦如海兄了?”
林如海忙笑道:“晚生早已想着在金陵再置办些产业,如今先生家的田舍商铺极好,恰好免了晚生奔波之苦,正是两全其美,何谈麻烦。”
顾越在一旁点头,也劝颜先生,毕竟没有比这更容易解决的方法了。
颜先生心中自是感激非常,略一思忖,便即答应下来。
林如海又同颜先生商议,等到了姑苏待他们看过田舍商铺觉得满意之后再行交换,颜先生知他此举心意,欣然应允,同时交代长子颜彬和管家留在家中,等到交换之时好与林家的人交接,完事后再去姑苏一家团聚。
一切妥当后,又择了启程的吉日,林如海方同顾越离开颜家。
出了颜家,林如海当即命二管家去打点一二,免得再有不长眼的诸如金彩一干人等那样前来打扰颜家的清静,二管家精明之极,自去料理。
顾越笑道:“如海兄,今儿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了令岳家?”
林如海勾唇一笑,并未言语。
顾越见状,嘴角微翘,也笑了。
林如海年轻有为,只需参加殿试便可为官,名正言顺地从科举出身,而非依靠祖荫,没有人会说他腹内草莽,不少世家大族对此羡慕不已,荣国府有佳婿如斯,高兴尚且不及,岂会为了区区几个下人反责林如海。
林如海又在金陵停留了几日,待颜家收拾妥当,又至吉日,方与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