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门下当铺得的东西,活当还罢了,但凡是死当,若有落魄之家典当祖上的字画书籍等物,多入黛玉囊中,故此对当铺十分熟悉。
只是,荣国府竟落魄到了靠典当度日的地步?想到贾母每每送来之物,黛玉难以置信。
听黛玉问出自己的疑问,贾敏叹道:“荣国府以十里红妆嫁了元春,你大舅母又要了迎春的嫁妆,所需花费,不下十数万两,自从你大舅舅拿走三万两黄金,府里哪有那么多现钱?薛家固然豪富,可几年下来,生意渐渐消耗,已非往日,如何吃得下这许多东西?你大舅母和薛家又无交情,自然典当的时候不会去薛家的铺子。”
黛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她虽不曾再去荣国府,与薛宝钗也不熟,可是常见迎春,自然知晓薛家的一些情况。
黛玉忽然道:“外祖母难道竟一点儿不知?常听妈妈说,外祖母虽偏心二舅舅过甚,也是见识过风浪的人物,对妈妈和我们都是极好的,我心里也记着,子孙如此,难道一点儿都不管?但凡管教几句,也不致于此。”
一家之主固然名正言顺,可是百善孝为先,身为荣国府的老太君,贾母的品级又高,见识也博,有心管教的话,绝对不会弄到典当东西筹措银钱的地步。
林如海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可不是虚妄。
贾敏却道:“皆因这心偏了,行事也就不周全了,难以服众。我何尝不知道你外祖母对我们的好处?不管外面如何说荣国府的不是,如何说你外祖母偏心,可到底是我的亲娘,我怎能远着她老人家?我如今远着的是荣国府,而不是你链二哥哥一家和你外祖母。我也劝过你外祖母,可惜你外祖母性子左,总认为宝玉有天大的造化,只一味享乐,不管府中杂事。你外祖母到底是年纪大了,纵然历经风雨,却晚年耽于享乐,哪怕外面洪水滔天。”
贾敏暗自苦笑,身为人、妻、人母,她理当先管林家,但是身为人女,终究不忍亲娘落得凄惨下场。可惜,她纵有心,却难扭转贾母之性。
贾母活到如今年将八十,只因偏心二字,蒙蔽了眼目心神。
话到此处,贾敏拉着黛玉的手,细细地教导道:“你已经定了亲事,将来是当家主母,有些事有些话我不瞒你,你须得记住,贤妻良母方能教导子孙万代,虽然人生偏心,五指各有长短,可是偏心要有分寸,万万不能误了祖宗基业。”
黛玉敛容称是,随即脸色微微一红。
想到俞恒,她心里油然生出一丝甜蜜,只盼着能效仿父母,不叫此生有憾。
贾敏道:“到了你外祖母府上这样的地步,你要明白怎样才能力挽狂澜,或是勤俭节约,或是教导子孙,而不是沉溺于祖宗留下的荣光,一味讲究排场,不肯面对现实。世上没有长长久久的富贵,时时刻刻记住防患于未然,才是作为当家主母的本事。”
黛玉笑道:“妈妈放心,我都明白呢!”
贾敏心底却闪过一丝苦涩,明白容易,可想要做到,何其艰难!人这一辈子,随着年纪渐长,增长的不仅仅是智慧、见识,还有因为年迈而糊涂的心思。
黛玉鉴貌辨色,倒也明白贾敏心中所想,说实话,她对贾母没什么恶感,毕竟是嫡亲的外祖母。可是听闻贾母的行事,说她糊涂罢,她也精明得很,不然没有今日宝塔尖儿的身份地位,余威犹在,替宝玉的打算更是非常周到,远在王夫人之上,说她精明罢,偏在大舅舅家和二舅舅家的正事上不分长幼,乱了家风,不肯接受贾琏胜过宝玉的事实。
如果,如果贾母明白贾琏才是一家子的希望,纵然不全力扶持大房,也该对他们一视同仁,管束好二房,荣国府必然不会有日暮西山之势。
黛玉看得很明白,贾赦一房和贾政一房早已形同陌路,贾赦一房的远离京城,未尝不是避祸之举。她通晓世故,没少听说荣国府的所作所为,颇有几件罪大恶极之事,将来必定殃及满门,想必爹爹也想到了这一点,才劝贾琏外放。
黛玉暗自警醒,从贾敏话中得知贾母中年时候何等精明果断,如今却糊涂至此,难道是因为上了年纪,就恣意妄为了?自己可不能如此,要时时刻刻告诫自己。
贾敏听了她的想法,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半日,贾敏方止住笑声,咳嗽了两声方道:“我原想以此教导你知道荣国府就是前车之鉴,不曾想,你倒想得长远。”
黛玉不觉脸红耳赤,顿足道:“妈,你再说,我就恼了!原是你说的,又怪我。”
贾敏忙安抚于她,道:“好,我不说了,你记在心里就是。你说的这些,正是我将来也要教导你的。人常说,高处不胜寒,咱们虽没抵达最高处,可是看你外祖母作为贾家年纪最高身份最长的老太君,难免事事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不在意其中的厉害,咱们就要引以为鉴。”
也许,这就是贾敏的心态一直没有变化的原因?黛玉有些促狭地想。
她在外面见的人多了,家里又经常送礼收礼,所以她知道诸位王妃诰命夫人的年纪生日,竟是贾敏最显得年轻,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年纪。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说了些梯己话,除了贾敏教导黛玉,还有黛玉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以及又认识了什么姊妹,做了什么诗词,她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乃道:“这些东西都留下么?我瞧着除了些字画书籍,别的也没什么值得收藏。”
黛玉酷爱字画书籍等物胜过珠宝玩器,贾敏早就知道,并未因她这话而恼,只笑道:“都是先人之物,不管值不值得,且先留着罢,也算是给我留个念想儿。况且,咱们家这么些年的进项越来越多,也不难于此。”
说着,又道:“你看中了什么,且先挑两件,剩下的给你兄弟。”
黛玉听了,好笑道:“女儿竟似为了东西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她确实极爱收藏字画,且爱书成痴,当即不客气地挑走了其中的这些,摩挲半晌,仔细地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又将画换掉自己房中原先的,好时时观摩。
林智放学回来,给贾敏请过安,便去找黛玉,厅中却不见黛玉踪影,听说在书房,忙移了脚步,摆手叫丫鬟噤声,只见黛玉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松松地挽着家常髻,正伏案写字,静谧如画,不禁凑过去问道:“姐姐在写什么?仔细低得脖子疼。”
乍然听他开口,黛玉心神一颤,笔下一顿,登时污了纸张,忍不住埋怨道:“你无声无息地过来做什么?也不叫人通报,倒唬了我一跳!”
林智笑嘻嘻地连忙告罪,又问先前的问题。
黛玉换了一张纸,以镇纸压住,没好气地道:“还能干什么?正在抄书呢。今儿得了一部书,竟是没见过的,对你们在外面上学的也有好处,故此抄下来,送你和哥哥每人一部,改日再送苏姐姐一部,也好见识些。”
天下之大,果然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书。
黛玉自觉藏书甚众,几达万卷,在诸位大家闺秀中名列第一,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她收藏的书,在天下书籍中只占据冰山一角罢了。
这些在荣国府当真是暴殄天物了,竟然毫不可惜地折变出去。
黛玉摇头叹息,她恨不得家中金银尽换书籍,他们倒好,竟颠倒了过来。
她想起父母提起过,曾经爹爹在落魄的朱家买了许多字画书籍古物,也是因落魄所致,悉数变卖成钱,如今荣国府竟也步了朱家的后尘。
林智听了,连忙拿在手里细看,果然不曾见过,遂细细读了下去,暗暗叫绝,不禁道:“好姐姐,抄完了先送我一部,给哥哥的晚些无妨,哥哥已经做官了,我正在读书呢!苏姐姐又有了孩子,也不忙着先看书。”
黛玉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笑应了。
其实不用林智开口,她也打算先送给林智,毕竟家里只他一人还在上学,比林睿用的时候多,而林睿已当了差,虽有用处,却不及林智。
林智顿时喜得合不拢嘴,忽然,他说道:“到底是我的姐姐,有了好东西从不昧下。外面的人大多敝帚自珍,真正的孤本好书都不曾流传开来,恨不得只有自己拥有,可怜天下贫寒学子,本就难买书籍,更无法见识真正的好书,如此,其智如何能开?其见识如何能博?”
黛玉心中一动,奇道:“竟有这等事?”
林智点点头,叹息一声,想起自己在自家书肆中新交到的朋友柳玉荷,说给黛玉道:“他比我大两岁,学问却不如我,不过因为我自小由父母兄姐陶冶教育,天生就有先生书籍,不必费心外物,所以如此。他家一贫如洗,原是世家子弟,说来,还是理国公府的旁支子弟呢,可惜已经落魄了,只有一个寡母守着他过活,常去咱家书肆里抄书,所以认得了。”
林智想到柳玉荷在书肆中抄书的痴狂,道:“从他嘴里我才知道,原来咱们家的书,竟有一多半儿都不曾流通于民间,多被世家收藏于家中,他们想看都没有门路。”
他和柳玉荷好上以后,借了不少书给柳玉荷,他都仔仔细细地抄了下来,且对他感恩戴德。林智看重柳玉荷,也是因为柳玉荷知道上进,而且非常爱惜字纸,林智去过他家里,听他母亲说,怕浪费纸墨,每次抄书,柳玉荷都非常用心,从不曾错过一个字。
林智原不肯信,后来亲自看柳玉荷抄书,一万余字果然一字不错,方信了。
柳玉荷这份毅力非常人所及,林智非常之佩服,故此他们俩虽然一个出身清贵,一个家世落魄,但因前者不倨傲,后者不自卑,倒成了极好的朋友。
黛玉听完来龙去脉,不禁沉吟起来。
林智说得口干舌燥,正好见丫鬟端茶上来,忙忙接在手里一气喝完,又道了谢,回头见黛玉若有所思,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黛玉抬眼笑道:“你说,横竖我左右无事,清闲得很,若是我把咱们家那些外面少见的孤本抄写一份,放在书肆里供民间读书人抄阅,你看如何?听你的话,我颇觉惭愧,咱们不过倚仗祖荫,才有比旁人更多的资本,一味珍藏密敛,反倒落了下乘。”
孤本的珍贵在于天下仅此一部,不然,怎么说是孤本?可若用不到实处,留在林家又有什么好处?只有林家数人通读,未免太也小气。倘或和贾家一样,后世子孙无能,岂不是失传了?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烽火乱世,多少文化断了传承,追根究底,都是因为拥有者敝帚自珍,便是那些匠人暗自私藏一手,因此一代不如一代。
黛玉本就是喜散不喜聚的人,皆因她想得到结局的不好,今日见到荣国府典当出去的东西,黛玉感慨万千,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家。现今自己家不曾有不肖子孙,百年之后呢?谁能说,林家就能长长久久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朝代帝皇尚且不能,何况林家。
这些孤本流传出去,为人所用,即便林家湮灭,传承亦在,也算是一件功德了。
林智听了,又惊又喜,失声道:“姐姐竟舍得?”
黛玉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嗔道:“难道我就是那最小气的人?有什么舍不得?况也不是将孤本拿出去,只是抄写一份罢了!”
林智连忙作揖,笑道:“是我的不是,我的姐姐自然是最大方体贴的,不然哪有这份胸怀,只因弟弟我抱怨了一句,姐姐就想到了这么许多。只是,姐姐自来爱惜笔墨,如何能传到外面去?偏生我和哥哥又没有抄书的时间,岂不是累着姐姐了?”
黛玉横了他一眼,道:“爹爹都不管我,你管我作甚?爹爹常说,若无外人传阅,漱玉词如何传世?易安居士又如何在宋词中备受推崇?皆因世人愚昧,偏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不知不读书,不明理,如何晓得德之涵义?我抄的书,又不会署我的名字,外人怎能知道是谁抄的书?我再仿照你的笔迹,外人就更不知道了。”
说完,她又道:“至于你说累着我,你和哥哥一个上学,一个做官,都是大忙人,我在家能有什么事?除了赴宴吃酒,便是在家顽耍,空闲的时候多着呢,哪里会累着。再说,抄书又不急于一时,我慢慢地抄写就是。”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须得持之以恒,黛玉本就没打算一时之间就抄写千万卷。
林智默然半晌,笑道:“姐姐仿照我的笔迹,岂不是便宜我了?我在外面上学读书,结交了不少同窗好友,他们认了出来,还当我大方体贴呢!”
黛玉笑道:“那依你该当如何?”
林智拍了一下大腿,道:“依我说,咱们家又不是迂腐人家,崇尚什么劳什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姐姐只管抄写姐姐的,不妨起个别名,正经像个文人才好。署名后,日子久了,外面都知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