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位于县城西北角的西台山下,青砖青瓦的院落不大,连审案的大堂在内只有十余间房屋,作为一县长官的居住办公地来说,显得小了点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叫莲城是个既贫穷,户数又少于一千的中下县呢。
衙左右的大片荒地空荡荡的长着杂草灌木,大白天也能看到狐走鼠窜出没其间。衙门前二十余丈的路左,有一块清理过的空坪并在上面用黄土堆了个三尺高的土台,这里就是处决人犯的法场。难怪青天白日之下,在这一段路也难得见到一个行人。
林强云三人在两个立于大门前的衙役注视下走到衙门前,张本忠抢前数步,将手上的腰牌朝那衙役一亮,拱手说:“两位老哥,我们是汀州新任正、副弓手总都头林强云、张本忠,带领属下弓手到本州境内各县公干,特来请见县尉大人。”
张本忠一开口说话就走近二步,靠到一个衙役身边,往他手中塞了一把铜钱,话说完也退回到二步外站立。
那位年轻的衙役想必是新来的,再加上数月来本地盗贼闹得厉害,根本没人上门来打官司,很少有这样收钱的机会。十几文钱入手,立时笑得合不拢嘴,一迭连声的说道:“原来是本州的都头大哥,说起来一旦有事时还会是我们的上管。几位来得真是太巧了,县尉大人今天正好在县衙,烦请稍候一会,我这就去为三位通报。”
另一位年纪稍大些的衙役,则在张本忠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打量三人,那年轻的一走进去,声音微弱问道:“你们几位中,那一位是猎熊杀虎的飞川大侠林公子?”
张本忠朝林强云一指道:“这位就是新任汀州弓手总都头,请教兄弟姓名。”
那衙役连声“不敢,不敢”,有气无力地走向林强云面前,拱手说:“小人丘增年,见过公子。今天能亲见林公子,真是三生有幸。”
林强云见他年纪比自己大,菜色浓浓的脸上布满愁容,可能是出了什么不能解决的为难事。连忙拱手客气地问道:“丘兄好说了,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丘增年听到林强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出其不意地扑通跪下,哽咽道:“小人听说林公子是本县人氏,不但神勇无敌,而且心地慈善,在长汀县内用辛苦打铁赚来的钱救了不少人。求求公子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再发善心救救城中的数千难民吧?”
林强云也从最近的了解中知道,有宋一朝的官府役夫,除了供给些少粮米够本人维生外,是没有其他报酬的。有些地方甚至遇到上官贪婪的,连那一点活命的口粮也不给。
这个衙役可能是城郊人,居住的村子被盗贼光顾过,他所有的亲人逃入城中,无法解决吃饭问题,只好把少得可怜的口中食分给亲友们,才饿成这个模样。
林强云扶起他,安慰道:“丘兄不必这样,快快起来。我这次来见县尉大人,就是要商量如何为父老乡亲们尽一份绵力。不要着急,我会尽力而为的。”
林强云的话声才落,衙门内传出一个声音叫道:“县尉大人请林、张两位都头入衙相见!”
县衙的大门没有门厅,进门就是一个能容纳百十人的空坪,七八平方丈的大堂前站着一个身体瘦弱穿官服的中年人。在莲城县能穿官服站在县衙大堂前接待自己的,除了这里的最高治安长官外,再没有别人的了,不用说这中年官员一定是本县的县尉。
看三人走近,中年县尉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迎上来握住林强云正准备行礼的手,兴奋的问道:“是林大人决定招集兵勇清剿盗贼了吗,什么时候开始发兵?”
林强云拍拍县尉抓紧自己的手,说:“大人不要着急,林大人正为此事征召各县的乡丁役夫、筹备粮草,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过来。我只是奉命先到这里查察贼情的,以便林大人订出剿贼大计。现在,请大人先听我说一件要紧的事好不好。”
县尉原来听到汀州的两位弓手都头一起来到本县,以为林岜已经得到安抚司的敕令,做好准备马上就要进剿盗贼了。因为汀州是个下等州不设通判,除了知州和参军外,都头已经是本州维持地方治安的长官了,虽然职位比各县的县尉低,在缉捕盗贼的行动中则是具体的负责人。所以才让这位县尉误以为林岜得到本路安抚使的授权,准备清剿境内日益猖獗的土匪强盗。只要除了匪患,逃难的人能够回家去自己安顿谋生,自己也就万事大吉。
这也难怪,这位莲城县尉半年来,可说为了妥善安置四乡逃入城中的难民头发都白了一半。年初被盗贼攻入城,就已经是大罪,如果未决的待罪之身留守在任所上再出现饿死人的话,那还了得?说不定这辈子的仕途就此完了。
仅有一点能够动用的官粮库币已经全部用完,眼看饿死人的事就要发生。这些人都是在册的治下子民呀,被盗贼所杀还情有可原,如果逃到了安全的城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饿死……万一追查起来……
此时一听不是马上进军剿匪,县尉的全身立时凉了半截,无奈地松开双手说:“那就进里面再说吧。”拖着沉重的脚步当先绕过大堂,朝后面走去。
林强云落座后也不再客气,立即说道:“大人也清楚我是本县西门外十里的林坊村人,这次回到家乡探看亲友,原想风光一番的。看到父老乡亲遭受盗贼掠杀,逃到城内又还要捱饥挨饿,眼见即将有人因此而毙命,实在是于心不忍。现身上带有会子一千五百贯,愿捐出来交给大人购粮救济城内的难民,请大人成全。”
说完也不等县尉的回答,转身从张本忠的手上取过纸钞,走到县尉的面前将纸钞交到他的手上。
县尉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突然听到林强云的一番话,不啻是喜从天降,一下子惊讶得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厚厚的一叠纸钞傻傻地问:“一千五百贯?给我的?”
林强云眼中闪过一丝担心的神色,说:“这钱是我捐出来用于救济城里难民用的,购粮的话可以买到数百石稻谷,再让城里的富户捐点,省着些用大概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唉,希望到时候盗贼被灭,难民们能够回家安心种地。”
县尉接过纸钞问道:“林都头,你这衙前军将是差役还是募役呀,就是募役也不可能存有如此多的钱,如何会有一千五百贯放在身上?这些钱捐给了城内的难民后,你自己怎么办?”
也难怪县尉会有这样的问题,“衙前军将”是地位较高的夫役,宋代的押衙、押司、都头等就是此属。都头的正式名称叫“役丁都管”,役丁就是服徭役的人,“都”为总的意思,“管”则是管理者、带队人或头子,所以称为都头,也就是役夫的头子。即使是头子,也还是役夫。差役除口粮外是没有报酬的,募役则由当地官府付给一定的钱粮,当然也能够有些外快油水可捞。
林强云淡淡地说:“我在长汀县开了间‘刀铺’,靠打铁的手艺赚了一点钱,现在把全部的家当用在了家乡父老的身上,也是我所能为家乡做的一点善事吧。”
县尉此时方记起近来听到的传言,心想,看来传言不假,这位林公子不但神勇过人,还是个菩萨心肠。连忙起身拱手躬身深深施礼,为了表示自己的敬意,改变称呼不再把林强云看成地位较低的都头,说:“林公子有此善心,自然会有善报,我在这里代莲城的百姓谢谢你了。我会将此事在城内宣扬,让其他的有钱人也来共攘善举,使更多的难民得以活命。”
林强云并不愿意以此沽名钓誉,本来想出言反对他大肆宣扬这件事的,后来一想如果能有更多的人捐款捐粮,真的能多救活很多人呢。
看到要办的事情圆满完成,当下立即告辞说:“救济难民的事就拜托大人了,强云还有公干,就此告退。”
三人走出县衙,门口的丘增年已经听说了林强云捐钱一千五百贯救济难民的事,一见三人就千恩万谢说了许多好话。林强云让张本忠给了他一贯钱,好拿回去济一时之急。
林强云再也无心到城西的林坊村去探访,只是路过西门时走到城上的女墙边,遥望有故无亲的家乡方向喃喃自语,然后就那样呆呆地站立了很久。
据当时离林强云靠得最近的四儿说,公子的老家肯定不是林坊村,是在莲城县别的什么地方。理由是,他那时听到公子说的话了,其中有一句是“长清大哥,我到你的家乡来看了,虽然没有去到你家里,以后我一定会去的。”
林强云他们除了在昨天在进城时碰到谢财发,被他说动带到其家租房外,直到要走的第三天上午也没有再见过他。看来给他的那一贯钱让其在赌场上有了点转机,所以没有再回来过。
林强云真是为谢三菊这个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悲哀,怎么会摊上一个这么不负责任的哥哥!在等待吴炎夫妻时,对她说:“三菊姑娘,本来我们是准备在你家里住上十天的,但因为突然有事要回去,所以今天就要走了。我们先付给你的房租,就先存你那儿好了。很快我们就会再来莲城的,以后我们来的时候再到你这儿住,到那时候再一起结算好了。”
小姑娘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林强云,无声地点点头。
吴炎来到后,林强云发现他把打铁的工具风箱、铁锤、钳子等,一百多斤铁料和铺盖一起搬来。除了夫妻挑了工具铺盖外,还请了两个人挑铁料。
吴炎看林强云的眼中有询问的目光,放下担子解释说:“师傅不必奇怪,我既然要跟师傅学艺,自是应该长期待在师傅身边。家中的房屋已经托给亲友照看,请师傅放心。”
林强云心想,挑了这么重的东西还怎么翻山越岭去找钨矿啊,只好到朋口后叫人先送他们去长汀了。只好无奈地笑着说:“我们到朋口后还要先去另一个地方,寻找一种矿石,用来炼制一种特别用途的钢材。可能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既然你挑了这么重的东西,这次你就不要去了,免得在荒山野岭会有闪失。”
吴炎一听是去找炼钢的材料,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的学艺机会,想也不想的叫起来:“师傅说的什么话,圣人云:‘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样重要的事情我不跟师傅去,还算得上什么徒弟,还怎么能学会师傅的手艺?我挑着的打铁器具到时藏到野地里,就是会丢失也没有什么大关系,到师傅那儿后再置办就是。总之,我是一定要跟师傅去的。”
林强云看天色不早,断然说:“好,那就到时一起去。我们上路,还需赶八九十里地呢,可能今天到不了目的地,要在路上找个村子投宿。”
林强云想早点离开,也就不等吃午餐,只叫四儿和全福去买些卤肉、炊饼、馒头之类的带着路上再吃。
四儿想来是以前挨饿的痛苦记忆犹新,公子只叫买些吃的带着路上充饥,又没有交代要买多少。三不管的和全福几乎把城内的熟食抢购一空,呼哧呼哧地各背了一大囊袋回来,足够十人吃上几天的。
他们的举动惹得根宝笑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王四儿,你们每个囊袋怕有五六十斤吧,天气这么热也不怕吃不完坏掉吗,那多浪费呀?”
四儿理直气壮的回答:“你耳朵聋了,没听公子说过去山里找矿石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可能要好几天的时间呢。我们有这么多人,不多准备些吃食那不把大家都饿坏了?你饿着了我可以不管,若是公子受了饿,凤小姐还不把我的皮给扒罗。”
根宝翻看囊袋内的吃食,晒笑道:“这么多的炊饼,一二天内倒也不会坏,你是炊饼袋呀,二天内能将这些都吃完?”
一行十人出东城门时,已经是辰时末巳时初之间。
艳阳当顶,晒得人走不了几步就浑身大汗,又没有一丝风能够稍解酷暑。连红土地也被太阳烤晒得冒出腾腾雾气,又闷又热的让人憋了一肚子的火,真希望能跳到水里消消火气。
那时的文川河水量不小,不可能涉水而过,河上原有正对南门而建的一座木桥,上月初发洪水时被冲垮,还没来得及重建。即使要重建也得等没有盗贼的太平时节才能动工。现在吗,只能委屈各位要过河的大爷们花费一文钱坐渡船了。
临时渡口选在距原桥址三里多的下游,这里的河面较狭窄,河宽仅十丈左右。因为水深,水流也就不急,正适合渡船往返行走。再加上这一段河岸两边的坡度也比别处平缓,过了河的人上岸也可以省些力气。
渡口的两岸各做了一个用十多根打入河底木桩为柱,上铺几块二寸厚松树板的简陋码头,以供人们上下。如此一来,两个码头相距的距离不足九丈,上船后片刻可到。
走到渡口正准备上船,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