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余慈似笑非笑的脸色,怀琛脸上是有些发红的。只他自己知道,他吐出这些话来有多难!
不过这般表态过后,余慈微妙的态度,也让他进一步明确了刚刚的想法。
这位渊虚天君也是别有所求?
一念未绝,余慈便道:
“心铃洗神,既不是你做来,何必多言。”
余慈没给怀琛任何脸面,也不待怀琛做出反应,他身外气机显化,有弓弦崩崩之音,震动虚空,慑人魂魄。
怀琛虽然心神受创,不在状态,可眼力还是有的。
余慈如此调运气机,已成控弦之势,蓄力待发,同时凭感应搜索源头,一旦锁定目标,随时可以发出反击。
怀琛所立之处,其实也是心铃魔音传继的关键节点,可余慈丝毫不受所惑,已将其中法理看了个透,轻轻巧巧“放过”了,又顺着更加隐晦的气机牵系,一路东指。
怀琛脸皮抽动一下,没有做出反应。
一方面是力不从心;另一方面,他就不信了,远在十余万里之外的宗门总坛秘阵发力,他渊虚天君就能发现,并干涉到。
就算是干涉到,以一人之力对撼一宗之力,想想那后果,就让人期待!
但他这个“小小的期待”,并没有实现。
他没有等来余慈与宗门秘阵的对抗,而是等来了让他交接撤离的命令。
这是一个非常及时、准确的命令,怀琛明白,他留在这里,只能是无限增加出丑的机率,心里虽不甘愿,却也不好违背。
而此时,他的老搭档,也已经现身。
海面上忽地薄雾,百里海面,迷迷蒙蒙,遮挡住了两边的视线,甚至连气机感应都给隔绝。
等一阵风吹来,将雾气吹得稀薄一些,陈乔然、移星真君等人就发现,“咒鬼”怀琛,连带着两个六欲天魔级别的魔门东支嫡传,竟然是不见了。
停在他原来位置的,是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太真切。
倒不是来人故弄玄虚,而是一贯如此。
“‘雾鬼’翟蒙。”
陈乔然只觉得牙根疼,一日连见“四鬼”之二,确实是运气……厄运!
由此可见,魔门东支对今日之事的态度。
正琢磨的时候,海面上铃音消歇,余韵渐无,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风声、涛声骤然间显然清晰起来,余慈手心中摇曳的“光焰”就此停止了晃动,还原为一个规整的光珠。
余慈点头:“话事的来了。”
他说得也不为错。
虽然“四鬼”并称于世,可毫无疑问,内部还是有排名的。
鬼铃子身为宗主,当之无愧排在第一位;其下就是“雾鬼”翟蒙,是主持宗门外事的首脑;再下才轮到“阴鬼”和“咒鬼”。
按照在宗门内的排序,现在的“雾鬼”翟蒙也能排在第三位,仅在鬼铃子和耆老主祭之下,是真正主持宗门事务,能够话事的高层。
可这位“高层”,对余慈的态度,却是亲近得很,当头第一句就是:
“天君莫怪。不知天君在此,刚刚多有得罪,怀琛性子急,在此我先替他道个歉。”
便在金幢、灵辰诸宗修士愕然注视下,“雾鬼”翟蒙以平静温和的语调,和余慈交流:
“昨日宗主与天君隔空沟通,诚意相邀,到宫中做客,焉有今日又得罪的道理?实不知天君身在坊市,是搜集什么材料么?东支还有几分家业,乐意效劳。”
“雾鬼”翟蒙,是出了名的心计深沉,算人无数,可这份热切,未免也太过了。
他的理由还挺充分:“听我家雀儿讲,当年在东华虚空,若不是天君,她怕是难以全身而退。翟家就这一只血脉,蒙天君照应,我一家上下,铭感五内。”
是了,翟蒙乃是翟雀儿的亲伯父,而刚刚死掉的东昌子,则是他的亲传弟子……
赵相山补充了相关信息,余慈微怔,便觉得海上的气氛愈发地诡异起来。
这个氛围,是余慈最需要的。
花花轿子众人抬,不如此,余慈如何能超然于外,获得主导权,影响拦海山周边局势走向?
“雾鬼”确实比“咒鬼”的脑子转得快,他分明已经明白,余慈的真实目的。
当然,余慈更直接的目的,已经在心铃魔音终止后达到了。
余慈轻吹口气,光珠散为漫天萤火,随即散去,玄上返照内明咒也就此收回。
和他“打过交道”的鬼铃子,或许是周边最知道他虚实的一个,有足够的时间权衡,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翟蒙到此,大半也是来贯彻鬼铃子的意志。
不过,听到了东昌子与翟蒙的关系,余慈可不认为,对面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算了。
翟蒙的情绪和意念流向,他依稀能够感觉到一点,同样是蓄势不发,绵里藏针。
所以,余慈给他机会。
“翟先生客气,鬼铃子宗主客气,此事贵宗准备如何解决呢?”
“对天君,我们是尊重的。有天君在,对俱净坊、洗玉盟各宗,我们秋毫无犯,天君亦可来去自如,无须滞留于此,信得过我东支便是。”
翟蒙说得掷地有声,可随即就是一个转折:
“然而,宗门弟子不能白死,我的徒儿不能白死。自今日起,一日找不出凶手,洗玉盟修士,便不用出海了。自我所立之处,南北划线,南至奇石滩,北至北海、东海交界冰线,有逾半步者,便是害我弟子之同党,莫说翟某言之不预!
“翟某丧徒如丧亲,如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望请天君见谅。”
说着,翟蒙向他躬身行礼,礼数做得周全。
余慈笑了笑:“好说,好说。”
翟蒙不再多言,又对他点点头,随即形影俱消。
这个时候,陈乔然忽然有些醒悟过来,察觉出味道不对了。
魔门东支和渊虚天君这么“你情我愿”,把他们这些宗门置于何地?
更重要的是,金幢教的位置在哪儿?
渊虚天君的图谋,似乎不浅哪!
他有些担忧,毕竟,金幢教北上,表面上是侵占地盘,其实肩负着极其隐秘诡谲的任务。
如果纯以金幢教的利益来看:金幢教大举北上,打压灵辰宗,强占俱净坊份额,虽然大半已经得手,但立足未稳,迎头就碰上魔门东支这么声势浩大地问罪,外不能抵御却敌,内不能团结一心,眼看就是个四分五裂的局面。
那时候,灵辰宗且不论,本来保持中立的三希堂、百炼门跳了脚,背后的洗玉盟也不能坐视,作为打破平衡的“外来恶客”,金幢教理所当然地就要承受巨大的压力,都可能给抛出去做牺牲品。
故而,照理说金幢教这边有着平息事态的迫切需求。
可事情又不是这么简单。
陈乔然若单纯只是金幢教的祖堂经师,此时大可冷眼旁观。
渊虚天君想要主导权,就让他拿去,只要能填平了魔门东支的怨气就好,他们大可在后面闷声发大财。
可是,为了既定的目标,这个主导权万万不能丢掉。他们本来在与灵辰宗的交锋中,占尽上风,进退自如,在周边区域的布置,都已经安排下去,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哪想到先是魔门东支,后又是渊虚天君,将拦海山地界的局面,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怎么办?
陈乔然心如油煎,可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有人出头,自然最好。
移星真君心神放松,一放松灵机便来:“今日之事,若无渊虚天君,势必无法收拾,灵辰宗上下感激不尽。灵辰宗愿推举天君,全权处理东昌子一事,以还我宗门清白。”
不等陈乔然回神,移星真君紧接着就对百炼门许奎道:“许大师,最近拦海山局势糜烂,正是缺了一个主心骨,也缺了一个裁判。恰好渊虚天君到此,又是急公好义、行事正派,我愿将近日矿场、坊市份额之事,一并交付天君评断,你觉得怎样?”
又扭头看三希堂的护堂真人:“孙真人?”
与他话音同往的,是余慈似笑非笑的视线。
无论是许奎也好,孙真人也罢,本来就是中立的姿态,如何会因此和余慈对上?很快都点头应允。
至于金幢教那边,没有人会对“过江强龙”有好感,自然视而不见。
陈乔然暗地里咬牙切齿。
这移星真君,真是破罐子破摔,什么异想天开的主意,都能想出来。
本来已经临近敲定的事项,就此横生变数。
他有心要反驳,余慈目光投过来,心头一激,莫名就哑了。
只听余慈道:“为坊市两万多无辜之人,我与魔门东支交涉,没有问题。至于你们几家的事务,我想不插手。然而……
他像是学“雾鬼”翟蒙,话锋一转:“如今事态复杂,魔门东支有借题发挥的意思,正要我们共御外侮。
“况且如今魔门东支封海,俱净坊虽无人身伤害之虞,却有存亡之危,轮不到计较那些私家利益。所以,某些人的某些小算盘都给我收起来。什么矿场、份额,暂且压后。事后有什么问题,我亲去问盟里如何决议,这样如何?”
余慈说得光明正大,处处以大局为重,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陈乔然听得心里直沉下去,脸上又不能露出声色,
和移星真君对视一眼,看他眼中跳跃的光彩,当即别过脸去,面无表情答道:
“听凭天君吩咐。”
表了态,陈乔然紧接又道:“东支魔头嚣张,封住外海,等于是断我等生路,以天君之意,该如何应对?”
话中不免有审视之意,终究还是带出了情绪。
余慈说得轻描淡写:
“此事已非你们几个宗门、商家与他们的矛盾,而是洗玉盟与魔门的摩擦。自然要遵循旧例,由盟中定夺。我在此地镇着,量鬼铃子以下,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此时便给盟中传讯,让他们议个章程,是战是和,再定夺不迟。”
余慈所言,出奇地老成持重,一点儿也没有横空架梁后的飞扬气魄。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无话可说。
至于一来一回,外海矿场开采不动造成的损失,此时也没人敢提。
毕竟引爆洗玉盟和魔门东支冲突的罪名,谁都担待不起。
自移星真君以下,灵辰宗、百炼门、三希堂诸修士,都是应诺。
陈乔然也领着蔡鹄、陈恩表示赞同,可一颗心,却是直沉下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飞魂传讯 辰光破禁(上)
余慈行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按照余慈横空出世以来的名声、行事风格,从激战罗刹、道韵落湖,到清谈连胜、北地伐魔,无不是场面雄阔,激烈决绝,尽显快刀斩乱麻的气魄手段,故而人人都以为他是那种锋芒毕露,霸气横绝的强人。
特别是他刚刚三言两句,便拿去了拦海山事态的主导权,那种爽利明快的风格,更是清晰可辨,节奏之紧凑,完全让人跟不上趟儿。
世人行事,往往是周密与谨慎同在,疏阔与爽朗并存。
想要做到周密齐备,且明朗快捷,不是不成,但实在太难。
像余慈这样,修行不过数十年的后起之秀,大半时间都在修行、苦战,东奔西走,哪有时间磨砺出这种老辣圆熟?
可当一干人等将主事权双手奉上,乖乖听命之时,余慈随口所发,字字句句都清晰明白,统合起来又细致周全,哪是一个尸山血海杀过来的强者?分明是一个处事经验丰富到无以复加的精干吏员!
“半个时辰内,我要各宗、各商家在外海矿区的人员布置、具体方位;除你们之外,那些小宗小派,由百炼门统计;其余商家,由三希堂着手。”
余慈此举,分明是要保全正在外海开矿的修士。
立意正当,目标明确,安排合理,根本让人无从拒绝,自移星真君以下,莫不从命。
陈乔然莫名心虚,却又看不出什么来,也只能依令而行。
很快,几人重新进入坊市中,安排布置。
当然,要做成这件事,只是洗玉盟诸宗下功夫也不顶用,余慈还要与魔门东支沟通,如若不然,相关矿场绝大多数都在“雾鬼”翟蒙划线范围之外,难道现在任由魔门东支去屠杀吗?
余慈留在海面上,就是要与魔门东支那边协商。
此时,旁边一直保持沉默,只看他行事的胜慧行者突然开口:
“我与天君注定有因果。”
余慈失笑:“行者不适合打哑谜,有事不妨直说?”
胜慧行者神色不动:“感应玄虚,不敢妄言。”
果然如此。
胜慧行者说得还是非常玄虚,然而余慈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和他估计的一样,缘觉法界碎片哪这么好找?
尤其看起来,胜慧行者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凭借佛法感应,追寻因果,而非实物,最接近的两回,也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