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日,画舫二层当是华光溢彩,歌舞升平,而如今因为客人的要求是远观夜景,船上悬挂的彩灯已经熄灭大半,光线微弱,只看到那人在坐榻上,很随意地前曲身子,单手托起下巴,看那边错乱的雾气乱影,乍看非常专注,却又像是在神游天外,以至于对“意欲结识”的佳人前来,都没有反应。
白衣缓步上前,廊柱间的雪白细纱,吃湖面上强风卷起,在她身侧抹过,凄清幽寒,这样的背景下,那黑暗中的人影,应该很有些孤独之感,才合气氛,可是她感觉不到类似的情绪。
黑暗中的“客人”,给人一种能够镇得住这片迷蒙天地的感觉,原因很简单:对方身外丈许范围内的纱帘,完全没有其他飞舞细纱的灵动,就那么静静垂落,毫无摆动之意,在黑暗中撑开了一片**的区域。
倒是白衣,行走在廊柱之间,偶尔遭细纱拂身,青丝飞扬,似弱柳扶风,几不胜衣,仿佛是供奉给黑暗魔神的祭品,随时都会给一口吞下。
事实上,白衣真的听到了某种低沉凝重的轰响,就像是心脏缓慢的跳动,咚咚,咚咚,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短短十余步的距离,白衣脸上讥诮的笑容,不知不觉消失掉了,代之而起的,是“冷烟娘子”惯有的平静姿态,很是冷淡清高。这是一种伪装,更是一种自我保护。
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客人”,不是她能够以本来性情“玩弄”的对象。
心理层面的攻守转换就是这么微妙。而实际上,她的心跳已有些失了平常节奏,被那古怪的轰响声带偏掉。
“这人……”
白衣一直都在心中搜寻与此人类似的目标,可真到了跟前,她的心志却开始摇摆,思路被无形的障碍遮蔽,滞涩重重,难以贯通。这般情况下,不管是陪客也好,探底也好,利用也好,都不可能达到她希望的结果。
而且,这家伙真的是来找女人的吗?
如果此人现在出手,她恐怕连三个回合都撑不过去!
已经走到那人身侧,白衣却突然发现了,她不知道下步要做什么,原本的计划已经无用,而现场的反应也是迟钝到了极致,以至于她竟然是呆在了那里,进退失据。
此时,“客人”终于是转过头来,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便拍了拍身下坐榻,示意她坐过去。
坐榻虽是宽敞,但男女同坐,也是极暧昧的了。白衣虽不在乎,但对方动作中无礼的意味儿,还是让她暗中咬牙,被这股气一催,她心头总算转过一个圈儿,并没有依言坐下,而是施了一礼:
“客人万福,冷烟拜见。”
要是正常人,此时起码也要有所示意,客套一番也好,受了这礼也罢,总能打开话茬。而那“客人”的反应完全不在惯常的套子里。
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任何示意,白衣虽是低头垂眸,却也知道,“客人”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没有半点儿掩饰。
正暗恼的时候,“客人”已经大笑起来:“妙,妙,今日在环带湖上,遇到你这妙人儿,竟是个意外之喜。”
这时候又像个急色鬼了?
念头微动,白衣面上自然就凝出一层冷意,正合了她“冷烟娘子”的名号。
“客人……哎呀!”
不等她把清高的姿态做起来,手臂上突然遭到极大的拉扯力量,将她硬往坐榻上扯去,那人的力量层次绝对远在她之上,以至于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便栽到了“客人”膝头上。
楼梯口的侍婢、嬷嬷都看到这一幕,传过来几声惊叫。
白衣挣扎着想脱离钳制,可下颔又是微痛,被那人捏着,强转向湖面:“来,你看看,能看到什么?”
白衣拍打着对方的躯干,却没有半点儿帮助,挣扎中,裹束的披风散开,湖面寒气直往裙襦里钻,系带不知怎地也松了,可那人除了钳制住她的身子,捏着她的下颔,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是又问了一遍前面的问题。
“你看到了什么?”
这人一定是疯了!
形势比人强,白衣挣扎无果,连咬人都做不到,只能是强忍着满腔怒火,将注意力放到湖面上。
此时,天梁山岛周围,巨舟大舰仍是湖面上的主角,在岛的四周,纵横来去。
在那些庞然大物附近,雾气时聚时散,映着分不清源头的光线,就像是顽童随手涂画的油彩,说不定那里更浓重,哪里干脆就缺了一块。最要命的是,这种情况还可以无缝衔接,瞬间转化。
往往有一船人,上一刻还在船头指点江山,一眨眼的功夫,就被雾气中冲出来的巨舟大舰生生碾碎,而他们的肢体、血浆,也只能把湖水和雾气染红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片儿,很快又冲刷干净。
距离过远,就算穷极目力,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当然,作为修炼有成之人,白衣感应的范围和层次,要比单纯目见丰富得多。
她把这些情况描述了一遍,“客人”只是摇头,白衣看那些嬷嬷、侍婢都指望不上,只能是咬牙道:“你又看到了什么?”
“客人”再一次哈哈大笑,笑罢却是长吟道:“隔岸红尘忙似火,当轩青嶂冷如冰。”
“啊?”
“你看湖上这些厮杀,我却在看你,妙啊妙啊,原来妙处不在承启天,而是在人间界。不在法则内外,却在七情之中。醒矣,醒矣!”
第六章 隔岸红尘 天外云霄(下)
在“客人”大笑之时,对白衣的钳制已经放松了,她趁势脱身,端正身子,却没有离开坐榻
虽然她对“客人”粗暴行为非常恼怒,更觉得这家伙是个神智不正常的疯子,可就算是个疯子,也是个实力强绝的疯子,其中也透露出古怪的信息,让人忍不住想探个明白比如:
“什么是承启天?”白衣是真的问出声来,没有半点儿遮掩
“就是这个”
“呃?”
“客人”扭头看她的面孔,直到这时候,白衣才真正看清楚对方的脸坦白说,这人看上去倒也不差,至少脸型端正,轮廓俊朗,嘴边还留了一圈胡须,只是草草整理一番,有些疏野之气,而且,皮肤玉白,却是流动着某种奇妙光泽,似青非青,黑暗中森森然透着寒意,深有邪异之感
虽然在修行界,修士的年龄很难确认,但白衣常年在江湖厮混,还是有一些把握的这个“疯子”,要比想象中的“年轻”许多
此时,“客人”与白衣的距离相隔不过数分,吐息可闻,其眼眸幽暗,便似能吸收一切的光线,也让白衣一时转不开目光
“你能如此说话,当真极好,极妙”
“客人的意思是……”
“我在此间,本来是有其他的想法,可是看到了你,才转了念头你可知道,你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你的念头生灭,虽然也有取舍,但每一个形之于外的,都是依你真实心意,显于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无不切中,并无丝毫扭曲涂染,相较于庸碌众生,便如五彩与素白之分,非常有特色好艾好啊”
听起来怎么有点儿罗刹教的味道?
白衣近些年来,接触了不少罗刹教义,不过还是弄不明白,只是淡淡一笑:“天地间只有一个冷烟,自然是独一无二?”
“客人”又一次放声大笑:“哪有这么简单?哪有这么简单……不过你说的也对,如你这般,正是独一无二,就是天地颠倒,法则错乱,再无承载之力,你也有很大的机会,在那生死存灭中轮回如此,连我都要羡慕呢”
白衣越听越奇,那什么生死轮回,又带着佛门的意味儿
而且,这人口气好大,明明是平常之事,却给他讲到了天外云霄去,且听他话音,倒似对天地法则都有深入的了解和掌握,确实是一位长生中人无疑了
白衣垂下眼帘,眸中灵光流转此时,“客人”身外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已经消失大半,她的心智恢复了正常运转,且因为前面的压力,状态更佳,又开始考虑,如何才能借此人的力量为己用虽说眼下看来,风险很大,但她最不缺的就是胆气
之前的计划必须修正,还有那个杀手……咦?
她的视线扫过腕上的手链,陡然一怔,不知何时,其上流动的血光竟然已经消失了,难道那杀手也感受到了“客人”的强大实力,故而离开了这条船?
又或者,是见机敛去了杀意,重新潜伏下来?
若是前者倒也罢了,可若是后面的情况,当真让人心头发寒这种收发自如,连咒法感应都能遮蔽的人物,毫无疑问是杀手一行中拔尖的人物,却专门针对她而来,就是以白衣的胆色,也觉得如芒在背,当下更坚定了利用“客人”,以驱虎吞狼的心思
眼下,新的计划还没有制定出来,但有一点,在此之前,肯定要留客的
此时因为之前“客人”的粗鲁举动,急匆匆赶过来的嬷嬷和侍婢已到了近前,却看到白衣与“客人”并坐在坐榻之上,纵不能说是言笑晏晏,话语投机,但也不是翻脸的情况
面对这种局面,管事嬷嬷习惯性地去看白衣的态度而此时,“客人”已经先一步开口道:“今日你我相见,实是难得,今晚上,冷烟娘子就好好陪我吧,我们可以再聊一聊交流一番”
旁边管事嬷嬷听得瞠目,虽然做生意难免遇到恶客,但像眼前这位“客人”作恶都理所当然的气派,也真是少见不过,管事嬷嬷紧接着就看到,冷烟娘子颜色未动,眼波却已移来,竟是要她依言安排
管事嬷嬷暗叹口气,冷烟娘子虽是湖上伶伎中,极清高的一个,平日里也机变百出,避过许多麻烦可常在湖上,终究还是湿了鞋,碰到这种恶客,也是厄运难逃
念头随即一转,又有些庆幸:还好,冷烟娘子毕竟是心智不凡的,能屈能伸,若是真换一个“三贞九烈”的,惹恼了恶客,非但难逃一番折磨,恐怕全船的人都要给她陪葬这种事情,在环带湖上,发生了也不只一回了
想到这里,管事嬷嬷激零零打了个寒颤,愈发地用心起来短时间内,整个画舫上的人都给调动了起来
白衣却没有管事嬷嬷那些复杂的心思,她知道,为性命计,今夜无论如何都虚与委蛇一番,说不得要舍出些甜头出去而这又能如何?
不管是掮客兼情报贩子的“白衣”,还是在湖上行伶伎之事的“冷烟娘子”,都是既能玩弄别人,又可能被别人玩弄的特殊存在这也是她刻意选择的,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身不由己,被人压迫和掌控,当然很难受,也一定要反抗,这很艰难可就是在这样的挣扎中,她却能感觉到一种无以伦比的刺激,还有那跃跃欲动的兴奋感
而就在这样的心态下,她还能保持着极致的冷静,一直关注着腕上手链的动态管事嬷嬷的“大动作”,倒是更有利于她的观察
可是,那个杀手再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麻烦的家伙
白衣心中暗咒,同时眼波流转,问出一个早就该提出的问题:“客人远来,还不知高姓大名?”
“一介散人,姓余名慈”
“余慈?”
白衣讶然看去,与之同时,她腕上手链所缚青丝之上,血光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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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要断一天
第七章 生死之轮 计划一角(上)
天光艰难地推着浓雾,从侧舷涌过来,让人明白,清晨时光已经到来。
走廊上,一众侍婢低头垂眸,鱼贯而行,不曾发出半点儿声息,直到冷烟娘子居处之外。
那边站着两个人,即管事嬷嬷,还有那个叫虚生的来客奴仆,显得过道都狭窄不少。透过舱室的厚木板,多少传出来一些异样的声息,不过二人都好似没有听到的样子,管事嬷嬷半眯着眼睛,嘴唇微动,应该是在念经消灾;虚生看上去在闭目养神,像一个死木桩子,没有半点儿生命反应。
领头的侍婢向二人行礼,道一声“嬷嬷”。
见她们过来,管事嬷嬷睁开眼,不知怎地叹了口气,又侧耳倾听一番,示意一众人等进去,还叮嘱道:“青囊,娘子正是虚弱的时候,你们定要侍候好了,当然,更不要怠慢了贵客。”
青囊低声应了,当先推开了门,当门户洞开之时,原本模糊断续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几乎再无遮拦,当下就有人红了脸。还好,众侍婢都是经过伎家专门训练的,在本船上虽没有什么经验,做起事来,也丝毫不乱。
尤其是青囊,曾经在一位红倌人的画舫上做过多年,深知轻重缓急,当下吩咐两个侍婢往摆在外厅的浴桶里注水,撒下药材、花瓣,又领着其他三人,捧持铜盆、布巾、拂尘、衣物等,悄然往碧纱橱里去。
里面除了冷烟娘子和客人以外,或跪或站,还有四个近身婢女侍候着。其中两个在拔步床的帏帐间隔之内,另两个则在床外。这四人本属多余,但这也是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