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找到118军军部,侯振华精神一振,走出指挥所,仰头看了一会儿,发布命令:“三营趁乱摸上山头,打得越乱越好。其余部队加紧构筑工事,防止敌人反扑。”
正在此时,师里派了参谋过来。参谋立正报告:“侯团长,师首长指示,你们打到了118军军部,四周敌人多,赶紧撤下来。”
三营长张大炮是火爆脾气,将帽子往桌上一扔,急道:“装进口袋的肉,怎么能放掉?”
侯振华没有说话,紧绷着脸,脸上鼓起隐隐的一条肌肉。他提着马灯,转身到地图边,看了十来分钟,断然道:“敌人是惊弓之鸟,破了胆,窝在山上绝不敢下来,部队战斗情绪很高,求战心切,此长彼消,我们一定能牢牢拖住敌人,等着大部队上来。”
很快,师参谋又带来师首长的指示:“敌情未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先撤出来。”
此时,侯振华已经下了决心,面沉如铁,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正在构筑工事,有信心拖住敌人,再报师首长。”
得到师首长批准以后,侯振华部如一根铁钉子扎进了118军心脏。118军派出重兵对侯振华部展开进攻。整夜,双方部队犬牙交错,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枪炮声从未停歇。天明,打红了眼的118军来不及撤退,被拼命赶来的解放军四面合围。
侯振华所部不仅打退了118军的疯狂进攻,在天明时,还捉了两千多俘虏,包括敌军长,缴获的枪炮堆积如小山。
三营营长张大炮被弹片击中腹部,重伤。
杜师长赶到侯振华部,脸色板如严霜,指着侯振华的鼻子道:“侯老虎啊侯老虎,知道围你的敌军有多少?整整一万五千人!你,他妈的,胆大包天!”
打了一夜,侯振华满脸硝烟,但是毫发未伤。他自信满满地道:“118军已丧胆,再多一万人也围不住我们。”
杜师长站在小山头上,目光越过大江,江对面城市轮廓清晰可见。良久,他收回目光,道:“这一仗敲掉了岭西守军的一只利爪,岭西城是囊中之物。你们团损失不小,暂时在巴山休整。我记得你是巴山人,抽时间回家看一看。”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战争已近尾声,以后没有多少大仗可打。侯振华将头摇得如拨浪鼓,道:“休整一天就行了,否则赶不上解放岭西城。我今天回一趟老家,明天按原定计划进军海棠溪。”
送走杜师长,侯振华带着警卫班,骏马快枪,威风八面,直奔柳河老家。
侯振华14岁离开家乡到岭西城求学,参加了当时的学生运动。被开除后沿江而下来到武汉,成为共产党,眨眼间就是18年。戎马倥偬,他从未还家,不知家乡父母可好。
带着警卫班,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柳河老家。侯家老院子只剩下坍塌的土墙,野草长满院子,满眼荒芜,再无当年家的气息。侯振华拿着军帽,傻掉了。
他找到一位乡亲,才知几年前还乡团来过,杀了许多人,侯家老院子被一把火烧掉。
来到侯家祖坟处,侯振华一眼就见到前清兵部侍郎墓,以及一座进士墓。这两个墓是侯氏家族的光荣,侯振华从小就在坟前磕头,最是熟悉不过。依次寻找,他见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坟,以及大哥、二哥的坟,另外还有一些无碑坟堆。
他又询问老乡,皆不知侯家其余人的下落。
侯振华在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抬起头时,额头见血。站了一个小时,他跺了跺脚,咬牙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不孝,走了。”
这一走,侯振华再未回故乡。
几天后,数名侯家子弟闻讯寻至巴山城,侯振华所部已南下追敌。
失望的侯家子弟站在城门眺望南方。七岁的侯厚德问:“侯幺爸是团长,团长是多大的官?”
侯家长辈也不知团长到底有多大,摸着小孩的头,道:“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也当团长。”侯厚德手里拿着一本《三字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2008年,侯厚德出院以后,坚持要回一趟老家,儿子侯海洋陪同着老父亲来到巴山县柳河镇。
侯厚德做了大手术,极为虚弱,一阵风来,似乎都会被吹倒。他站在墓前,努力稳住身体,眼光寻到最老的一块墓碑:“海洋,这里是侯家的列祖列宗。要论出息,第一要算前清进士,才高八斗,生性耿介,敢跟权贵抗争。侯家被称为书香之家,来源于此。书香传统,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能丢。”
侯海洋扶着父亲,目光从一块块墓碑前滑过。小时候他最不喜欢到这个地方听父亲说教,如今站在这里,与小时候的感受完全不同。这些墓碑饱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沧桑之感扑面而来。听着父亲唠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位穿着前清官服的老人,清瘦、睿智,还有一丝倔强。
“第二算是堂叔公侯振华,他是建国大军中的一员,是侯家唯一的武将,是有功于国家的。”
侯振华离开巴山后,至死未归乡。但当他在病榻上得知侯海洋是侯家直系子弟时,居然一跃而起,如年轻人一般敏捷。至今,侯海洋还记得侯振华苍老脸上闪现的精光和热切。
“你现在已取得一些小成绩,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还要记得一句古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侯厚德教了一辈子书,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职业习惯,习惯性地给儿子上起了人生课。身穿米黄色风衣的张晓娅站在侯海洋身边,安静地听着侯厚德说话。
远处,公路上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巴山县县委书记批评紧跟在身后的胖子:“你的嗅觉一向很灵,今天怎么如此迟钝?海洋书记来到巴山,如此重大的事情,你居然不敏感,要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有什么用!”
第七十八章九大碗
炎热天气让现场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几辆车走远以后,搬家的青工们从副食店买来从冰柜里取出的冷西瓜,用杀瓜刀砍成大块,大口大口吃着,清凉西瓜下肚,将暑热带走大半。
烈日下,王桥感觉身体发冷,总有一些阴风从黑暗角落吹过来。
白楼方向又响起男女说话声,里面还有吴重斌的声音。此刻王桥谁都不想见,用力地搓了搓脸颊,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迈开脚步,顶着烈日走出红旗厂,再也没有回头。
这次与晏琳匆匆相见,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但是对于王桥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了遗憾。
放下所有重负,他将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8月12日,红星厂家属区。
王永德按照家乡的老习惯在家里里摆了两桌。
按照家乡的习惯,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满十、朋友聚会、祠堂庙会等,都要摆一场丰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为王家宴客的最高规格。
王永德做九大碗的手艺在红星厂挺有名,共有“蒸头碗、烧白、蒸膀、腌盐豇豆鸡块、甜酸鱼、糯米饭、盐萝卜线鸭块、酥红苕块、酥肉汤”九道蒸菜。王氏九大碗以猪肉和小河鲜鱼为主料,以芋儿、莲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朴,味道鲜美,被大家盛赞。
只是前些年经济紧张,近些年大家都习惯遇大事喜事就到饭馆,所以很少有人在家里弄麻烦的九大碗。上次操办九大碗是为了祝贺大女儿王晓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一次让家人操透心的浪子王桥考上山南大学,王永德表面谦虚,内心颇为自得,决定再请一次客。
在商量参宴人员时,杜宗芬罕见地与丈夫发生了争执。杜宗芬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罕见地咬牙切齿,道:“杨燕当初是求着我们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将仇报,趁着湘岭出事和大妹怀了孩子,硬是活生生抢了大妹的生意。你记得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杨燕就是那条毒蛇。”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杨燕一个小姑娘懂个啥,肯定是杨三在背后出烂主意,不要请他来吃饭,我见到他都想呸几口。”
杜宗芬是善良胆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负,十有八九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儿女被人欺负,因此记恨上杨家。
王永德苦口婆心地劝道:“上辈不管下辈事,杨三是杨三,杨燕是杨燕,不要混为一谈。我们王家在家里请客,不请门对门的邻居,其他人怎样看杨三。”
杜宗芬抹着眼泪,数落道:“我要找杨三论理,你不准。给亲朋好友摆龙门阵讲一讲杨燕的事,你也不准。现在我家请客,不请他能有什么罪过。”
劝到后来,王永德火了,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一把米的鸡。杨三以前帮过我们多少回,你全忘记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宽厚,大家都是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脸面。”
杜宗芬见丈夫生气了,这才没有坚持自己意见。
上午,亲朋好友陆续来到家里,在客厅喝茶吃瓜子,传看着盖有“山南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你一嘴我一句,最后一致认定王家祖坟好,这才让一女一儿都读大学。更有逞能者装模作样地算起了八字,最后宣布:“王家要出五品官。”
聊了新出笼大学生话题以后,很快这些工友们便说着荤腥不忌的玩笑话。王桥坐在角落里,偶尔插一句话,不停地给大家散烟。
九大碗摆上以后,门对门的邻居杨三这才走进院子,与王桥打过招呼,坐在桌前。他嚼着肥厚的烧白和蒸膀,瞪着眼与同桌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战者,见杨三主动帮着主人家跳将出来,大家心意相通,开始围殴杨三。杨三喝得颇为悍勇,兴起之时,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与同桌划拳。
大凡酒战,挑战者的结局都是大醉,杨三喝至中场,已大醉,被抬到王桥的床上,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王永德知道杨三是故意喝醉,以此来表达杨家对王家的歉意。王永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宗芬道:“杨三醉得厉害,你去煮点绿豆汤和老酸汤,给他醒酒。”
杜宗芬叹息一声,在三线厂住了几十年,邻居们打断骨头连着筯,今天杨三能来大醉一场,她亦不好再责怪杨家。
王桥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婶叫个不停,轮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们拉着新科大学生,兴奋地灌酒,早就将杜宗芬的叮嘱忘在脑后。
酒席散去后,家里一片狼藉,留下一个醉汉。
几个阿姨留下来帮着收拾院子,一直忙到三点,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王永德、杜宗芬夫妻累得够呛,洗澡后在家里休息。
杨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来,喝了绿豆汤,踉跄着要回家。王永德怕他摔跤,挽着其胳膊,将他送到对面。两个大男人站在门口说了半天,以前的隔阂暂时揭过。
王桥胜在人年轻,晚上醒来后,喝了绿豆汤,除了头痛以外,身体倒还没有其他障碍。他依着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工厂外的小河边游水。
走到河边,远处是巴岳山。
巴岳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体连绵不断,一直延续到静州市郊。在群山之中隐藏着三个三线大厂,红旗厂位于巴岳山山脉的北端。顺着山峰朝北看,王桥仿佛能看到那个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与晏琳的恋情已成往事,从今天起,他丢弃所有的包袱,轻装前进,创造属于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默念了一句熟悉到骨头的诗句,王桥纵身跃下河。
河水清洌,睁开眼,能看见河里滚动着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随意飘浮,他闭着气顺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气,才将头探出水面。
河边竹林茂密,水面上飘着些竹叶。王桥将头顶的竹叶抹掉,继续沿着小河顺流而下,三四公里后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亲的**,让略显烦躁的心情变得宁静。他沿着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气,再次跃入小河之中。
在小河边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无数的白色炊烟冉冉升起。他从河里爬起,迎着挂在山顶的夕阳,身上出现金色光圈。
回到家时,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王永德在去年退休,离开了工作岗位。身份变了,几十年形成的忙碌的生活惯性却很难改变,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在一个荒坡上开了一块菜地,天天侍弄着一个小菜园子。
国人身上都流淌着数千年农业的基因,王永德从工程师转到业余农民没有丝毫障碍,将一块小菜园种得风声水起。但是,他并不封闭,女儿和儿子是他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透过这两只眼睛,能真实地感受到社会正在发生着偏僻角落难以立即发现的深刻变化。
“你回来了,晚上想吃点什么?”杜宗芬看见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王永德道:“剩了这么多菜,热热就能吃。”
杜宗芬道:“不能光吃剩茶,儿子,你到菜园子摘几个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