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初中毕业就出来自谋职业,文化水平不高,说话直来直去。王桥暗自有“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的想法,不与小钟争辩。
等到小钟离开,刘沪打起抱不平,道:“这是没有见识,进了大学就海阔天空,说不准就成了国家人才。在美食街开馆子,一辈子也就这么点出息。”
红旗厂属于部委厂矿,里面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发展渠道宽,眼界自然比静州当地人要高。吴重斌等人都支持刘沪的说法,你一言我一语地反击小钟的说法。不久话题就转向,开始探讨考上大学的可能性。
得知王桥自报有“九成”把握,吴重斌等人还不太相信,他们几个都是理科班,对文科班情况了解不深,只是对其“九分”印象根深蒂固,不太相信王桥居然真有“九成”把握。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五章分手信
吴重斌打开一瓶啤酒,道:“我估计能上专科线,本科有点悬。我宁愿选择读厂里的委培,也不去三流大学读专科。今天晚上干杯,不醉不归。”
大家都将各自身边啤酒打开,开始激情四射地大杯喝酒。一件啤酒转眼间便下了肚。喝完酒,大家开始讨论晚上玩的方案,讨论之后互相妥协,先是去跳一场舞,然后打台球,再回家睡觉。
没有晏琳在身旁,王桥宁愿去打台球,为了不影响大家兴致,他才同意跳舞方案。
舞厅里依然热闹非凡,夏天气温高,女人们穿着单薄,挂在高处的电风扇经常将女人的裙子吹起来,露出一片春色。田峰和蔡钳工穿着白衬衣,头发上了发胶,冒充社会人员,假装很老练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挑选舞伴。
王桥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很顺利邀请到了独自来跳舞的年轻女子。进入舞场后,他挺有绅士风度,与女子保持了距离。
跳了几步,他感到年轻女子有意无意地将身体贴了过来。他知道这样跳舞不妥当,可是温软入怀,推开有点难。一曲罢,王桥暗道:“我难道是个好色之人,明明在与晏琳谈恋爱,怎么还会和社会上的女子跳贴面舞?”
经过自我反省和检讨,王桥不再跳舞,独自离开了舞厅。
在舞厅里,静州一中曾经的毕业生搞了一次同学会,吃完饭后相约到舞厅。吕琪是校花一级的人物,自然成为男生争相约舞的对象,在跳第一曲的时候,灯光闪过,她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要细看,背影混入人群之中。一曲跳罢,她朝另一端走去,试图寻找失落很久的背影。结果令她失望,舞厅里有不少高个子,但都不是他。
下一曲,响起“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听到音乐声起,吕琪鼻子猛地发酸,泪水夺眶而出。以前她和王桥多次在一起听过这首歌曲,这个曲调代表了人生重要的一段历史,听歌思人,泪如泉涌。她偷偷地揩掉了泪水,对前来邀请跳舞的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道:“对不起,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田峰好不容易在舞厅里发现一个容貌和气质皆佳的女子,不想放弃,可是女子总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最终气馁,悻悻而回。走到另一边,对蔡钳工道:“那边有个美女,请不动。”蔡钳工不服输,也凑了过去,同样被拒绝。
蔡钳工走回时,舞曲已经开始,他没有邀请到其他舞伴,就和田峰坐在一边聊天,道:“王桥到哪里去了?看他跳了一曲,就没有见人影了。他长得一表人才,让他去请那个冰美人跳舞。”
田峰道:“晏琳不在,他跳舞没有劲头,算了。”
在距离喧嚣的舞厅不远处,王桥一个人在黑暗处抽烟。抽完一支烟,他将烟屁股弹到一边,然后迈开大步沿着街道疾行。他原本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快步走,发泄心中莫名的愁怨。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公安局家属院附近,看到静州烟厂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大字如标杆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如海上的女妖一样让王桥无法抗拒。静州烟厂几个大字越近,距离公安局家属院也越来越近。
站在家属院门口再抽一支烟,王桥走进了家属院,站在院中意外地发现吕琪家中居然亮着灯。一股热血涌上了脑海,他将所有事情全部忘掉,大踏步朝着亮着灯光的地方走去。
来到了房门处,他毅然举手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谁啊?等会儿。”门打开,一个脸上贴着黄瓜片的女子出现在面前,问道:“你找谁?”王桥见着满脸黄瓜,吓了一跳,道:“请问吕琪在家吗?”黄瓜女不耐烦地道:“早搬家了。”说完,“砰”地将房门关上。
无数次的失望便是绝望,王桥面无表情地走下房门。对面杨红兵家里亮着灯,他没有上去聊天的欲望,落寞地走出公安局家属院。
按常理,高考结束,且考得不错,今夜应该是个高兴的夜晚,可是王桥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情绪低沉,短时间觉得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
走回舞厅,王桥没有再进去,在外面等待。舞厅散场后,与吴重斌等人汇合,大家相约去打台球。台球室里几乎都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都叼着香烟,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学生变成了社会人士。
打完台球,众人又到红旗厂办事处外面的烧烤摊吃烧烤喝啤酒,尽兴才归。
上午十一点,大家仍在睡觉,一阵敲门声将几个男生惊醒。王桥知道是谁,迅速穿衣下床,打开门,果然见到一身红裙的晏琳俏生生地站在门前,她第一句话就是:“考得好吗?”
王桥道:“肯定能上,是否能上本科就要看运气。你的情况如何?”
晏琳道:“发挥有点失常。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既然考完,我不想了。”
刘沪听到对话声,从对面房间走了过来,道:“晏玲,我们商量好到大雁湖去,你去不去?”
晏琳道:“我跟家里请好假,在外面玩几天再回家。”
中午时分,一行人前往大雁湖游玩。大家趁着发放高考成绩的间隙,尽情地玩乐,几乎将折磨人的高考忘记了。
两天以后,吴重斌、刘沪、田峰等人回红旗厂,王桥和晏琳回山南,两人如胶似漆地过了两天后,王桥返回静州昌东县,晏琳回到静州红旗厂。
七月中旬,王桥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印着红旗厂的字样。
亲爱的蛮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写到这里,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可我还是要写下这封分手信。我从小就是一个爱情理想主义者,你是我的初恋,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我将永远永远地将你记在心头。在我品尝最美好的爱情时,我也同时品尝了苦酒,我不想追究你的过去,只想把握现在。可是有三次,你在梦中呼唤着另一个女生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当时在黑暗中我是什么感受?你肯定是爱我的,但是我却想要独占爱情,不能与任何人分享。从大雁湖回来,我许了一个心愿,如果你在夜里不再呼唤那个女生的名字,我就将把那个名字永远埋在心里。但是,令我无比心碎的事情发生了,你在那天夜里再次喊了那个名字。
人的潜意识才是最真实的,我相信在你心中有我的位置,可是我的位置肯定比不上那个叫吕琪的地位。这是我最真实的感受,也是事实。我要的爱情是两人全身心投入的爱情,我不祈求你可怜我。
亲爱的蛮子,我最亲爱的蛮子,我会永远永远地爱着你。但是我不祈求爱情,我不知道以前你和那个女生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她在你心中的位置如此重要,你就要努力追寻最纯真的爱情。
写到这里我再次泣不成声,只觉得人生失去了色彩。你不必回信,也不必再找我,找我也找不到。我和母亲将到外面去旅行,高考之后我要读部里的委培,以后不再回静州。
别了,亲爱的蛮子,永远爱你的晏玲。
写到这里,我想起你从来都是称呼我为“晏琳”,没有叫我“琳”或者“亲爱的”,回想起来,我好伤心。
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有交集,真诚地祝你幸福!
在信的后面,没有落下地址。
看完信,王桥觉得这个世界“变幻莫测”,他已经准备好好谈恋爱,却意外收到这封信,人生这杯酒实在有些苦涩。
将信件放入抽屉,他拿着篮球到院外,疯狂跑动,直到筋疲力尽。
夕阳如血,将天边照亮,美丽得让人心颤。
(第一卷完)
第七十六章上线
1995年7月29日,山南省静州市一中。
静州一中是静州市最好的高中,高考升学率超过百分之三十。这个数字意味着百分之七十的毕业生从小学到高中苦读十二年,必将止步于大学门前。
在复读班办公室楼外,多数同学领取高考成绩单后都呆若木鸡,陷入痛苦、悔恨、悲伤、绝望等复杂情绪中不能自拔。
王桥将高考成绩单小心翼翼放进衣袋,压抑着内心狂喜,想安慰身边失魂落魄的吴重斌,话至嘴边又觉得语言对于落榜者来说实在是苍白无力。
吴重斌捶胸顿足地道:“随便多做对一道题,我就上线了,一分,他妈的只差一分。”他狠狠一拳打在香樟树上,手背和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粗壮的香樟树难以体验落榜生的痛苦,岿然不动,象征性地落下两三片树叶。
蔡钳工慢悠悠地从办公室下来,走到王桥和吴重斌身边,愁眉苦脸地道:“复读一年比去年分数还低,差四十五分上线,回去怎样向老头子交代。蛮子进校数学只考九分,没有谁看好你,这次居然能上重点线,还和晏琳谈了一场恋爱,老天真不长眼,把所有好处都给了蛮子。”
吴重斌和蔡钳工、田峰、晏琳、刘沪都来自红旗厂,红旗厂是知识分子成堆的三线企业,老职工们最喜欢相互比较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大学,无形之中形成了极大的舆论压力。蔡钳工差四十五分上线,只能痛快地承认失败,反而少了些痛苦。“只差一分”如凶狠的短尾鳄狠命咬着吴重斌的五脏六腑,他内心如火焚烧,猛然间又一拳狠狠地打在香樟树上,在香樟树上留下一片血迹。
王桥用力挽住吴重斌胳膊,道:“只差一分,可以考虑走委培或者自费,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
吴重斌痛苦地道:“复读一年,只能走委培,会被厂里笑话。”
王桥道:“你走你的路,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从寝室方向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尖叫声如火箭一般腾空而起。办公楼前的人群短暂沉默以后,如海浪一般朝寝室方向拥去。最前面的一个女生脸色苍白地冲出人群,扶着墙大口呕吐。
王桥挤到人群中心,再次看到相似一幕:一名身材单薄的男生横躺于地,头颅严重变形,地面上流着一摊红白相间如豆腐样的东西。他手里还捏着一张高考成绩通知书,通知书在风中不停摇晃,清晰地发出“噗噗”之声。
跳楼者是毕业于静州一中的理科班班长傅远方,成绩优秀的他去年高考发挥失常,差五分上线。复读时长期是班上第一名,临到考试时突发高烧,这一次差十分上线。
傅远方平时沉默寡言,谁都没有想到他会采取如此极端的行为。
吴重斌被惨烈的现场惊得目瞪口呆,如中定身法一般浑身不能动弹。围观同学们都和吴重斌一样,短暂地失去了思维能力,没有人到办公室报信。
王桥最先回过神来,挤出人群,一溜小跑赶到办公楼,上楼后,猛地推开复读班负责人刘忠办公室,道:“傅远方跳楼了!”
刘忠反复追问两次,得到明确答复以后,冷汗刷地滚落下来,抬脚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一只皮鞋从脚上掉了下来,他浑然不觉,依旧朝着教室方向跑去。
另一位老师也要奔出去,被王桥叫住,“赵老师,赶紧打110和120。”赵老师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打电话。
王桥回到跳楼现场时,傅远方遗体己经被旧床单遮住,刘忠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单前,几缕头发被风吹得直立起来,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吴重斌一直在现场,神情复杂地看着白得刺眼的被单。其女友刘沪根本不敢靠近现场,站在篮球场边的树林旁,遥望着出事的这边。
王桥见吴重斌脸色苍白,两眼发直,情绪极度低沉,怕再出意外,挽着其肩膀安慰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条条大路都通北京,高考失利就跳楼太不值得了。”他将挂在胸前的铁钉项链拉出来,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根铁钉做成的项链?”
来自于山南第一看守所209室的铁钉被打制成项链以后,天天戴在王桥胸前,已被磨得光滑。吴重斌知道此物来历后,再加上刚经历血腥一幕,胸襟突然间开阔了,咬牙切齿地道:“我就不信吴重斌在这个社会上会没有一席之地,就算去读委培,成绩肯定不会比其他同学差。”
王桥见吴重斌顺过气来,鼓励道:“凭着我们几兄弟的聪明才智,在什么地方不能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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