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大师将门关上,坐回蒲团道:“那日你追赶吠月夫人去后,我和杨北楚聊了几句。”
杨恒不以为然道:“大师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明灯大师悠然笑道:“你和杨北楚当时的反应倒是一模一样。事实上,贫僧并不反对,在恰当的时机你可以和杨惟俨杨老施主先见上一面。毕竟,你和他是一脉骨血的亲祖孙,若能化解彼此恩怨,功德无量啊。”
杨恒记起空照大师也曾说过,希望自己能趁六月初六楼兰盛会之机,与杨惟俨私下会面,无奈一想到娘亲的境遇他心里就生出强烈的抵触及反感之情,说道:“我不想见他,除非先放了我爹,然后认错赔罪。”
明灯大师苦笑一声道:“这可有点难……比砍了他们两人的脑袋还更难一点!真源,我捱过霜儿一刀,所以很清楚亲人间反目成仇拔剑相向的滋味是如何的难受。你该懂得,杨惟俨虽囚禁了令尊,但未必就有杀他害他之意。”
杨恒暗道:“那是因为你们并不晓得我娘亲已被杨惟俨炼化成了大魔尊,只是这事即使对明灯大师,我也是不能说的。”
他摇了摇头,岔开话题说道:“大师,你猜我那天追丢了吠月夫人花沉鱼后,却又遇见了谁?”
明灯大师明知杨恒是在故意转移话头,仍禁不住低声问道:“是她么?”
杨恒点点头道:“不仅是严姑娘,我还有幸在始信峰拜会到石剑圣!”
明灯大师身躯一挺站立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坐回原位叹口气,喃喃自语道:“真菜这家伙,把我的酒坛给藏哪儿去了?”
杨恒待他坐定,接着道:“我听严姑娘说,杀害她娘亲的凶手也是一群脸戴银色面具的黑衣人。他们的目的并非是找你报仇,而是冲着石剑圣手中的一篇仙林绝学而来,是想利用严夫人要挟他老人家。”
“银面黑衣人……”明灯大师的眸中精光一闪,依稀显出昔日叱咤仙林的峥嵘豪情,缓缓道:“原来这些人是凶手!”
杨恒又道:“老爷子说他会来见你一次,以解开彼此埋藏十几年的心结。还有严姑娘——她也答应我,在适当的时候会前来拜望您。”
“霜儿?”明灯大师微觉惊讶道:“你说她……愿意来见贫僧?”
“没错。”杨恒道:“方才大师劝我去见杨惟俨,所谓将心比心,您是否也该放下执着,主动与严姑娘和石老爷子见上一面,化解这十几年的恩怨误会?”
明灯大师久久不语,下意识地抚着胸口早已愈合的刀伤,轻声道:“是啊,躲也躲不了啊,就算大醉一场把什么都忘了,醒过来却只会更加头疼……”
杨恒听出明灯大师语气里隐隐有了心动,不禁为之一喜,可又想到自己心下不无哀戚道:“也许不久之后,明灯大师与严姑娘的误会便有了解开的机会。可我——我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爹,唤醒娘亲,重叙天伦……”
正感黯然神伤,忽听禅房外小夜欢快的声音招呼道:“大师,你们聊完了么?真烦、真诚还有真刚师兄都来探望阿恒啦!”
杨恒一省,急忙平复心绪起身开门,就见真烦等人已来到院中,一见自己便笑嘻嘻地说道:“好小子,不声不响就丢下哥几个自己云游天下去了,没义气!”
杨恒最喜和真烦斗嘴,闻言便笑着道:“一听我回了法融寺,你们几个就迫不及待地冲进来打秋风,果然都是我的好兄弟啊。”
真诚从袖口里取出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纸包,拿在手里晃了晃道:“瞧瞧,这可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今晚咱们就以茶代酒好好聚聚!”
当下大伙儿在法融寺内摆开素斋,虽是粗茶淡饭,却也吃得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明灯大师却不知去了哪里,并未与众弟子同乐。旁人只当他不愿在场拘束了大伙儿,可杨恒心知肚明,这位将内心痛苦付之于明月美酒中的法融寺主持,显然碧螺春茶散发的芬芳远不如山下坛中美酒那般令他开怀。
因晚上各人均有功课要做,故此掌灯时分大伙儿便早早散了。杨恒将真烦等人送出法融寺,径自回屋。
刚把门推开,屋中人影闪动,一道劲风已袭向他的背心。
杨恒以为是同屋的真禅和真荤和自己开玩笑,并不在意,身形往侧旁一让抬手格架道:“好啊,居然暗箭伤人,咱们好好过上几手!”
然而眼角余光望见的,并非是真禅又或真荤的脸,而是一个面蒙黑纱巾的斗笠人!
斗笠人翻腕扣住杨恒右腕,沉肘一顶击中他胸口,一股雄浑汹涌的气劲透过膻中穴迫体而入,瞬间禁制住杨恒的周身经脉。
杨恒身子酸麻往后软倒,正欲张口喝问,斗笠人运指如风连封他胸前数处要穴。
杨恒顿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雪亮道:“拈花指,萨般若真气,他是云岩宗门下!”
斗笠人默不作声,将杨恒挟在腋下腾身出屋,足不点地地出了法融寺。
其时天色全黑,法融寺众僧或在做晚课,或在伙房收拾清洗,兼之修为最高的明灯大师又不在寺中,竟无一人察觉到杨恒出事了。
杨恒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任由着斗笠人挟着自己往山下行去,心中惊怒交集道:“他是谁,为何要暗算我,要带我去哪里?”
转眼间斗笠人潜踪匿行下了万佛顶,又行出数十里来到一处荒僻无人的土地庙外。
庙前的青石阶上长满杂草,斜斜地开着一丛形似骷髅的奇花,杨恒一望之下竟有八朵,赫然醒悟道:“骷髅令——这里有灭照魔宫的人!只是杨北楚身为灭照宫首席护法,当年在我家门外用的也不过只有七花骷髅,难道庙中人的身分比他还高一筹?”
正这工夫斗笠人已走入庙中,将杨恒放在地上。
借着微光,杨恒看到这土地庙年久失修,满是尘灰,连那尊泥菩萨也不知被谁偷去了头颅,只剩下半截身子还在那里正经威坐,上面已经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显然此庙废弃已久,不虞有人会来。
斗笠人朝暗处微一欠身,合十礼道:“照老宫主吩咐,我已将杨恒带来,有劳尊驾将他送返东昆仑。”
他的声音沙哑含糊,饶是杨恒耳力犹在,仍无法辨别出此人的嗓音。
就听一名女子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只一天的工夫就抓到了杨恒,阁下办事果然得力。”
杨恒闻听此声禁不住心神剧震,苦于经脉被封全身无法动弹,他勉力转动眼珠,躺在冰凉的地上往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黑漆漆的角落里漠然现出一道白色身影,来人不是大魔尊却又是谁?
那斗笠人得到大魔尊的嘉许毫无得色,淡淡道:“事有凑巧,他今日刚好回山,若是尊驾早到几天,难免要多等数日。”
大魔尊瞥了眼地上的杨恒,问道:“可有关于樱花台剑会的消息?”
斗笠人回答道:“据我所知,仙林四柱已接纳祝融剑派入盟,但盛霸禅等人担心云岩宗趁机坐大,进而掌握盟中大权,因此只肯让匡天正以‘四大名门之友’的名义加入,对此明镜师兄亦是无可奈何。”
杨恒闻言心道:“此人果然是云岩宗明字辈的高僧,却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
又听他继续说道:“会上盛霸禅提出先发制人的策略,意图集中全力发动突袭,先剿灭了灭照宫,再回过头来对付魔教。原本各派首脑对此提议多不以为然,可厉问鼎与南宫北斗结盟和神会宗长老袁长月惨死这两桩事,却令情势急转直下,各派隐然有了共识,很可能近期就要对排教下手,先打击灭照宫的周边势力。”
大魔尊微微蹙起眉头,问道:“你是说仙林四柱已决议拔除排教?”
斗笠人颔首道:“是,不过他们不会公然出手,而是要利用祝融剑派打着报仇雪耻的旗号,攻打排教设在龙虎山的总舵。”
大魔尊道:“仅凭匡天正一派之力,就想灭排教?痴人说梦罢!想必这点四大名门的首脑不会不知,恐怕背地里另有安排吧?”
杨恒听着两人的对话,无不涉及四大名门的最高隐秘,一时也忘了自己的境遇,焦急道:“不好,云岩宗出了这么个大叛徒,哪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难逃杨惟俨的耳目。将来两家一旦发生冲突,云岩宗哪有不吃亏的道理?”
但听斗笠人回答道:“正是如此,想必尊驾曾听说过‘卫道士’?”
大魔尊哼了声,说道:“阁下可是想讥笑我孤陋寡闻?”
斗笠人淡然道:“尊驾多心了。其实别说一般人不知道,就连四大名门中的长老耆宿,真正了解其中内情的也屈指可数。”
杨恒听着“卫道士”这三个字,先是一奇,转念又惊道:“听这叛徒的口气,他显然是知情者之一。莫非这家伙非但是明字辈僧人,更是云岩宗少数几个核心首脑人物之一!”
果然,斗笠人说道:“自有樱花台后便有了卫道士。每一届参加樱花台剑会,闯过大阵的各派精英弟子,其中大部分经过严格隐秘的考核选拔后,都会晋升为卫道士。
“卫道士只向历任盟主负责,执行各项四大名门高手不宜出面的秘密任务。包括卧底、暗杀、刺探、追踪等等,待到十年任满后,便会成为各门各派下一代首脑人物的不二候选,也算是论功行赏。”
杨恒心中愕然道:“原来在四大名门中还隐伏着这样一个秘密组织!不知那些银面人和卫道士是否有关?”
这念头只是一闪又迅即被他否定,思忖道:“别说花沉鱼他们压根不是四大名门的弟子,就算是的话,这些人又岂会在暗地里劫持端木神医,杀害严姑娘的娘亲?无论其中哪一桩,都大大违背了四派的门规戒律。”
耳听大魔尊又问道:“这么说来,杨恒本也有望入选卫道士了?”
“他根本不可能。”斗笠人一口否决,说道:“他的父亲是杨南泰,祖父是杨老宫主,如此特殊的身分,云岩宗岂敢轻易托付重任?况且卫道士所执行的任务无一不是危险至极,明镜师兄将杨恒视若珍宝,哪肯让他去冒险?”
杨恒心思灵敏,一下子想道:“那么真禅、真烦他们岂不是已加入了卫道士?敢情这樱花台剑会的背后还另有隐情,我是杨惟俨的孙子,云岩宗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却也怨不得别人。”
斗笠人接着道:“倒是当年他的娘亲明昙师妹曾和明月神尼一起接受秘密使命,前往刺杀杨北楚,以报数月前一位雪峰派无字辈高手在外惨死于此人手中之仇。不想杨北楚修为之高超乎意料,两位师妹不仅没能得手,反而被杨北楚掳去了明昙,才生出了后来的事端。”
杨恒心里一凉道:“娘亲被擒,原来是因为她和老尼姑奉命刺杀杨北楚之故!这事老尼姑没告诉过我,娘亲也从未提及,显然是为了保守卫道士的秘密。要不是今晚听这叛贼说出来,我还蒙在鼓里。”
想着自己一家所受的苦难,尽皆由此而起,杨恒的心中不由掀起滔天巨浪。
倒是作为昔日当事人之一的大魔尊前事尽忘,对此毫无反应,继续问道:“以你的推测,四大名门是要暗地里出动卫道士襄助匡天正,扫荡排教了?”
“八九不离十,应是如此。”斗笠人道:“他们都是各派千挑万选的门中精英,许多人的修为已不下于上代耆宿。由他们暗中出手打击排教,苏醒羽凶多吉少。”
大魔尊点点头,一时无语陷入沉思。斗笠人也不着急离去,只静静站在门里。
杨恒甫闻这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心头震撼不言而喻,焦灼道:“我可不能傻乎乎地坐以待毙,必须赶紧想办法逃走。”
正犯愁之际,杨恒猛然想起,道虚篇中有一门自行解开禁制的旷世绝学。当时自己觉得这门“自解神功”颇为实用,于闲暇时便留心参悟,事到临头,也不晓得灵不灵光,说不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先试一试再说。
过了一会儿,耳边又听斗笠人说起六月初六楼兰会盟的事情,大魔尊问道:“仙林四柱准备如何应付此事?”
斗笠人道:“以目前情形看来,南宫北斗和厉问鼎的结盟已势在必行,四大名门欲要阻止也有心无力。不过,若能在会盟之日暗杀几个魔教又或楼兰剑派的高手,设法嫁祸给仙林四柱,倒不失为一石三鸟之计。既可引起双方的猜忌反目,也能将袁长月遇害的公案无形化解,从而缓解灭照宫的压力。”
杨恒打从肚子里暗骂道:“这叛逆好毒!”却听大魔尊低语道:“那该杀谁呢?”
斗笠人回答道:“不杀几个重要人物,不足以激起魔教和楼兰剑派的公愤。最佳的人选莫过于厉问鼎的儿子厉青原。”
大魔尊垂目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斗笠人的建议,突然之间眸中精芒爆绽,低喝道:“谁?”
拔身而起的大魔尊宛若一支羽箭激射向殿顶,右掌红光喷薄而出,“砰”地一声炸开个方圆过丈的大窟窿,登时沙石瓦砾簌簌坠落,尘土劈头盖脸洒在杨恒的身上。
旋即殿顶上传来一记对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