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冥想难以成言,又能写出什么好诗来?惟有心有所感浑然忘我,方能一气呵成留下佳作。这也正是匠师与宗师的区别,或许再过二三十年,你就能真正领悟到其中的道理了。”
杨恒心中一动,细思杨惟俨话里的深意。他自幼拜入云岩宗,知佛门亦有“顿悟”与“渐悟”之说。杨惟俨兴之所至的寥寥数语,不恰恰是‘顿悟’的妙谛所在?
只是他废寝忘食日夜闭关参悟这自创的神功,又未免和“信手拈来”毫不搭界。
但听凌红颐说道:“老宫主,既然您自创的神功业已大成,那是否可以出关了?”
“出关,还早得很!”杨惟俨摇头道:“适才老夫想通的只不过是其中一点,离神功大成尚差着十万八千里。你们不妨耐心等待,老夫这‘横扫天荒诀’大功告成之日,便是灭照宫独尊仙林之时。什么剑圣、画圣,什么魔教、至尊堡……全都不在话下。老夫只消屈指一弹,管教他们灰飞烟灭!”
杨恒起初还没觉得什么,待到后来听杨惟俨越说越狂,言谈举止迥异以往,禁不住又是讶异又是不以为然,终于“噗嗤”轻笑出声。
杨惟俨听到笑声,低哼道:“杨恒,莫非你以为老夫是不自量力,大言不惭么?”
杨恒忍住笑回答道:“不敢,只是在下驽钝,没有福缘领会阁下自创的神功奥妙。”
他话语里暗藏讥刺,本以为杨惟俨听了后势必愠怒,岂料对方竟是泰然受之,手抚须髯道:“总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莫如就此归顺灭照宫,听我调遣。只需老夫随意指点一二,就教你受用不尽。”
杨恒心中大讶。他虽和杨惟严只有几面之缘,却知此人城府高深,阴沉内敛,如今却似换了个人般,变得张扬狂妄,令人匪夷所思。
他摇了摇头,说道:“免了吧,凭我的这点斤两,怕是给你老人家提鞋也不配。”
杨惟俨哈哈一笑,颇是得意舒畅,说道:“换作旁人当然不行。顾念你是老夫的孙儿,只要真心认错,再苦苦哀求于我,或可网开一面。你来见我,不正是为此?”
杨恒被杨惟俨的反常举动搞得彻底没了脾气,转头望向凌红颐。
这回凌红颐没有再保持沉默,苦笑声传音入密道:“你该看出来了吧?老宫主的性情大变,连带神智也变得有些迷糊。”
杨恒一惊,用传音入密问道:“他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凌红颐答道:“从三年前起老宫主便开始苦心创悟神功,几年下来并无异状,进展也甚为顺利。四个多月前,他说遇到一点儿问题,需闭关数十日加以参研。谁想就在这当口上,出了真禅弑父的变故。老宫主闻知此事后,便将自己关在这‘凌烟坛’中整日不出,只每日召见宫内首脑,询问追捕真禅的进展。”
她说着望了眼杨惟俨的背影,接着道:“一边是迟迟未能捉到真禅,一边是自创的神功撞到关口无法突破,老宫主的脾气日渐暴躁。那天鹧鸪堂主照例向他禀报宫中事务,他却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
杨恒心一沉,想到鹧鸪天宁折不弯的性子,说道:“鹧鸪堂主怕是不服吧?”
凌红颐点点头道:“他当时便向老宫主据理力争,两人越吵越凶,都红了脸。鹧鸪堂主火气上来,也是不管不顾,便道:‘既然老宫主觉得属下汇报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从今往后我便只做不说,倒也自在逍遥乐得其所。’”
“阿恒,”她顿了下,叹息道:“你做梦也想不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老宫主竟突然一掌拍中鹧鸪堂主的胸口,将他打飞在石壁上当场昏死过去。尹堂主见势不妙上前为鹧鸪堂主求情,也被他一脚踹了个半死!”
杨恒不由骇然,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果真是疯了!”
凌红颐道:“后来我听尹堂主说,老宫主打昏了鹧鸪堂主仍不罢休,兀自破口大骂道:‘反了你,居然敢在老夫面前耍威风。今日不诛此逆类以儆效尤,日后灭照宫里岂不是人人都敢造反?’亏得在场的其他人及时将鹧鸪堂主和尹堂主抬了出去,才没酿成更大的祸事。”
杨恒惊怒交集,问道:“鹧鸪堂主和尹堂主现下的情形如何?”
“尹堂主已基本痊愈,鹧鸪堂主还在床上躺着,好在性命是保住了。”凌红颐回答道:“事后我赶紧命人通知了正在外地追捕真禅的盛、尤两位长老。可就在这期间,又有一位副堂主被老宫主硬生生扭断了两条腿。起因不过是他好意劝说老宫主出门散心,不要闷坏了自己。这么一来,宫中人人自危,连我每次来见老宫主时,都是提心吊胆。”
杨恒看着伫立在石壁前入神的杨惟俨,说道:“难不成他是走火入魔了?”
“十有八九是这样了,”凌红颐苦笑道:“如今他深陷在自创的神功中不可自拔,多半是在潜意识里为了逃避北楚遇害的惨剧。但随着时日推移,他的情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从大前天起,又下令每日要有一位宫中高手前来给他试招,以检验这式‘横扫天荒诀’的威力。结果三个人走着进来,躺着出去,人人骨断筋折,气息奄奄。总算他尚存一线清明,否则这三人焉有命在?可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进来试招的人会不会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杨恒气往上撞脱口道:“疯了!”却忘了使用传音入密。
杨惟俨一怔,似乎直到这时才想起凌红颐和杨恒仍在石室中,闻声道:“你说谁?”
杨恒正欲答话,凌红颐急忙传音入密道:“阿恒,你现在该明白了,为什么我先前会说老宫主失去的,比你只多不少!先是南泰,后是北楚,这般的连番打击任是铁人也难以承受,更何况杀害北楚的还是自己的嫡亲孙儿!”
杨恒一震,满腔的怒火渐渐化作了对杨惟俨的怜悯,忍住气道:“我是说那些每日进出凌烟坛的灭照宫高手,面对石壁上举世无双的神功绝学,竟不知潜心参悟,好似入宝山却空手而归,不是疯子便是傻子。”
杨惟俨闻言拊掌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杨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眼见面前这位曾经叱吒风云的仙林枭雄,竟因丧子之痛走火入魔,变得疯疯癫癫,心头委实百感交集。
他记起自己和杨惟俨的约定,记起刚刚路过的千秋堂,猛然意识到不论彼此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仇恨,体内却总流着一样的血。这是上天注定,无法否认,无法更改的事。只是这老人,曾经唯我独尊,曾经冷酷孤傲,如今却突然倒了。
尽管他还像山一般矗立在自己的面前,却只不过是空壳而已。
忽听楼下脚步声响,就见澜沧三雄之一的马罴劲面色凝重走进石室。他看到杨恒不禁一愣,然后对着杨惟俨的背影躬身施礼道:“老宫主,属下来了。”
杨惟俨慢条斯理道:“你大哥没死吧?他该知道,老夫昨日已手下留情了。”
马罴劲语气恭谨而冰冷地答道:“蒙老宫主开恩,我大哥只是伤了肺腑,并无性命之忧。”
杨惟俨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也不必害怕,老夫手中自有分寸,断不会伤了你性命。虽说受点伤在所难免,可有机缘让老夫亲手赐教与你,也是值得。”
马罴劲低头道:“多谢老宫主恩赏!”
杨恒冷眼旁观,自是听得出马罴劲的满腹怨气,无奈杨惟俨对此却是毫无所知,反自洋洋自得,不觉在心里替他难受,暗道:“他虽是自作自受,可沦落至此,也着实可怜!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继续肆意妄为,铸下大错。否则爹爹地下有知,也定会怪我。”于是跨上一步,说道:“让我来!”
马罴劲惊愕道:“杨……副宫主?”一时不知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
杨恒拍了拍马罴劲,微笑道:“马三哥,对不起。我替老宫主向大伙儿赔罪。”
马罴劲呆住了,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旁的凌红颐亦是眸中焕出异彩。
杨惟俨先是一愣,继而喜道:“妙极,妙极,这些蠢材修为太低,不用三招两式便被打趴在地,焉能显出老夫新悟的神功奥妙?你若代他试招,也算差强人意。”
杨恒因不愿杨惟俨肆意欺凌下属,更不愿马罴劲也遭受无妄之灾,才挺身相代。他情知纵有惊仙令的神力襄助,亦难以胜过杨惟俨。但眼前景状,又岂能袖手旁观,心下寻思道:“索性狠狠干上一架,说不定能治愈了他的疯病。至不济也要教他清醒些,莫要动不动就叫人来做练功靶子使唤!”
想到这里他朗声说道:“如此就请老宫主指教一二!”
杨惟俨怫然不悦道:“好啊,你还不肯认我。且让老夫打得你心服口服!”
杨恒向欲待劝阻的凌红颐摇了摇手,笑着道:“咱们最好换个地方,以免稍后打斗起来,将你煞费苦心创出的神功手稿毁于一旦。”
杨惟俨傲然道:“不必,量你也没那个能耐!”
杨恒暗中审视杨惟俨的身姿,见此老虽然因为练功走火入魔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但整个人依然是气度沉浑,无懈可击。尽管背对着自己,可是身形渊渟岳峙,几与天地合二为一,不论从哪个角度都难以寻到破绽。
他不由得心下佩服,口中却道:“好啊,别说我占你便宜,咱们先背对着背谁也不吃亏。”说罢径自转过身来,也拿背心冲着杨惟俨。
杨惟俨虽说见闻广博,也决计想不到杨恒会自创出一式专以后背迎敌的剑法奇招,当即鼻子冷冷一哼道:“东施效颦,不知天高地厚!”
凌红颐带杨恒来见杨惟俨,本意是想让祖孙和解,说不定为治愈老宫主的疯病带来一线希望。哪知杨恒居然主动要与杨惟俨试招,不禁大皱眉头。
她担心两人拼出真火,最后难免伤到杨恒,忙低声道:“阿恒,你怎可对老宫主如此不敬,太不成话!”说着话借杨惟俨看不见自己,向杨恒使了个眼色。
杨恒佯装不解,轻笑道:“难得有机会领教杨老宫主的盖世绝学,我又岂能错过?凌姨放心,我只是陪他玩几手,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便听杨惟俨勃然大怒道:“无知小儿,谁说老夫是陪你玩的?”呼的一掌朝石壁拍去。奇的是掌风击打在石壁上声音虽响,墙面却毫发无伤。
正当凌红颐和马罴劲以为杨惟俨此举是作势立威,警告杨恒之际,雄浑的掌风骤地从石壁上反弹回来,似一条怒龙横空而至。
杨恒毫不慌乱,待到掌风已袭到背后,突然右腕一抖亮出阿耨多罗剑,自腋下反刺而出。同时他的身形倒纵,迎上掌风。
“嗤──”剑华经天势如破竹,将杨惟俨的掌劲劈作两爿。杨恒身形如电,与阿耨多罗剑合为一体,顺势倒撞向杨惟俨的背心。
杨惟俨低咦一声并不回身,右手反背在腰后,双指蜷曲隐隐对准袭来的剑锋。
但杨恒的这一招“倒行逆施”脱胎于“周天十三式”,更融汇了万里云天身法、浮云扫堂腿、北斗神掌等佛魔道诸般绝学,当年初试啼声便迫得道圣宗神秀措手不及,顾此失彼。而今经过三年的参悟锤炼,威力更胜从前。
见得杨惟俨屈指封架,阿耨多罗剑倏地没入掌心,令杨惟俨的弹指芳华骤失目标。
说时迟那时快,杨恒身躯一挺,手肘肩背腰臀足跟齐齐攻出,暴风骤雨般打向杨惟俨周身各处要害。
杨惟俨身躯横移,半侧过身,掌袖齐施化解去杨恒的攻势。冷不丁阿耨多罗剑从杨恒的左掌心冒了出来,犹如飞来奇峰防不胜防,“嗤”地削去他半边袍袖。整个招式如天马行空神出鬼没,看得马罴劲情不自禁喝彩道:“妙!”
这声“妙”在杨惟俨听来刺耳异常,兼之袍袖被削,虽说没有伤及肌肤,可双方之间的招式高下已昭然若揭,禁不住恼羞成怒道:“放肆!”体内光雾冉冉蒸腾,一记炽荼神掌击向杨恒胸口。
两人短兵相接,招式逐渐放开,掌劲剑气亦随之不断加强。凌红颐和马罴劲不得不一步步往后退却,最后只能站在楼梯口仰头观战。
只见一金一青两道身影在石室中飞舞跌宕,斗得难分难解扣人心弦。两人棋逢敌手,奇招迭出妙手纷呈,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饶是凌红颐和马罴劲也算得一等一的魔道高手,亦禁不住叹为观止自愧不如。往往这边两人还在苦苦思索杨惟俨上一招掌法里蕴藏的无穷奥妙,那边杨恒早已转守为攻,拆解了十余个回合。
凌红颐和马罴劲不由得相视苦笑,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眼睛。
突听杨惟俨一声长啸腾空飞起,双掌迸立如刀居高临下,在电光石火间连发七七四十九掌。他每一掌劈出,便会在空中凝成一道有若薄刃的赤芒,顿时形成一圈天罗地网往杨恒涌去。
刹那里杨恒只觉得自己深陷在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中,随时会被迫面而来的狂风暴雨撕得粉碎。他暗自凛然道:“这不是掌招,而是剑诀!”心头油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