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小夜直看得惊心动魄,手心渗汗,紧张道:“阿恒,大师不会有事吧?”
杨恒“嗯”了一声,目光须臾不离地凝望着迫向空照大师的字体,心头波澜激荡,全忘了身外之事,完全沉浸在两大当世绝顶高手的对决之中。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此时此刻在杨恒的眼里,“大道圆通”与其说是四个字,更莫如说是四式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掌法。每一笔,乃至每一滴水珠,都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千变万化,即可拆分开来自成一体,又能连成一气水乳交融,纵令他对杨惟俨恨之入骨,亦不得不心生佩服道:“原来这老魔是真有功夫。”
念头转动间空照大师的身躯从礁石上立起,右手禅杖探出,在“大”字的中心一点,“唰唰唰”如鬼斧神工般点按挥舞起来,或正或斜或疾或徐,无不匠心独具妙到巅毫。
杨恒心旌摇荡,忘情喝彩道:“妙!”右手食指点出,禁不住临摹起来。霎那里点点滴滴的仙道妙悟,尽上心头,只觉得这须臾所得,远胜于十年苦修。
但见那“大”字的一横两端神奇地伸长下垂,顷刻化作“内”字。其中卷挟的凌厉气势亦随之消融,变得中正柔和,再无丝毫霸气。
空照大师手中禅杖不停,又点向“道”字。这回却是以简驭繁,眨眼工夫将它改作“学”字。连小夜也看出来,笔画越少的字反而越难应对,正暗合了返璞归真,大拙不工的仙道至理。
耳听空照大师一声低喝道:“咄!”又有四字被送上头顶,联成“内学止观”。
杨惟俨不为所动,双掌驱动最后一排的六个大字,喝道:“这次多两个字,我看你如何化得?”龙行虎步大马金刀,浑身散发出沛然神光,连那六个字也一并变得精光熠熠,气贯长虹,如一道巨浪涌来。
“这是剑招了!”杨恒眼睛发亮,喃喃自语道:“假使这一剑是冲着我来的,我该如何拆解?”脑海里浮光掠影般闪过万里云天身法、周天十三式、浮云扫堂腿乃至北斗七掌,诸般佛道魔旷古奇学,竟觉得不管怎样都难逃折戟沉沙之局,额头不自禁冒出冷汗,心道:“或许只能以天若有情诀和他拼个玉石俱焚了!但……面对如此大敌,我还有机会发动天若有情诀么?”
又听一声禅唱飘入耳际,空照大师灰色的僧袍胀如圆球,佛钵不见踪影,双手执杖横于胸前,满面肃穆慈悲之色,瘦小的体内佛光冉冉笼罩身周。
那六字剑式嗡嗡颤鸣,仿似遇到极强阻力,在半空中徘徊不前,冒起腾腾水汽。
杨惟俨口发低啸,掌上光华大盛,步罡踏斗缓缓逼近。空中的六个大字如有神助,绽放出赤色水雾,一寸寸地缓慢前移。
小夜骇然发现,不知何时整座水瀑似被冰封一般停止了奔涌,好像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只剩下“千万人吾往矣”这六个闪闪放光的字体不断变幻着奇妙姿态,如日之出,似月之没,横亘于虚空间。
天高云淡,禅唱悠悠,空照大师的袍袖就像被注入了莫大灵性,在风中猎猎飘扬,幻化成千姿百态的手形,如拥如抱气机遥指剑式。
杖的静,袖的动,在他的身上达到了完美无瑕的融合,令人斗志消融,由衷生出顶礼膜拜之心。
“啵──”一记几不可察觉的脆响,“千”字的中央缓缓有水汽往右下方流淌,宛若滑过佳人玉颊的一抹泪痕,凄美惊豔。
“是无字么?”小夜低低问道,竟没有察觉自己的手早已紧紧地抓在杨恒胳膊上。
杨恒点点头道:“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内学止观,无忘正智──这正是三无漏学的真谛所在。大师以禅法入道,已得其中三昧。”
说话时他的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关注在空照大师的云岩大袍袖上,心与神合感悟意境之妙,禅功之奇,方知昔日于云岩宗绝学的参悟,不过皮毛。譬如买椟还珠,若不能与佛法相融,即使再苦修三百年的拈花指与浮云扫堂腿,亦仅得其形而已。
正这刻突听杨惟俨的啸声渐转雄劲悠远,盖过了空照大师的禅唱之音。
他的步履不停,踏波当风已迫近至五丈之内,掌势骤疾,便如狂风暴雨般往外卷涌,剩下的五个大字喀喇喇爆鸣有声,已压到了空照大师身前。
“呼──”第二字又被云岩大袍袖的超卓禅功化成了“忘”,可空照大师左臂的袖袂亦教剑气撕裂,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胳膊。
他的身子晃了晃,松开左手在面前画出一道法印道:“南……阿弥陀佛──”
口中每吐一个字,指尖的金芒便亮上一分。到后来整只左手如捧金乌,光芒万丈不可逼视,生生转化出第三个字。
杨惟俨的炽荼神掌毫不示弱,红澜汹涌犹如惊涛拍岸,幕天席地轰向法印。剩下的三个字大字蓦然向身前汇拢,气势倍增杀意严霜,激得禅杖剧烈震动,向后方慢慢弯曲,俨然形成弓状。
如此足足过了一炷香,两人头顶水雾蒸腾,各自将功力提升到了极致。
空照大师的禅杖已弯到腰后,整个身躯完全被左掌的法印吞没,“吾往矣”三字剑招屡次进犯均都徒劳无功,字体反而开始模糊起来。
小夜瞧得心惊胆战,问道:“阿恒,空照大师会不会输?”
杨恒摇头道:“两人功力相当,无论胜负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小夜急道:“还是劝他们别打了吧,毕竟伤了谁都不好。”
杨恒沉默片刻,说道:“好,我试试!”俯身将一团积雪在手中搓紧,一边揉一边像是在考虑着什么,老半天才捏成了个拳头大小的雪球,说道:“小夜,你为何不希望杨惟俨也受伤?”
小夜仿佛没想到杨恒会对她提出这个问题,怔然道:“他是你爷爷啊。”
“爷爷,”杨恒低低哼了声,呼地掷出雪球道:“有这样的爷爷么?”
杨惟俨与空照大师立生感应,却见那雪球来得好快,风驰电掣已撞向“吾往矣”。但听一声轰然巨响,瀑布下升腾起一团绚烂的金红二色华光,雪气弥漫,江水激溅,一瞬间吞噬了方圆数十丈的天地。
杨恒和小夜站在相距百余丈高的冰崖上,兀自感觉到一蓬夹杂着炽烈热浪的浊气混着潮湿的水珠扑面而来,脚下的高崖亦在不停地强烈晃动,大块大块的冰层从岩壁剥落,飞坠入江。
小夜亏得杨恒用手挽住了她的纤腰,才没往后跌去,骇然道:“他们不会有事吧?”
杨恒摇摇头,猛听杨惟俨喝道:“崖上是哪位老朋友?”
杨恒传音入密道:“别说话!”默运玄功,将自己和小夜的生息尽数封闭。
光雾逐渐褪淡,重又露出杨惟俨和空照大师的身影。两人的面色均略显苍白,空照大师的目光亦向杨恒和小夜的藏身之处射来道:“可是宗掌门来了?”
杨恒知道空照大师提及的“宗掌门”便是天心池掌门人宗神秀,显然自己被这位高僧误认成他。杨恒依旧不吭声,似乎打定主意不露面。
这时候断流的瀑布重新泄落,杨惟俨和空照大师互视一眼,俱都不解究竟是何人出手。但经过方才一战,两人均明白对手八十年来修为日益精进,与己难分伯仲。倘若继续缠斗下去,最终不过是玉石俱焚之局。
念及于此,两人同时呵呵大笑,收手不战。杨惟俨道:“老和尚,你终究还是没能渡化了老夫。”
空照大师毫不以为憾,微笑道:“杨老宫主惟能自渡,老衲如何渡得?”
杨惟俨抬眼瞥了瞥,说道:“崖上的那位朋友既不愿露面,老夫便先行一步了。”
空照大师晓得这一战双方真元耗损甚剧,仙林四柱围剿灭照宫在即,杨惟俨急需回宫打坐,恢复功力,躬身礼道:“老衲不送。”
杨惟俨哈哈一笑,暗运灭照魔气疏通适才被罡风剑气反激淤塞的经脉,拂袖道:“下回便该老夫前往上方圆拜访了!”身形一起,越过瀑布逆江而去。
杨恒低声道:“你留在崖上,我很快回来!”身躯轻晃,沿着冰崖追向杨惟俨。
这般行出数十里,杨惟俨早已觉察到崖上有人跟踪,但对方即不现身,他便佯装不知,全力运功平复胸口激荡的气血。
突然他的身形一凝,悬在当空,却是在正前方的江面上负手飘立着一个白袍道士。
他的外貌如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俊朗中带着几分深沉,一双凤目半开半合,漫不经心地仰望着云空,背后斜插一柄黑鞘仙剑,金色的剑穗在风里飘动,每一下都自成韵律,暗合脚下江涛的节奏。
动静之间,他便如一尊融入冰崖大江里的石雕,吸引了天地所有的亮色。
“原来宗兄在这儿等着老夫!”杨惟俨望着白袍道士,瞳孔缓缓凝缩,心下诧异道:“那在崖上追踪我的,却又是什么人?”
白袍道士亮出背后仙剑,说道:“请杨宫主赐教!”
杨惟俨眸中寒光一闪,反手掣出魔剑“逆天”,冷然道:“好手段!”
白袍道士晓得杨惟俨是讥讽自己趁火打劫,脸上无喜无怒,淡淡道:“请!”
四道目光在江上迎空激撞,迸绽出无形的火花,拉开了对决的序幕。
杨恒屏息敛形伫立崖上,居高临下打量着白袍道士。听杨惟俨称他“宗兄”,再见其横断江流的惊人气势,即已猜到此人便是道圣宗神秀。
掰着指头粗粗一数,当世七大顶尖高手中,自己已见到了六位,只差一个画圣吴道祖但闻其名,未见其面,却也见识过他门下弟子的娇悍跋扈,令人大摇其头。
此刻宗神秀身上散发出的剑气越来越强,化作一束束银芒如针雨般悬浮在空气里,向着杨惟俨的身周缓缓迫近。
杨惟俨浑身赤雾缭绕,稳守门户横剑不动,一蓬殷红的剑气如潮水般奔涌而出,“喀喇喇”连声爆响,与银芒绞斗交织成一团。
在这风平浪静的表象下,任何一方只要稍露破绽,就会引得对手的剑气批亢捣虚长驱直入,直至不死不休。虽然场面远没有瀑前一战好看,然而凶险胜之百倍。
远方最后一缕霞光在山后隐没,天色迅速转暗,一缕波光蓦地幻动在宗神秀脸上。
“铿!”逆天魔剑卷裹起漫天江水,石破天惊般刺出。空气里响起清晰的剑气撕裂声,就像夜幕被光电划开一道幽深的口子。
战云乱飞,剑光冲霄,大战一触而发。两大绝世高手尽弃魔宝仙器不用,战端一起便进入了短兵相接的生死搏杀之中。
十招百招,无人计算究竟过了多少个回合,只见一银一赤两团绮丽耀眼的剑华争相斗豔,照亮了半边夜空。
猛听“砰”地一响光影乍分,宗神秀肋下中剑鲜血长流,杨惟俨的胸前也赫然多了一只冒着寒气的银白色掌印。
运气封住伤处,宗神秀轻描淡写地扫过杨惟俨胸口道:“佩服!”
杨惟俨遍体生寒,知是宗神秀的这记“磨冰掌”力透经脉,稍一运气胸口便痛彻骨髓,连番剧战委实凶多吉少。
他的脑海里闪过十余种脱身之策,可面对道圣,这些法子竟没一个管用,唇角泛起一丝冷厉笑意道:“看来宗兄是有意留下老夫了!”胸膛上“嗤嗤”赤气冉冉往上蒸腾,掌印逐渐淡去,却始终有一圈银边无法化尽。
宗神秀漠然道:“杨宫主一死,灭照宫群龙无首,土崩瓦解在即。四大名门得以保全无数弟子性命,善莫大焉。”
“且慢!”冰崖上响起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杨恒步虚凌风飞降下来。
宗神秀微凛侧目,杨恒已掠身来到近前,刚好将他与杨惟俨之间的气机隔断。
只是此人的模样生得实在太怪,全身上下长满触目惊心的红痂,只一张脸被面具遮掩,听声音应是个年轻人。他的一双眼睛波平如镜,精华内敛,竟似臻至返璞归真之境,实乃不逊于杨惟俨的罕有劲敌。
杨惟俨却立时猜到,先前掷出雪球,又暗随自己的便是此人。可他到底是什么人?就听宗神秀问道:“你是谁?”
杨恒抱拳说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宗掌门走好,恕不远送。”一股沛然莫御的气劲借势发出,涌向宗神秀身前。
宗神秀起手一礼道:“你不肯说?”
“砰!”两股气劲重重一撞,杨恒的身子晃了晃迅即站定,抱拳不放道:“请!”
宗神秀亦被回卷的罡风震得胸口微窒,暗讶道:“杨惟俨何时召来这般一位来历莫测的强援?难怪他有恃无恐,敢孤身赴空照大师之约。”略作调息间已将敌我之势利弊得失清楚算定,低嘿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可惜功败垂成,还是杨恒助纣为虐救了杨惟俨,白衣飘展拂袖远去。
杨恒目送宗神秀离去,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救杨惟俨。对他而言,血浓于水四字绝对用不到杨老魔的身上,许是不齿宗神秀趁人之危;许是如杨北楚所言:“杨家人的事情,杨家人自己会解决”,却无需道圣代劳。
正想得烦闷,忽听杨惟俨在身后说道:“杨恒,你没死?!”
杨恒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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