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不懂自己的脑海里在转着什么古里古怪的念头,但他踏上台阶的脚步,说话的声音,乃至自己看不见的面容,应该都和平常一模一样。
他应该没有露出半点不对劲。
他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小厮本来正一径的呆在角落哆嗦,此刻骤然听见自己少爷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激动之下直朝外头连跑了好几步,差点叫自己的半个身子都露出在屋檐外:“少爷,少爷!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徐丹瑜觉得自己僵滞的脑袋好像终于恢复了它本来该有的作用。
第一句‘去了哪里’没有问题,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要去哪里,现在对方问了正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第二个‘怎么回来’就奇怪了。他这样晚回来,一般来说,不应该是问‘怎么才回来’吗?中间少了一个‘才’字,这整句话就仿佛颠倒了个意思。
还有最后一句。最后一句话只说了半截。‘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什么了?是不是在这半天里发生了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了?
再说,他的贴身小厮就算要找他,要等他,怎么会被人赶出到门外来等?
这样看来,是不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败露……
徐丹瑜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自己的脑袋上冲!
——不不,不会的,怎么可能——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他们那么精密地——先骗我去赌,接着又让我直接杀了一个人——他们有这样的力量,怎么会让事情随意败露?
我还有用,我对他们还有很大的用处!……
他们不可能花这么大工夫就是为了和我讲一个笑话……!
但再多的理智也没有办法抹平杀人之后的恐惧。
徐丹瑜的脸色煞白,双手俱都神经质地抖动着,但此刻的狂风暴雨以及他湿透了的身体都很好的帮他将这点失态遮掩过去,因此他还能像平常那样,冷静又沉着地问自己的小厮: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欲言又止:“老夫人病重,很可能、可能——四爷已经先一步回京了!”
徐丹瑜愣了一下。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愣过之后,他才想着此刻应该要表现出悲痛的模样。只是他还在工作的脑袋很快就意识到小厮另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四爷已经先一步回京了……
他的父亲先走了,必然带走一批下仆,那徐善然呢?是不是也跟着走了?如果这两个人都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如果徐善然并不在这里……
他的心脏鼓噪起来,跳动之间一丝一缕的窃喜已经慢慢如藤般自心房攀沿而上,只是还没有等这根藤蔓生根发芽,那小厮又说:“五姑娘留在里头等少爷,也是五姑娘吩咐我在这里等少爷的……”
急转直下的落差让徐丹瑜如见一盆最干净的清水出现在面前、立刻就能洗去他身上所有脏污却又立刻被人拿走般失态地吼叫道:“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到底是谁的人!?”
但更大的雷声与雨声掩盖了他的失态,只有一闪而过的电光在这一刻照亮徐丹瑜的脸,但这电光走得太快,并不敢时时盯着徐丹瑜的小厮也并没有发现自己主人这一瞬狰狞如恶鬼的表情。
他只战战兢兢地说:“五少爷,我……我不答应不行……”
徐丹瑜立刻就静默下来。
他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小厮的意思。
徐佩东已经走了,还带走了一部分的下人,留下来的如果只有徐善然、只有徐善然这边的人手……这难道就不是徐善然的好机会?
他今天碰到了另外一伙人,经历了一场永身难忘的经历,闹明白了另外一伙人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身心俱疲,觉得白天时候浑浑噩噩的自己简直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傻子!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问题又兜回原地了。
他不知道徐善然想要干什么。
他焦躁焦虑想要掉头就走。
可是他不可能这样做……他又陷入了白天时候的浑噩与无力。
但徐善然再怎么样也不会、不会像那些人一样……
徐丹瑜还没有为那些人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徐善然的面前。
他的衣服还没有换,冰凉的布料以一种难看的姿态黏在身上,眼睑不断被自额头上发缕间滑下的水珠溅到,搅得整个眼睛都涩涩地难受。
徐丹瑜当然不会这样狼狈的急匆匆出现在徐善然面前。
事实上,他只是被徐善然的人强硬地带过来了而已。
——在徐佩东不在的情况下,在没有其他多余的人干扰的情况下,显而易见那一些不太必要的东西都被省略了。
比如两个同父异母兄妹之间全是伪装的友好与礼数。
“不知妹妹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徐丹瑜对徐善然说话,似乎因为身上衣服全湿了的关系,他的身体有点儿发抖,腰也浅浅地躬下去。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谦卑的姿势,徐丹瑜正在让自己显得更谦卑一些。
“想来哥哥也听过你身边小厮的话了,祖母病重,我在这里等哥哥,然后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去。”徐善然笑道,她说话的腔调和往常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正如同徐丹瑜谦卑的模样,此刻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厅堂的主位上,肆意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庶兄。
这样的坐姿决不是一个妹妹面对哥哥的姿态,而更像是主人面对下仆的姿态。
但坐着站着的两人显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在徐善然说话之后,徐丹瑜立刻接上:“祖母病重,我们正应该如此!”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徐善然说,“但看到哥哥现在这种狼狈的样子,我突然又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徐丹瑜紧跟着问,神色竟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短短的几步路间,他几乎已经变成了当初那个冷静的亲手将自己亲姐姐送给徐善然折腾的人。
“你们先出去吧。”徐善然这句话是对着还在厅中的几个人说的。
那些人全是徐善然手上的人,听见自己的主人这样吩咐,没有一个会发出多余的声音,只鱼贯退出。
然后徐善然就从正厅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不急着和徐丹瑜说话,而是慢慢地踱了几步,片刻后才笑道:“哥哥,被人骗去输钱、被人骗着杀人、再被人牵着鼻子画押押自由良心亲情所有一切的滋味……可好还是不好?”
“啪嗒”一声,是徐丹瑜大惊失措之下猛地退后一步的声响!
徐善然转回头去,这一次,在灯火通明的厅堂之中个,再没有夜色与暴雨帮助徐丹瑜掩盖自己脸上的呲目欲裂似的狰狞。
徐善然静静地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来。
那并不带着世间任何美好的感情。
她的笑容,就和徐丹瑜之间见到的那些人的笑容一样,和所有邪恶的人的笑容一样,又冰冷,又可怕。
她问徐丹瑜:“哥哥,这个时候,你是不是想像杀刚才那个人一样……连我也一起杀掉了?”
屋外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屋内的火光齐齐腾起来,照着空中猛地一卷,黑暗就漩涡一般骤然出现,摇曳晃眼之间,徐善然唇角还算静谧的笑容,就如同徐丹瑜脸上曾出现的表情一样狰狞。
我很早很早很早很早就想问了。
我的好哥哥。
可以将亲姐姐送给我折磨的好哥哥。
上一辈子,我的娘亲在得知父亲身亡的消息之后,到底是真正生无可恋投缳自缢,还是被生无可恋,被,投缳自缢?
可惜。
上一辈子,我没有找到答案。
这一辈子,我大概也不能知道答案了。
☆、第八十七章 雨夜(三)
大雨还在下;一阵一阵的天水如用之不尽取之不竭般自天空一波一波泼下。
在齐明山外的道路上,一匹被暴雨遮挡,已经看不清模样的好马嘶鸣一声;重重滑倒在地!
在向前奔驰的半途中倒在底下;还具有的惯性将马背上的骑士朝前重重甩出!
惊险之间,那骑士在半空中凌空一个翻身;很快站稳在地上,他匆匆回身去看倒在地上的骏马;只见对方身上并没有显眼的伤痕;但正侧躺在地上重重喘息;显然正累得不轻。
他伸手安抚似的拍了拍骏马的背脊与鬓毛,却也并没有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不过一会儿就自地上站起,辨认好前行的方向之后,就飞快照自己的目的地跑去!
剩下的路程也并不远了,大概半个时辰后,他和徐丹瑜一样浑身湿漉的出现在齐明山小镇下的街道上。
而相较于举棋不定,徘徊两端的徐丹瑜,他的目光更坚定,步伐更轻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来到了湛国公府在此的小院之前。
但轻松也到此为止了。
被冷风吹熄了的灯笼与开了一道缝却没有人看守的大门让他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他盯着前方半晌,绕了一圈到府邸的背后,沿着墙根一跳,就如梁上君子一般上了围墙。
此刻的正厅之中。
或许是现在那叫人窒息的气氛、或许是徐善然那可怕的表情、也或许真是被说中了内心的想法,徐丹瑜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脸颊上的肌肉不住的弹跳着,目光闪烁之间,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现在这里除了徐善然与他之外没有其他人。
但是还有许多人在外头……
徐善然就算再可怕,她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但是外头的那些人……
徐丹瑜正自挣扎之间,又听徐善然轻笑了一声。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到自己妹妹脸上,他声音干涩的问:“……你笑什么?”
“哥哥你的表情非常完美,已经足够回答任何问题了。”徐善然轻描淡写说,“‘杀了我’这个想法是不是真的很具有诱惑力?它对我来说,也差不多,而且我还没有你那么多的顾虑:这里都是我的人,就算我手无缚鸡之力,他们也能够轻而易举的将你杀掉,分尸,尸块抛入江中……今夜的大雨叫路上再没有其他行人,是不是很完美?那么只要处理掉哥哥与你的书童,谁知道我做了什么呢?”
她又是一笑:
“就算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那也一定不会是父亲母亲。既然不会是父亲母亲……哥哥,你出身不够好,手腕不够好,现在还是别家的探子,你说谁会为你出头撑腰呢?再算真有人为你出头撑腰,那又怎么样?死人还需要这个东西吗?”
火光也遮掩不住徐丹瑜脸上的惨白。
但他强撑着说了一句:“妹妹,你没有这么做!”
“——是啊。”徐善然拖长声音说了一句,“我没有这么做。”
她的目光落在徐丹瑜脸上,那样的冷然;她唇角的笑容又恢复了平常,静谧到没有感情。
她平静地说:“因为我还在思考,我到底要不要为眼前这个人担上弑亲的名头。”
那‘弑亲’两个字由徐善然说出口的时候,仿佛真有一柄利剑直贯入徐丹瑜的心口!
徐丹瑜一时有些站立不稳,他神思不属地退后一步,小腿撞到后边的椅子,踉跄一下后整个人都做倒在椅子上。
“哥哥不需要太担心。”徐善然莞尔一笑,“因为现在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了。对了,”她突然转移话题,“哥哥不妨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吧?比如你下了山之后,你都做了什么事,以及都见了什么人。”
徐丹瑜嘴里发干发苦,这些都让他的声音有点失真:“妹妹不是厉害得都知道么……”
“我倒是都知道,就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那些是谁呢?”徐善然反问。
徐丹瑜一下缄默下去。
哪一个执棋手会告诉棋子自己的思路?
哪一个主人会告诉看门狗自己的想法?
徐善然也不以为意,她说:“既然哥哥不知道,那我就来说说吧。今日找你的是谢党的人。这个词哥哥应该不陌生,这是朝堂中以谢阁老为首的一批党派。这个党派之中上自中枢大臣锦衣卫,下至地方官员举子学生,应有尽有……对了,周姨娘曾经就是这一党派中隶属于黑暗的一员。她在湛国公府潜伏了近十五年,为着那些党派众人,都牺牲自己替仇家生了一对双胞胎,最后还落个没有下场,真是可惜可悯。”
这些幕后的事情徐丹瑜调查过一些,但他当然知道得并不清楚,此刻他几乎有些发癔:“那、那你是说……”
“你和她当然是徐家的血脉。”徐善然轻描淡写说。
“你、你——那我?我——”
“哥哥怎么会以为自己身上没有留着徐氏的血呢?”徐善然笑道,“徐家像是替别人养孩子的人家吗?”
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我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我牺牲了我的亲姐姐,我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