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哥哥好。不知这样晚过来可有事情?”徐善然也是见礼,但并无意把徐丹瑜带进屋内。
徐丹瑜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将自己带进去,但他的眼角依旧在徐善然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抽。
他此刻再回想,才发现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情况见到这个妹妹,她的礼仪好像始终一丝不错,也只有那一夜里——
他没有再想下去,很快起身,将先前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妹妹在山上清苦,愚兄上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些妹妹在家里惯吃的点心,也不知道妹妹喜欢不喜欢……”
“多蒙哥哥费心了。”徐善然说。
“妹妹实在太客气了,不管如何,只请妹妹千万试试。”徐丹瑜说,又道,“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徐善然笑道:“哥哥夜半过来,不多呆一会儿和妹妹说说话?”
徐丹瑜坚辞,只说“这么晚过来已是打扰妹妹了,不好再留”。
徐善然也无所谓,便叫丫头将人再送出去,她自己则将那徐丹瑜拿来的盒子提着,转进了屋子,何氏果然还站在原地。
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再看向何氏。
何氏便提起了之前的话头:“母亲刚才在后边都看见了……你这是认定对方了?”
到底知女莫如母,徐善然刚才那一落泪一扬唇,邵劲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只看着徐善然背影的何氏却一下子就知道了。
“是。”徐善然轻声说,“叫母亲失望了。”
何氏苦笑起来:“我失望?我对你有什么期望啊……”她想着自己的期望,她只期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好好的、一辈子快快乐乐安安稳稳的——
她又道:“风节是个好孩子。但善姐儿,你有这样的家世容貌,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愿意,多的是人愿意发誓一辈子这样待你呢?”
大概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的家世容貌代表着什么了。
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权势与富贵,又代表着什么了。
何况这世上,纵有一千人,一万人,待她如珠如宝又如何?
就如她母亲所说的,她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容貌,怎么会没有趋之若鹜的少年才俊?
可多少少年才俊,挡得住手掌权柄笑傲天下,膝伴美人红袖添香的诱惑?
就算都挡得住,他们又有几个人,最终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她带出来呢?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爱她爱到宁愿割肉剜骨,也不忍心她落一滴泪?
“好了,好了。”何氏温柔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徐善然这才发现自己被母亲抱在了怀里,她微微抬脸,只看见何氏微胖的下颚。
对方的声音里满是纵容和安慰:“别伤心,母亲答应你好不好?风节的出身是差了点,但好在嫡母不在,也没有什么糟心的亲戚,我们也不求你什么,你嫁过去自己过得舒服就好了……”
“……”在最初激荡的情绪过去之后,徐善然开始感觉尴尬了。
“我没有伤心……”她心想着不过是嫁个人,邵劲从各方面来说也符合要求,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伤心的。
何氏呵呵笑了两声,只伸手轻拍着对方的背脊,心想着我信了你的话才真是个傻子。
“我真的——”徐善然更尴尬了。
“好,好,没有伤心,没有伤心。”何氏顺从毛摸。
“……”徐善然。
这时候再说下去显然越描越黑,徐善然终于放弃了辩解,只做害羞之态将脸埋入何氏怀中,好一会儿,等自己母亲心满意足带着桂妈妈走了之后,她才收拾心情坐回桌子之前,去看徐丹瑜带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自家里带出来的小小食盒,里头装满了糕饼等小食。
棠心一眼望去,说了声:“倒真是姑娘时常吃的,不想五少爷竟会带这些东西来。”
徐善然并不说话,只取了其中的糕点一个个掰开,等掰到第三四个时,果然看见有一张纸条夹在其中。她掸掸上面的碎屑,张开来看了,就见上面以炭笔写了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似用左手写的:
“消息,查邵。”
这四个字说的是大白话,无非是那边来了消息,要调查邵劲。
徐善然沉思一瞬,便就着火将纸条给烧光了,此后并不多话,只有丫头铺床整被,伺候徐善然睡下。
也是这个时候,刚刚回到自己屋子中的何氏也由着丫头婆子的伺候,与徐佩东一起躺到了床上。
何氏今日一天也累得够呛,刚沾了床就有点迷迷糊糊的。
倒是徐佩东,被徐丹瑜的两席话闹得心里不对劲极了,手拿一本书翻来覆去的看,看不进去又睡不着。
此刻妻子躺在床边,他就有点想和对方说话;但是眼看着老妻强撑着精神,眼皮却要掉不掉的样子,他也只能叹上一口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灯火很快就在徐佩东的指示下被熄灭。
夫妻两合盖着一床被子。徐佩东思来想去,既答应了徐丹瑜不把话说出去,他就肯定不能拿来和何氏讨论,最后也只忍不住说:“也不知善姐儿最后会嫁到哪家去。”
何氏已经困得迷糊了:“娘亲刚走,怎好说这个?”
徐佩东一怔:“我竟糊涂了!”
何氏打个哈欠,又迷迷瞪瞪说:“不过你的那个弟子,风节,还不错……”
听得何氏第一句话,本已经释然的徐佩东再听见这话,又是一怔。
这一回,他想着徐丹瑜前后的两次话语,又想着妻子的话,神色慢慢就有些变了。
☆、第一百零八章
皇宫;景泰宫中。
晴朗的天空也不能驱散那丝丝缕缕却坚韧难断的哭泣之音;昭誉帝的贵妃因生了玉福公主与代王,现下虽姐弟两同室操戈并昭誉帝已被囚禁于西苑,她本身却还是留在之前的宫殿之中;一应用度也不曾被克扣;甚至为表示对庶母的尊敬——又或者只为博妹妹一笑——黄烙倒是大笔一挥;又在自己父亲已经十分优容的额度上另添两层权作为贵妃娘娘压惊;只是自此;贵妃身边的人被从头到脚换过一通;也不再能踏出殿外或者宣人觐见,算是变向的禁了足。
这一日还是玉福亲自来到景泰宫中,贵妃才算是自宫中失火之后第一次见了外人。
一见着自己的女儿;她当即问道:“熳儿;我的儿子你的弟弟呢?”
玉福绷紧了脸:“母妃是又糊涂了么?前十来天时太子哥哥不是已经找出代王的尸体,妥善安葬了吗?”
“这才几日?我的儿子竟已下葬?我作为生母竟不能看他最后一面?他是怎么死的,他的陵墓都还没有修建,他要葬在哪里!”贵妃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变得凄厉。
要说玉福之所以迟迟不敢来看贵妃,也并非没有心虚之故。
虽说皇室子弟为争权夺位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但不管是父子还是手足相残,多少也还是要矫饰一番的,否则史笔如刀,身后之名到底堪忧。再说玉福杀了自己弟弟之时固然是为他朝权利计,做的时候心狠手辣,但等做完了,也不免想到自己小时候父皇母妃对自己的疼爱,便有些不好面对二人。
只是父皇那边她还能用黄烙已经安排人值守任谁也进不去来安慰自己,可自己母妃这边……还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到底需要见上一面的。
此刻贵妃的态度真格来说有些出乎玉福的预料,虽事关重大,但她还是在心里盼望着父皇母妃也和从前一样将她的错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此刻见贵妃咄咄逼人,就有些恼羞成怒:“那天夜里也不唯独弟弟一个人受害,朝中有一个伯府几乎被灭门,只剩下庶子一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母妃当了十多年的贵妃,怎么不关心关心真正该关心的事情,好争个母仪天下呢!”
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哪一条法律说母亲关心儿子是关心不该关心的事情?黄熳,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那谋朝篡位的黄烙——”
玉福吓了一跳,同样厉声说:“母妃今日是魇着了吧,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太子哥哥有父皇圣旨在手,正是临危受命,真正的忠君之子,不怕叫母妃得知,朝廷中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册立太子大典,一应内史外官都开始准备大典事宜,钦天监也在测算吉日,等时间一到,就正式继位,便是天命所归!”
贵妃怒极反笑:“天命所归?那怎么不叫你父皇下旨直接退位?黄烙也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堪当大统吧!”
玉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黄烙不直接称帝的原因,他倒没有认真对她说。不过玉福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就知道黄烙是根基还不牢固,力量也不足够,深怕直接称帝会逼反边关王师,叫一些忠心份子或者野心份子乘乱而起,打着勤王的名号直逼京师。
这一个空隙便被贵妃抓住,贵妃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射玉福脸上,咬牙说:“我便是不明白公主到底在想什么!你有亲弟弟,你的亲弟弟一旦登基,你就是长公主,一母同胞,岂不是比旁的人好上太多了?”
这话听得耳熟,玉福当即冷笑起来:“我倒是愿意我的亲弟弟登基尊我为长公主,可是母妃与父皇将弟弟宠到了什么地步?他可真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尊重?他现在不过六岁,不过一个小小的代王,就敢对我不耐烦不将我放在心上,等到十几二十年后他成了太子成了皇帝,我岂不是要日日看他脸色过活?我的好母妃,你也莫说什么一母同胞,若当真要我豁出一切去帮我的同胞弟弟,你就叫他老老实实的尊我敬我,当我是他的姐姐,”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重音,“可好?”
贵妃身体的颤抖似已不能平息:“就因为如此,所以你就……伙同黄烙,杀了你弟弟?”
玉福脸色当即一变。
这已经足够了,贵妃豁地伸手直指玉福,脸色涨至通红,数息之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景泰宫中下人当时就慌做一团,贵妃身旁的都是新人,不敢上前担这个风险,还是玉福身旁的女官,曾由贵妃拨给的下人冲上前接住贵妃软倒的身体,大声叫道:“公主,公主,快叫太医!”
玉福一时踟蹰,目光却如钢刀一般刮过女官的面孔。
这位女官跟着玉福久了,当然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心狠手辣,她手撑着贵妃发烫的身躯,眼眶含泪说:“公主,不是奴婢背主,古来只多闻兄弟相残姐妹反目,如何能听见子弑父,女杀母?”
就算是黄烙,敢逼宫,也不敢亲手杀父。
玉福冷冷说:“快去请太医!让太医局的太医速速过来会诊,母妃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别怪本公主不讲情面。”说到底,还是眼神阴毒的横了自己的女官一眼,“既然玉尚仪对贵妃如此忠心,那玉尚仪就留在此地,帮本公主好好照顾母妃吧。”
一屋子里众宫婢太监心思各异,玉尚仪撑着贵妃的身躯,并不辩解,只垂泪不语。
同一日,大慈寺中。
自那天夜里何氏说了句“风节不错”之后,徐佩东再想一日内徐丹瑜的态度变化,心里便如沉甸甸装了块石头,任是如何也不能释怀。
如果说光凭徐丹瑜一面之词,徐佩东还不能确定女儿和邵劲的关系的话,那么何氏那句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话,却正表明了女儿和邵劲确实有他所不知道的联系。
或许是小儿女间看对了眼,也或许是邵劲多年来讨得了女儿的欢心。
总之何氏已被女儿说服了,而丹瑜在短短时间里转变口风……是不是与女儿或者邵劲有什么关系?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若真一气追查下去,不管查出了什么结果,又能如了谁的愿?
至少徐佩东是不愿意看见任何结果的。
但这样放任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如何何氏一般,邵劲做徒弟,既认真又知礼,哪怕并不才智出众,徐佩东也无任何不喜;但这徒弟要变成女婿,却又有太多不足之处了。
所以自那一夜之后,徐佩东便将事情按下来,只不动声色的将邵劲时时带在身旁,不叫对方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往往正在这微妙的方寸之间。
邵劲最近也算是练出来了,虽说徐佩东除了将他看得更紧之外,其他都一如既往,但邵劲就是知道徐佩东已经有了想法,并真正做了决定。
他没有办法讨厌徐佩东。
撇开对方是徐善然的生身父亲这一层,这个长者尽心竭力教导他足足八年,并不曾以他庶出的身份区别于他人,在知道他对徐善然的想法之前,也十分怜惜爱重于他,哪怕到现在,自己看上去诱拐了他的女儿,也只是将自己更多的带在身边,虽说更为严厉些,也只严厉在学业之上。
可以说他的老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于任何合理或者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