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窗边,一颗颗剥蒜。
奶奶以前是小学的音乐老师,可是因为小学后来被合并,竟然到退休时都没有真正的教师资格,所以养老金才那么少。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保有人民教师的本性……
她瞥了眼双手握着茶杯的顾平生,还有和他探讨“天性教育”的奶奶,怎么都觉得顾老师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她回过头,下意识把头发拨到耳后,却偏就被手指碰到了眼角……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需要我帮你吗?”他走到她身边。
下一秒,他就看到坐在小板凳上的童言,泪眼汪汪地抬头看他,这一瞬的画面和那晚似乎是完全重合的。只不过那时的她是齐耳短头,或许是因为年纪小,眼睛更大更亮,却只有浓郁的绝望。
那种无关生死离别,却是对现实的绝望。
“是蒜,”童言看他目光忽然这么安静,反倒是慌了,“我只是被蒜辣到眼睛了。”
他也愣了下,倒是奶奶很快从厨房拿出块湿毛巾,递给童言,最后却被顾平生接了过去。在老人家进厨房继续做饭的时候,他已经蹲下来,给她擦干净了两只眼睛。
她没来得及回绝,就在他的动作中,闭上了眼睛。
很轻的触感,温热的毛巾,很仔细地把眼睛周边都擦干净。
“好了。”他说。
童言睁开眼,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以前宿舍聊天时,总说医学院的男生不能找,见惯了人体各个部分,男女之间的界限也很模糊,容易出轨什么的……可她和顾平生接触了五个星期,除了觉得他对男女之间的肢体接触没什么忌讳,倒不觉得他是个很随便的人……
她捧起一大把蒜,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自己想这些干什么。
这是童言第二次和顾平生吃饭,上次是在他家,这次却是在自己家……她吃到一半就发现顾平生吃了很多白米饭,忽然有些想笑,趁着奶奶去厨房盛汤时,低声说:“顾老师,北方人做菜都咸,不好意思。”
他微微笑了下:“没关系,能帮我倒杯冰水吗?”
“冰的没有,”她笑,“我家不用饮水机,都是烧开水,等到凉了再喝。有事先凉好的,可以吗?”
结果刚才倒了杯水,奶奶就端着汤出来了。
看到童言放了杯凉水,马上很认真地说:“不是从小对你说,吃饭不能喝水吗?”
童言立刻指顾平生:“他们国外回来的人,都有这个习惯。”
她可不敢说是因为菜咸了,否则奶奶真能全部端回去,重新煮一次……
顾平生很配合,抱歉一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等到奶奶去公园喂流浪猫的时候,家里只剩了他们两个,她倒不知道该让顾老师干什么了。客厅就一个小沙发,难道自己要和他并肩坐着,看电视剧?看书?……
由于这次家访毫无目的性,她也不知道该让他干什么。
顾平生只是坐在那里,他似乎在看茶几的玻璃板下压着的老照片。因为他的身高,倒更像坐在儿童版的玩具沙发上:“我只在北京住过半个月,”他忽然说,“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比如长城。”
童言扫了眼他看得照片,是自己双手叉腰,站在长城上的幼年照。
黑白的,还梳着两个翘起来的小辫子。
“那顾老师可以趁这次休假,多去玩玩,”她很想拿本书,把玻璃板下的照片都遮住,“北京有三个长城,一个是八达岭,这个你千万别十一去,就和庙会人一样多。还有一个在慕田峪,风景比八达岭更好,节假日也没太多人。”
顾平生点头:“还有呢?”
“还有?”童言谨慎告诫,“居庸关你千万别去,陡峭的要手脚并用,累死人。前两个地方是‘走’长城,只有居庸关才是‘爬’长城。”
她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下午竟然顾平生就直接开车去了居庸关。
而她,照奶奶的热情嘱托,被赶出家门,陪顾老师爬长城。
当她爬到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两对儿老头老太太背着双肩包,气定神闲地从她身边经过,明明是很陡峭的台阶,居然没有借助手的力量……头发最花白的那个老太太回头,笑著对顾平生说:“小伙子,怎么不拉你女朋友一把,我看她体力不行啊。”
……
童言只觉得这声音飘在天外,还没抓住精髓,就被顾平生握住了手。
太过突然。心脏悄然颤悠了两下,完全跟不上现实的节奏。
她下意识抬头,那双眼睛因为迎着阳光,微微眯起来,却仍旧带着笑意:“早知道这么陡,就去你说的那个慕田峪了。”
她喘着气,耳边都是自己很重的心跳声:“是啊,我,我早说了,这里陡的不行。我,我自己爬就可以,可以了。”
今天太阳特别大,哪里有金秋的感觉,分明比盛夏的日头还毒。
她说这话的时候,汗正顺着下巴滴下来,落在深灰的石砖上。
他停下了脚步:“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童言喘了两口气,刚才本是憋着口气,想一直爬上去。这么猛歇下来,始终提着的气都散了,立刻就没了半分力气:“很久了,上次还是高一,我其实最怕来这里了,”她倚靠在旁边的石壁上,“高一的班主任是运动狂,他儿子又是旅游局的,不用门票。所以每隔几个星期就包车带我们爬居庸关,说是既锻炼身体又培养同学感情。”
锻炼身体没发现,但班里的配对概率,绝对是全年级第一。
她说完这么长的话,马上又喘起来。
顾平生示意她休息会儿,童言立刻靠到身子右侧的石壁上,遥望半山上的烽火台,越发觉得悲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爬到。
他也靠在了石壁上,陪着她休息,竟然,始终没有松开手。
童言本来注意力都在对话上,现在这么无声靠着墙壁,吹着山风,反倒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了。虽然以前爬的时候,所有女生都是被男生拉上去的,可今天却不同,没有硬性规定的时间指标,也没有什么竞赛……
山风吹在出汗的皮肤上,很惬意。
两个人的手心都有汗,身上是凉的,手心却越来越热。
童言越来越觉得不自在,感觉身上一阵凉快一阵热的,手指却不敢动分毫。过了很久,整个手臂都发麻了,她才侧过头看他……刚想说话却又被抢了先:“休息好了?走吧,到半山就好了。”
然后就很自然地,拉着她开始往上爬。
童言没有争辩的机会,只能卖力跟上。
因为他比自己高,等于是半拉着她往上走,手自然攥得很紧。半途中,他还交替着,换了另一只手。
四周不时会经过些停下休息的人,隔着两三个台阶就有一对男女,女孩的声音飘过来,说你看人家男生的体力多好,你怎么这么废柴,还不如我爬的快……接下来的所有路程,童言都爬的有些心不在焉,明明很远的距离,却像是忽然缩短了。
到她踏上平台时,马上就抽回了手:“顾老师,要喝水吗?”
她从双肩包里拿出两小瓶水,刚递给他,就听见短信的声音。
摸出手机看了眼,是初中的班长:我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童言无奈,回道:我在北京,居庸关,打电话是长途加漫游,有什么事短信说吧。
短信很快回过来:居庸关??你以前没爬够啊?话说,我今天看到陆北了,怎么他身边有个女的?我没听说你们分手啊?
第八章 你是真的吗(2)
烽火台这里,是难得的平地。
很多游客三两靠着城墙休息,摆着各种姿势拍照,顾平生拧开瓶盖,喝了口水:“要我给你照相吗?”说完,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个轻薄的卡机。
她很快回了三个字:分手了。
然后收起手机,很是尽职尽责地伸手要相机:“我给你照吧,你是第一次来。”
两个人就在推来让去的时候,忽然有两个外国的中年女人,笑呵呵用英语说要帮他们拍合照。童言还是第一次碰上不求人,反倒有人主动上前要帮忙拍照的,有些愕然,看了眼顾平生,他只是笑著把相机递给其中一个人,说了句谢谢。
拿回相机时,她扫了一眼,很有删掉的冲动。
以前沈遥追星的时候说过,不要和明星站在一起拍照,简直就是现实版的美女与野兽,觉对能让你失落小半个月。现在她看到自己和顾平生的合影,也颇有些这种感觉,尤其自己那千篇一律的剪刀手。
顾平生接过来,背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眼,倒是很满意:“照的不错。”
是你自己不错而已……
晚上回去,顾平生特地给她开了收音机,教她怎么调频和音量后,让她自己找些喜欢听得节目打发时间。
其实这些陆北早就教过她,可看顾平生说的认真,她也就装作不懂地听着。
直到他说完,她才点头说:“明白了,老师你专心开车吧,我自娱自乐。”
车开上高速后,她随手调到音乐台,开始听新歌打榜的节目。
正是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就听见顾平生叫自己:“童言,麻烦帮我看看手机,是谁找我。就在上衣右侧口袋里。”
她伸手,探进他衣服口袋里,迅速摸到手机。
未阅读短信1条。
如果要看是谁,就要阅读短信。他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童言犹豫着,滑开屏幕锁定,打开了整条短信。
TK,我记得明天是你母亲的忌日,家里的所有活动,我都帮你推掉了,安心休息。
平凡。
母亲的忌日?
童言彻底懵了,明天是她的生日。
当然,顾老师是肯定不会知道的。如果没记错,当年的10月4日,就是两个人在协和医院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原来,他妈妈真是在那天去世的。
“是谁?”他侧头看她。
童言把手机举到他眼前。
“谢谢。”他扫了一眼后,又回过头继续开车。
没有任何的异样,从眼神到表情,都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到下了车,他还是坚持把她送上楼。
楼道里都装的声控灯,三楼和四楼的灯泡是坏的。两个人走过二楼时,顾平生就刻意走慢了些:“我明天买两个灯泡,我们趁白天把坏的换掉,要不然你奶奶晚上走,很容易摔倒。”
她想说不用,可四周黑漆漆的,说出来也没用。
两个人走到四楼转角,终于借着五楼的灯光,看到了彼此的脸。
她停下脚步,对顾平生说:“顾老师就送到这儿吧,很晚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她想起他刚才说换灯泡,马上又补了一句,“我明天会买几个灯泡回来,找隔壁邻居帮忙换上就可以,不用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他的眼睛里映着五楼的灯光,只是笑著说:“没关系,我明天也没什么事情。”
忽然,楼上传来很轻的声响。童言下意识抬头,顾平生也顺着她的动作,看向五楼。
有个人影就靠在墙边,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
眉眼没变,就连等待的位置,都没有变。
以前他也是这样。总喜欢站在这里,给她惊喜。
那时他们爱的并不辛苦,除了要躲避学校老师的虎视眈眈,几乎所有记忆都是甜蜜的。当时在学校最盛传的早恋故事就是自己和他。
高中部的重点培养对象,初中部最让人头疼的学生。
最经常见到的景象,就是学校布告栏左边是她竞赛获奖的喜讯,右边是他打架的处分告示……开始他总在校门口等她,后来成绩太差没考上本校高中,他就每天放学骑很远的路,来这里看她。
“童童。”他终于开了口,叫她的名字。
每个人都叫她言言,惟独他觉得自己该特别一些。
童言像是被惊醒,无措地看了眼顾平生:“顾老师,再见。”
顾平生笑了笑:“明天见。”
说完,转身下了楼。
童言在楼下渐远去的脚步声中,鼓起勇气走上楼,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安静的让人不安。
最后,她只好不痛不痒地问他:“秋天还穿短袖,你不冷吗?”
那一瞬他似乎想说很多话,却因为她轻松的一句招呼,眉眼很快舒展开来:“不冷,生日快乐。”他递出个银色的盒子。
她没有接:“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过节家里发了太多的东西,我就开车给你奶奶送来几箱,”他说,仍旧举着那个盒子,“二十岁生日准备怎么过?” 这个问题,到最后他走了,她都没有回答他。
进门的时候,奶奶已经睡了,客厅的台灯还亮着,是为她留的。
本就不大的地方,果然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