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哀求道:“侍卫大哥行个方便,让我姐姐进来说上几句话吧。”
值守侍卫面有难色:“公子说,小相公身边都是一些随性人,恐怕要坏了府里的规矩。”
花翠柳眉一竖,将包袱丢进门,对闵安说道:“安子等着,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世子还能做出有违法理的事。”她撸了撸袖子,闵安以为她要冲进来,连忙摆手示意,她却转身离开了大门,架起早就准备好的梯子,气昂昂地登上了行馆墙头。
闵安站在院里问:“翠花怎会带着一架梯子?”
花翠拍拍手,撇嘴道:“老爹早就说了行馆门槛高,不放我们进去。所以我先备好了梯子一路拎了过来,果真派上了用场。”
闵安走开四处探了探,觉得不在李培南的眼线内,也架起梯子凑到了花翠面前。两人隔着一堵墙说着小话儿,外人远远地一看,还以为是一对男女在白日青天里骑墙幽会。
花翠告诉闵安,玄序在这几日拜访吴仁老爹,说些新奇的东西,竟然引起了老爹极大的兴趣。老爹也不赌钱,专程跟着玄序在外面跑,去野外放风袋收集风力,等着雨天放纸鸢算计雷电力道,忙得三餐都顾不上。玄序自然好吃好喝地供着老爹,只要老爹提起话头,玄序必然把一切事安置好。比如老爹突发奇想,要试下西疆苗蜡族久负盛名的“蜡尸”绝活儿,玄序也随着老爹的意思,陪他去墓道里挖坟敛尸捣鼓一气。
花翠细细说了许多,最后叹口气道:“总之一句话,玄序现在成了老爹的心头肉,我稍稍劝阻一句,叫老爹不要跟着玄序朝外跑,老爹都要骂上我半天。话说回来,我也不讨厌玄序,因为他总是送我礼品给我赔罪,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去说他什么,本来嘛,就是我把他引荐给老爹的。”
闵安低头在包袱里掏了掏,竟然掏出一筒锡封的冰镇冻子酥奶酒,大喜过望。花翠趁机说:“玄序连夜给你买来的,还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再去会会他。”
闵安摇摇头,交付完花翠一些话,从墙头爬下来,背着满当当的包袱走回了竹屋。他坐在榻上摸摸玄序赠送的各种小玩意儿,一时忘了训练的疲劳,开心地笑了许久。
玉米在旁吱吱叫,闵安从包袱里拎出一袋糖炒玉米粒丢给它,笑着说:“他也没忘记你呢,瞧把你乐得。”
玉米吃着零嘴儿看着闵安,闵安弹了一下它鼻子上的缺口,又说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这样惦记着他,是喜欢上他了吧?”
玉米吱地应了一声,闵安将包袱收好,坐在窗前把玩起玄序赠与他的白绢扇子,心里想着,如果有机会,我也是希望见见他的。
☆、第45章 博弈
窗口掠过一阵凉风;吹动闵安布帽系带;渗出一点洗浴后的香气。他摊开白绢扇面怔怔看着;思绪浮动得较远,浑然不觉竹篱外已转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培南拿到户吏两部的消息,正要通传给闵安;信步走来,远远就见到闵安静坐窗前,似是若有所失。他低垂着眼睫;紧抿着秀气的唇,黑鸦鸦的鬓角下;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玉质肤色恰好与晒黄的脸形成对比;引得李培南笑了笑。可是闵安沉浸在回忆中,侧影显得如此温柔,与平日泼皮无赖的模样大不相同,无端又引得李培南多看了两眼。
李培南这么一看,发现了一点端倪。闵安手中拿着一柄素白的绢扇,和上次他罚跪在书房所摆出的九瓣莲叶小香炉球一样,都是李培南不曾见过的小玩物。由此李培南可断定,这些都是外人转赠给闵安的东西,而绢扇素来是文雅士子附庸风雅的饰物,现在留在闵安手里被他反复把玩,可见送扇子的又是哪一类人。
李培南心里惦记着正事,无意在小处上拿闵安落刀,因此沉着脸踢开了木门,带着一身冷气走进竹屋里。闵安连忙收起了绢扇迎了上去。
李培南将大理寺抄录来的文书丢在闵安脚边,冷淡说道:“几天前由你牵头写的申状已经递到了朝廷里,大理寺收了状子伙同都察院进行联合审查,这是批录的判词,你仔细看看,是否有破绽。”
闵安捡起判词文书细致看了看,里面的内容说到了“驳诘”一项,立刻明白对手已经在朝堂中做出了反应。
几天前,闵安遵从李培南的意思,用他自己一名低级小书吏的身份,向朝廷递交了一份申告楚州上下官员行贪的状纸,他的举动等同于正式发出了楚州举贪案的先声嚆矢。同时,李培南派心腹送出王怀礼账本及毕斯亲笔书写的证词作为佐证,将闵安的状纸一并封在牛皮纸袋中,越过楚州府衙直接送到主持早朝的父王手上,手段不可谓不猛烈。随后,楚南王依照国法将状纸证词等物批放到大理寺进行审核,又钦点了都察院的都御史全程督查此事,当天就确保贪赃案进入了两堂会审的程序中。摄政王如此雷厉风行督办案子,极是威吓了底下的一批官员。自早朝散后,由大理寺主持的堂审就不断传讯楚州官员,引起彭马党派弹劾,朝堂遍起纷议,自发形成三派势力进行政治博弈。
一派即是彭马党,以按察使司彭因新为主,其附庸有中书令马开胜及楚州其他大小官员。他们变被动为主动,一面唆使楚州官员联名上书辞职,一面派老臣鸣鼓闯进中宫面谏祁连皇后,声泪俱下,以不可撼动国库财金之基础——富饶楚州的政务说起,劝得皇后出面干涉楚南王清洗楚州官员的行为。皇后考虑到若是全力查办贪赃案,势必要置换掉楚州现行的一半官员,便于楚南王安插自己的亲信进入这空出的六十个官额中,于是当机立断,授意三省谏议大夫推动朝议,以此来抵制楚南王的谕令。
因此,被请出宫的皇后形成了政局里的第二方弈主。她的身后自然站着整个祁连家族和先皇重用的老臣们。
与上述两派搏击的就是楚南王这一派势力,内中网罗了朝廷大量的四品以上官员,在轮番的弹劾和政议中起到了稳固重心的作用。他们能与皇后及彭马党派形成分庭抗礼势力,最大原因是手中握有两大筹码:一是世子李培南把持住了西疆精锐骑兵军权,在外围形成强有力的威慑;二是公子非衣出身尊荣,联系起了华朝与北理两座宫廷的亲缘,由他出面能借调来北理国大军,若他与世子西北夹击,势必会夺走华朝半壁江山,从而动摇皇廷的统治。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楚南王父子三人决然不会发动战争,遑论去惊动隐居在海外岛屿授令不能阋墙的太上皇。
彭马党羽正是想通了其中的利弊关系,所以站在法理这一点上,在大理寺的堂审中据理力争。他们首先质疑状纸来历是否可信,待大理寺卿出示了闵安的清白出身,尤其点明闵安是口碑良好的前锦州知府闵昌之子,留在乡野仍思报效朝廷时,就斩断了质疑的声音。李培南考虑得精细,按照以下诉上的惯例,起用了无权无势的闵安做原告,也是为了不授予人话柄。至于他开具给闵安的官照与保状、以示世子府属臣等物品,自然是等贪赃案判结之后才送呈到吏部去,让闵安借着检举之机一跃而上,在吏部铨选中崭露头角。
彭马党眼见驳斥原告的法子行不通,就开始争辩起证物里的谬处。他们一口咬定王怀礼为镇压牢狱叛乱,因公殉职,应被朝廷记为大功,朝廷只能抚恤其家属,不可追问其罪责。楚南王看过李培南传回的奏呈,知道彭马党派所言不虚,只得依循先前故例处置,在大理寺卿递交上来的驳诘申词中圈点“不可追究王知县之责”字样,首肯了彭马党派的第一记反击。
彭马党“趁胜追击”,在第二份证物,即毕斯的证词中找出大量语焉不详的字句,要求毕斯当堂对质。而毕斯已经多日不见了踪影,自然不会在堂审中露面。彭马党不服大理寺卿的审判,哪怕拼着被打板子的危险,也要在大堂上呼天抢地地唾骂,可想而知一场威严的公审最后闹成什么模样。
几番动静下来,落在楚南王手里能处决的结果微乎其微,不外乎判定官员“罔顾朝纪纲法”“当庭无仪”,打几十大板,罚百两银子了事,严重点的贬官,枷号两个月以作惩戒,而大贪大佞之臣还站在文武百官前列好好的。楚南王深深感触到面对这样一座宫廷,在政治博弈上来不得大起大落的捭阖手段,于细处,还需多番用柔力攻克才见成效。他将唯一可列为证据的黄皮账本函封好,连夜写了一封书信传给李培南,谴责李培南办事不力,只给他这个父王一些浮略证据,经不得对手的一番驳斥。不想李培南用加急流星马送回答信,毫不留情地嘲讽父王手段柔软,连证据确凿的贪赃案也判不下来,并授予一条妙计:反间彭马党中第二中坚力量马开胜,就以马灭愚被杀案作为切入契机。若是依照父王孱弱的震慑力,李培南在书信里说,不足以成事的话,还可分化出彭马党中的低级官吏,诱发他们举荐账本上的贪污官员,再督促被举官员另行揭发其他官员,一触二,二触三……直至十人百人,最终能揭起盘吸在官场吏治上的这一块痼疾,将底下藏匿的脏污、脓溃全数除去。楚南王看完书信后气得一宿未睡,又不得不信服长子软硬皆施的对策,思前想后一阵,他向三省官员告假,回到楚州私下接见中书令马开胜家人,并对外打出“督促世子政务”的大旗来混淆彭因新及宫中眼线。
楚南王回到楚州世子府中歇息,朝廷里的举贪案由此落下第一轮言诤硝烟,等待着第二轮新证据呈堂,由都察院再主持审查,若都察院二审无异议,依照国法,楚州贪赃案状自此阖卷,永不得翻查或追责一干官员。
楚南王等着第二次机会,彭马党派也在积极应对。他们搜罗大批幕僚来想出法子堵塞缺漏关节,还飞信请求闵州散花县知县派出首脑人物来坐镇,极快他们就收到了朱佑成的回信:犬子已出行楚州,若得他一指相助,可保汝等高枕无忧。此后,朱佑成就断了与楚州及宫廷里的联系。
朱佑成为官十几年,以官养商,小心而谨慎,不求上进,只想固本,是以从不会抛头露面收纳一两赃银而授人把柄,更不会让自家本寨人的名字出现在账本上。朝廷万一要追究下来,也只会寻到朱家寨人到州外各地帮役的事实,决计找不到他与彭马党相交往的有力证据,即使朝廷找到先前彭因新曾指派亲信,签发他所派出的役工的委任状,也只能证明他们之间有所牵连,治下一个“处事不当”的私罪,罚处钱银了事,依然撼动不了朱家官商根基。朱佑成之所以藏得这样深,是因为他有远见性,只愿出人力和计策,坚决不肯染指官银及盘剥民生。
朱佑成帮助彭马党落得最大的好处,便是自闵州至京城,使朱家商户一路获得便利的“盐引”,畅通无阻地实行盐铁营运。十一年来,朱家寨人成了盐商巨贾,赫赫声名传于闵州百县。朱佑成见好就收,有意帮彭马党最后堵塞一次娄子后就彻底撒手,因此面对彭因新的请求时,只抛出去请教犬子朱沐嗣的答复。
彭因新火速调派人手四处寻访朱沐嗣的下落,苦于无人见过朱沐嗣的面相,接连几日的查访就遇到了难处。彭因新发飞信已联系不上朱佑成,知道朱佑成撂了担子,暗地里咒骂了多时。这时,心腹传话过来,说是在昌平府的街市上见过五梅,五梅曾是朱沐嗣的同门,应该能识得朱沐嗣的面相。
彭因新顺藤摸瓜找过去,竟然不期然遇到了朱沐嗣,那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公子,手里正拎着一筒冻子酥奶酒,他站在街头缓缓一笑,就给了彭因新莫大的定力。
“已等大人多时。”朱沐嗣淡淡说道。
彭因新在少年郎面前折腰作揖:“公子知道我要来?”
“我来昌平府,便是为了平息此事。若想扳倒楚南王,必先铲除世子势力,如此需听我一切主张。”
“谨诺。”
就在朱沐嗣不动声色地帮助彭因新阻挡楚州贪赃一案再度审核时,宫中下达的驳诘判词也传到了李培南手里。两拨人在角力,在斗争,揣度着对手的心意,再想方设法打探对手的动静。
只是双方人手都足够谨慎,使李培南始终找不到摆了他一道的不知名姓的朱家军师,也使朱沐嗣预测不到李培南下一步的行动。于李培南而言,他已提前布置好对策,鼓动父王出行楚州反间马开胜;于朱沐嗣而言,他只能见招拆招,力求扭转劣势,用一场大案打乱李培南的步调。
两人隔着地界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博弈,都在静静等待着时机。
远在行馆里的闵安捡起驳诘判词细细查看一遍,当即就体会到了棋局中的艰难。李培南看着他,静待他的结论。闵安答道:“判词无破绽,完全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