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直接杀了我,是想拿我当平衡朝局的棋子,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公主安安稳稳坐在原先那个位置上,不主动起杀戮也不动其他心思,我会保证公主不会因毒药而痛苦至死。”
“你不担心我哪天不想做这颗棋子与你们同归于尽吗?”
“公 主不愿做这颗棋子也无妨,佳音身后还有吴王殿下在。吴王殿下尽管眼下与旧臣一派走得很近,但若立场需要,他们随时都会与彼此对立,加上宣武卢节帅,三方制 约仍旧在。”他是在警告上远,她没必要将自己看得太重要,若没有她朝局的平衡不会被打破,而这时留她一命,继续让她做棋子,则是给的最好台阶。
上远被疼痛和各番复杂的情绪快要冲昏头,她似乎已没办法再站起来,裙角再次烧起来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
裴渠起身吃力地将她拉起来,扯过毯子将她裙子上的火苗压灭,手都疼得发抖,伤处的血几要将衣服浸透。
他仍旧稳着声道:“谁都是棋子,根本没有对弈者。我们只是在棋盘上互相推着走罢了,姊姊还不明白吗?”他甚至动用了这个陌生至极的称呼,上远恍惚间对上他的目光,竟是愣住了。
裴渠没有太多力气支撑她,而屋内火势却越少越盛,他朝外大呼,霎时就红衣铠甲的右千牛卫破门而入。
领头的正是徐九郎,徐九郎赶紧上前扶住裴渠,惊道:“裴哥哥受伤了!”又十分多嘴地怪道:“我在外面等了许久呀,你为何这时候才喊呀!”
他说着便恶狠狠地盯着上远,恨不得手上长剑一挥就让这女人人头落地。
“带公主走。”
“裴哥哥?!”徐九郎完全不懂为何裴渠还要放这女人一马,他是不会想扶上远的,但又不好逆着裴渠意思,便让手下将上远带走。裴渠松了手,伤处的血越渗越多,胸前已是晕开了一大块。
青袍上血迹发黑,裴渠的手垂下去。徐九郎被屋内的火呛得咳嗽,不由分说将裴渠拖出了屋。小兵们来来去去救火,裴渠坐在走廊里努力撑着。徐九郎毕竟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过,这时熟练地撕了衣料给他迅速包扎压好,道:“裴哥哥我带你去找医官。”
他说完便弓腰将裴渠背起来,飞快地往骊山医馆跑。骊山医馆并不在行宫内,得跑好一阵子才能到,徐九郎年轻力壮倒是不怕负重跑远路,只可惜他脑子不大好使,出了行宫兜兜转转竟是迷了路!
越着急越找不到方向,身后的裴渠却开口道:“继续往前走。”
“哎 哟我怎么忘了裴哥哥是识路的,裴哥哥你撑住啊,不然我可真找不到地方的。”他嘀嘀咕咕继续往前走,又道:“我先前来的时候看到裴御史了,他好像是得了什么 风声,正打算逃呢!不过出去的路已被中郎将给堵了,除非他是苍蝇,不然根本飞不出去。中郎将还吩咐弟兄们漫山遍野地搜查,只要逮住他就杀掉呢。要我说虽然 太狠了些,不过裴御史也真是死有余辜,他多坏呀,害死了多少人呐!”
“直接杀吗?”
“那还用说!”徐九郎直爽地回道,“我们中郎将与他有杀兄之仇,早就想除他后快,既然吴王殿下都默许了,当然是直截了当解决掉省事!”
“你放我下来。”
“裴哥哥要去说情吗?不行!治伤比较重要!”徐九郎斩钉截铁地拒绝,胳膊还更用力了些,像是怕裴渠挣开他似的。
“我还能坚持,放我下来。”裴渠的声音低哑却又坚决。
“不行啊!”徐九郎哀嚎,又说:“指不定人早就被杀了,裴哥哥还做这个无用功干什么?”
他背着裴渠跑得更快,裴渠顿时没了声,却又在恰当地时候给他指路。单纯的徐九郎以为裴渠是指路去医馆,只顾着按指令走,可走着走着竟是越走越荒,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倏地停住步子:“裴哥哥这到底要往哪里去?这是在坑我吧?”
“是坑你,现在离医馆很远,所以放我下来。”
“这是哪儿啊?!”徐九郎背着他四下张望,才发现不远处有个极隐秘的山洞,他道:“这地方真是隐蔽呐。”山洞入口被浓密植株遮蔽,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嘛。他霍地明白过来:“难道裴良春藏在这里?!”
“你放我下来。”
徐九郎懵了懵,竟当真将裴渠放了下来。裴渠左手紧按住伤处,脚步虚浮。这地方他已许久没有来过,很小的时候,他与裴良春在骊山玩耍时曾无意间闯入这里,那时两人得出的一致结论是,这地方是个不错的避难所,因为实在太不起眼,而又有足够的果子可以充饥不至于饿死。
浑是血的手拨开了入口处的植株,裴渠转头将呆愣的徐九郎一道拽了进来。
这时天已初亮,洞内却仍旧晦暗一片。裴渠咬牙按紧伤处,小心往里走,直觉越来越强烈——裴良春藏在这里。
洞内忽响起蝙蝠群飞时尖利的吱吱声,裴渠陡然顿住步子,眼尖的徐九郎嚷道:“在那里!”
裴良春正蜷成一团窝在一块岩石后面,听得徐九郎的声音动也不动。
“千牛卫正在搜山,这里并不安全,阿兄跟我走罢。”好歹他能暂时保他一命。裴渠说话间几乎已耗尽气力,他甚至已经靠倚着洞壁支撑。
他说完话,低头努力呼吸之间,裴良春却忽跳出来骂道:“你将千牛卫带来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他们要杀我吗?”
裴渠再次咬紧了牙,而徐九郎却不干了,他怒气十足冲过去将裴良春揪起来,大力地抓住他衣领吼道:“裴哥哥自己的伤都不顾来寻你,你不要不识好人心!若不是看在裴徐两家的情分上,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裴渠没有令徐九郎松手,却是撑着一口气对裴良春道:“出门前,父亲曾嘱咐我,无论如何要保你一命。”
“先前将我捆起来推进牢狱恨不得我去死的便是他,如今却还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假惺惺!”
“假惺惺?”裴渠撑住洞壁的手已抖得十分厉害,连同牙关都在微颤,他试图稳住自己,张口却又很难出声。徐九郎连忙松开裴良春,上前去扶裴渠,焦急道:“裴哥哥我们不与他浪费时间了,我们赶紧走吧!”
裴渠却只皱了下眉,哑声道:“阿兄已经忙得许久未归家了罢?四嫂有孕的事,阿兄知道吗?”
“胡说!她有孕我会不知?”裴良春声音尖利回道。
裴渠已没多少精力回驳他,只道:“若不想那孩子生下来便没有父亲,阿兄与我一道走罢,我不会将你交给千牛卫。”
裴良春先是动摇,后是冷笑,似乎全然不信他的鬼话。
这时耳力过人的徐九郎忽低呼道:“不好,有人来了!”
杂沓的脚步声果真越来越清晰,三个人还未来得及有所回避,便有一道光亮照进来。入口处浓密叶子已是被拨开,紧接着便有军靴声逼近。
蝙蝠飞舞的吱吱声越发尖利,洞内也霎时亮起来。外面千牛卫飞快地除洞口的草,进来的千牛卫朝外嚷道:“果真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军官大踏步走了进来。徐九郎立刻辨清那人正是恨死裴良春的右千牛卫中郎将,他连忙与上官解释:“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只是带裴少府去治伤,结果迷了路误入这里!”
中郎将很不耐烦地将他挥至一边,裴渠这时缓缓转过身来面朝着他站着。
中郎将戾气十足:“裴少府还是让开的好,你后面这个人的首级我今日要定了!”
裴渠却一动不动。
中郎将没那么好脾气,不共戴天的仇敌近在眼前,况上面也算是默许了,他怎么可能不动手?
“裴少府!我敬你才提前说一声,若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裴渠面色如白纸,身体已撑到极致。中郎将往前迈了一步,裴渠却伸出沾满血的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过来了!”
☆、第73章 七三两边
裴渠说完这句;中郎将火气愈发大:“裴少府!他是你兄弟没错;但他杀了我亲兄弟!你护谁不好偏偏护着他!”
他说完就又往前迈了一步,裴渠喝止道:“将军请冷静一点!”
裴渠忽偏头看向徐九郎;徐九郎看看他,一头雾水地问:“要做什么哦?”
裴渠瞥了一眼裴良春,徐九郎用尽智商快速反应了一下,登时就盯住了裴良春。那厢裴良春也是愣了一下,徐九郎趁他没反应过来,霎时冲过去一掌劈下;竟是精准无误地将裴良春给劈晕了。他迅速撕了布条将裴良春双手反捆起来;转头问裴渠:“裴哥哥,是不是这样?”
“把人带走。”
中郎将怒道:“哪儿也不能去!”他说着已抽出剑来,作势就要冲过去。
裴渠挡住他道:“裴良春与将军之间纵然有深仇大恨,但今日这里不是将军解决私仇的地方。裴良春作奸犯科犯下滔天大罪纵然该死,但也应交由律法处置!”
“吴王殿下默许我今日可以杀了他!”
“有明令点名要杀他,裴某自然拦都不会拦,但如今没有明令只有默许,便是另一回事!何况默许素来都是口说无凭、转头说否认就能否认!裴良春牵系到诸多秘辛,若这时杀了他,将军又如何能确信吴王殿下将来不会给你扣个‘擅作决定’的罪名?”
因语气太急又说了太多,裴渠身体甚至晃了晃。
一 旁的徐九郎看在眼里,忙提醒中郎将:“裴少府快不行啦,将军不要再纠结此事了,赶紧将裴少府送出去才是正经事啊,万一裴少府有个三长两短要如何向吴王殿下 交代啊!”他扭头看一眼地上的裴良春:“至于这玩意儿,我一定好好看着!何况裴少府方才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啊,天道法理都在,将军还怕他能逍遥法外吗?”
中郎将努力压下怒火,几经权衡,伸手扶了一把裴渠:“就听你的!”说着竟是亲自将裴渠背起来,令属下道:“除了徐九郎,其余人都跟我走!”
徐九郎万没想到将军会走得如此爽快,亲自带裴渠离开更是在证明他不打算在此要了裴良春的命。一行人哗啦一下立刻就走光了,只剩了徐九郎和已昏迷的裴良春在这潮湿山洞中。
他费力将裴良春拖出山洞时,裴渠也已经躺在了医馆的病榻上。
大夫正埋头给裴渠处理伤口,中郎将抱剑立在一旁:“裴少府竟能被一介女流伤成这样,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这话中难免有一些风凉意味,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拾着伤处,慢吞吞地回了一句:“裴少府肩背旧伤未愈,气力上恐怕是要差一些。”
“既然旧伤未愈拼不过公主,外面守着的千牛卫难道是摆设么?文人果然是天真得难以理喻。”他说话毫不客气,明显是转嫁没能在山洞中解决掉裴良春的愤懑之情。尽管裴渠也与他分析了利害关系,但这口气到底咽不下去。等着罢,早晚他都要从那禽兽身上剐下肉来!
大夫给裴渠清理了伤口,压药粉之前,对裴渠道:“会很疼,裴少府忍一忍。”直到这时,裴渠趋于麻木的痛感才再次回袭,他望着屋顶,咬紧了牙。
大夫一气呵成将药布压好,将裴渠肩部厚厚缠了一圈,这才收了手道:“汤药马上就送来。”他说着转过身看看千牛卫中郎将:“裴少府这会儿需要静养。”
“不能走?”
“不能,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一动就是雪上加霜。”大夫转而又对裴渠道:“裴少府在这里安心养伤就是,骊山医馆素来清净又安全,放心睡吧。”
说话间,大夫领着一众人都走了,屋内便只剩下裴渠一人。外面的雨曾短暂停了一阵,这会儿却又噼里啪啦地下起来,庭院里的栗毛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却也不找地方避雨,只在芙蓉树上跳来跳去。
药僮捧着烫人的药碗猫腰穿过潮湿的走廊,推门进屋放下药碗,捏着耳朵直嚷嚷烫死了烫死了,又侧身坐下来像个老人家一样叨叨:“裴少府呀,喝药啦,你坐不起来我就喂你啦。”说着拿起勺子给他喂药,比裴渠乳娘还要耐心。
立秋过后,雨天里的骊山便格外凉。药僮离开前,还翻出厚毯子给裴渠盖上:“裴少府好好睡吧,兴许要发热,过会儿会再来瞧瞧你的。”
待药僮出去后,走廊里便再没了声响。
裴渠安安静静躺在病榻上,神智却很是清明。许多事在脑海中一一飞逝,最后辨不清楚真假,只剩府里那一片橘苗园。对哦,他答应过南山要给种出橘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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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阵阵,长安城一日日冷下来。与此同时,淮南却是秋高气爽,空气中尽是果实成熟的味道。
南山穿过熙攘集市,再从巷中绕了许多路,回到家中时,十六娘正埋头默书。小丫头看着挺聪明,但在学习一事上却完全是个小蠢货,教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