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样。”裴渠面无表情地拿过茶盅,倒茶喝了一口。他在意的不是官民身份,而是上远为何要将南山额外拎出来讲。
让他继续特别注意并怀疑南山?抑或她上次看出了他对南山的不同寻常,所以想看看自己在怀疑南山的基础上,接下来会如何对待她?
上远的心思一向难猜,就如她今日到徐府来,看着好像是闲坐,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不要以为只有那人看着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也都在我的掌控之内。
这似乎是一场悄无声息摆不上台面的角力,又如这山亭内不断涌入的风,令人静息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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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外面风不止,裴渠却还是得如期前往万年县县廨。
一大清早,天还没来得及热起来,裴渠已是到了县廨。一身青色官服穿在身上,是十分地清爽好看,衬得这皮相似乎更年轻。裴光本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来——长得好看也没甚么用!一个月之后让你晒成黑炭!
他刚哼完,便听得一声:“裴明府,某来送粽子啦!”
上次裴光本对南山送来的甜粽子不大满意,遂预约了咸粽子。这会儿听得这声音,心道果真是好孩子,太守信了!
虽然端午已经过了……
他高兴之余挥挥手将裴渠给打发了:“快从后边滚出去。”
裴渠依言照做,自县廨后门出去之后,拐个弯便进了巷子。
而南山此时将咸粽子送去裴光本公房,被他夸赞了一番,便找借口出去了。
事实上她与赤县乃至京兆府来往均是密切,并非局限于万年县。她很会做人,也能最大限度地用官府的资源达成目的,偏偏还让旁人觉得她人小天真无害,实在是误导界的翘楚。
她今天要跑的地方很多,时间有限容不得浪费,可刚出了县廨大门,一拐弯,便瞧见裴渠悠悠走来。
这位表里不一的老师看她一眼,说了声:“巧。”?
☆、【一八】南山
老师抛弃脸面演了一出巧遇,结果徒弟很不配合地拆了台。南山瞅瞅巷子拐角,再看着他,实诚地说:“不巧罢。”
老师一张薄面皮被负心的学生撕成一片片,却仍旧镇定,道:“为师找你有事,你过来。”
此时南山距离他有好几步远,她不着急过去,倒问:“听裴明府说老师这月须得将万年县巡上一遍,难道是不认得路特意在这里等学生?”
学生的确是个人精,将话说得这般赤。裸直接,都让人不知怎么回。好在裴渠的面皮早被撕得所剩无几,于是更加直白地应了一声:“是。”
早说嘛,何必又是装偶遇,又是摆出一副“老师这里有好事,过来给你糖吃”的模样。
南山倒也爽快:“我今日要去好几户人家,在长兴永乐二坊,老师若无计划,与学生一道走便是了。”
得这般大方懂事的学生,老师一没说“好,我有马车可以代步”以实际行动来进行奖励,二没说“辛苦了麻烦了”这等虚伪的感谢辞令,而是说:“你走前面,为师会跟着的。”
南山于是越过他,走到前面去。要不是耳朵好可以听到身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她恐怕得时时刻刻回头看,或得在腰间拴根绳子拖着老师,免得老师跟丢了都不知道。
越走日头越毒,行至长兴坊,日光能晒得人脸烧起来。南山好本事,将小包袱顶在头上挡日光,居然也健步如飞。走了一段已是过了灵感寺,她停下步子往后一瞧,咦?人呢?
她定睛一瞧,这才见裴渠慢悠悠地自寺门口晃悠出来,手里竟是拿了一片瓜。南山方才走得太专注,以至于根本没察觉到他是何时去弄了瓜。她这会儿渴极了,见到烈日底下拿着瓜的老师,简直觉得他通体发光,仿若寺中刚刚跑出来一个佛祖。
裴渠利用职务之便抢了辖区内的一片瓜,自己没吃一口,全给了徒弟,以示犒赏。紧接着又说:“你只顾着自己走,全然将为师忘在后面,如此行事是不是不大妥当?”
南山低头啃瓜,听得这话,将最后两口啃完,很是自然地接过裴渠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这才发现帕子是上回雨天她借给他用的,她刚要将帕子往兜里揣,却又被裴渠拿了回去。
南山心里咯噔了一下,眨了眨眼回他方才的话:“老师难道要我边走边介绍这坊中门户?”
没给裴渠回答的时间,南山立刻接着说了下去:“每门每户都介绍,一整天连个长兴坊恐也走不完,倒不如我回去将坊内布局画给老师,老师现下只用去坊角武侯铺点个印就是了。”
裴光本为有效监督裴渠巡街,让他巡完一坊便去坊角的武侯铺去点个印,算作考核。
南山这办法无疑是最好的,学生是记忆超群界的高手,老师亦是,这样一配合,简直太省事。裴渠自然也知道这办法好,但对于学生只顾着往前冲,对他丝毫不理睬一事,他又觉得不高兴。
于是他点头接受了这提议的同时,又与南山说:“遇到门朝街边开的,你总得与我说一说。九年时间变迁太多,为师甫回朝,许多人事都不大清楚了。”
他说的楚楚可怜,南山遂豪迈地答应了。
达官显贵才有将门对着街边开的资格,小门小户是不行的。裴渠要了解的自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这些官宦皇亲。
南山顿悟他的目的,于是像模像样地与他说道起来。
她简直像一只吃了无数事情的妖怪,源源不断地可以吐出东西来,谁也不知道那颗小脑袋里到底存了多少东西。
譬如路过秘书省刘少监家时,她将刘少监现下境况及一些往来与裴渠说完,裴渠说:“刘少监似乎很节俭。”因为宅子看着实在寒酸。
她便说:“冬日里赶早朝,路上冷得要命,刘少监嫌手炉太贵又铺张,出门前一点东西也不吃,到前边那个铺子买一块蒸饼,用袖袍垫着暖手,暖得差不多了然后吃掉,一丝一毫都不浪费。他还将这诀窍告知秘书省同僚,声称既可暖手又可暖胃,美不可言美不可言。实在不知省钱省到如此境地,那乐趣是从哪里来的……”
裴渠说:“我走时秘书省全是病老头子,不知眼下如何。”
南山则说:“好多了好多了,刘少监就十分康健!”
行至李将军府,那府邸则是建得分外铺张,可见其主也是有钱有势。裴渠道:“我记得李将军在大安坊有座园林,不知现在可易主了?”
“倒没有易主,只是因那林子中翠竹茂盛又有些闹鬼,京兆便传闻其中藏了李将军的秘密卫队,这事传到圣人耳中,李将军连夜便令人拔光了竹子以示清白。如今那园林已是没甚看头了。”
裴渠没有再接话,南山领着他继续往前走,至一处园林前:“九年前这里曾是马相公的园林,后来马相公领着家小还乡去了,这园林便献给了圣人。”
“我记得马相公似还未到致仕的年纪。”
“那年这园子里有株杏树结出的杏子大的出奇,圣人知道后只说了一句‘能结出这般大杏子有违常理,太怪异’,马相公便匆匆将园林献了上去,不久之后便辞官回去了。”
“圣人似乎无所不知。”
知道京兆坊间传闻也就算了,连人家园子里长了大一点的杏子也知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知的呢?李将军马相公也都是历经风雨的肱骨之臣,却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可见这些年罗织不绝给朝臣带来的恐惧有多深。
南山言简意赅,应道:“是。”
“你似乎也无所不知。”
说话间神情一直很轻松的南山这时毫不避讳地盯住了裴渠的眼睛。裴渠面上神色淡淡,仿佛方才那一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深意。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以南山一句“学生也就这点本事”收了尾。
南山原本还算高昂的兴致跌下去不少,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到一处宅院门口停住步子,忽然转过身来,有些硬邦邦地开口:“某要替安邑的宋娘子说亲,郎君若不愿等,可去武侯铺点了印就回去。”
她转过身向门房递了帖子,已是全然不管身后的裴渠。称呼态度也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甚至更生疏。
裴渠自然领悟她的意思,遂站在门外等,直到她出来。
之后一路,南山一句废话也不说,就连介绍门户也十分公事公办。在长兴坊内又去了两户人家,已到了下午。辗转去了隔壁永乐坊,她到孙娘子家说了提亲事宜,随后出来时,见裴渠站在偏门外面正候着自己。
“你今日还有地方要去吗?”
“长孙娘子家。”她这会儿心情好了一些,手里拿了一块冰,小包袱挂在腕上。裴渠上前不容分说地解了她的包袱,随后又系好替她拎着,说:“走罢。”
南山低头吃了一口冰,裴渠偏头看她一眼:“哪里得来的?”
“孙大娘给的,她家存了冰。”
炎炎夏日里,冰是稀罕物,非富贵人家没有的。南山显然很珍惜这块冰,吃得很是小心翼翼。这冰冷得令人舌头发麻,好像隐约能吃出一星半点的甜味来。
“有味道吗?”
南山不假思索:“甜。”
裴渠竟幽幽叹息:“冰不是这般吃的。”
南山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
裴渠今日领教了她的不高兴,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南山忽掰了半块冰递了过去,裴渠愣了一愣,终是接过。
南山在王舍人家的破宅子前坐下来。王舍人是个穷干净的,门楣虽破,却连一点灰也没有。日头已沉了一些,距离闭坊还有一个半时辰。长孙娘子家就在不远处,她不必着急,遂坐下来慢腾腾地吃冰。
裴渠学着她的样子低头吃了一口冰,但实在体悟不到其中奥义,便任由它在手中慢慢融化。
街边槐柳成荫,天边送来了凉风,裴渠问她:“为何叫南山这个名字?”
长安城前直南山,后枕龙首原。有关龙首原,传闻是一条黑龙自南山而出,饮渭水,所行踪迹便为龙首原。因地势风水诸因,连帝王长住的宫殿亦高踞在龙首原上,可俯瞰整个长安。
南姓并非十分稀奇之事,但以山名,却很难得。
南山吃完手里的冰,意犹未尽地深吸一口气,抬首望了一眼已经偏斜的日头,眯了眯眼道:“我小名不是这个,山是我自己取的名。”
如徐妙文所说,她及笄之前,可怜的双亲便已不在,若不依附亲戚,自己取个大名出来混事也无可厚非。
“那为何用‘山’字?”
南山侧过身,对着他夸张地耸起了肩头:“像不像?”
她这个解释简直无理,裴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是起身打算往长孙娘子家去了。
可她才刚站起来,便听得西边传来了不小的动静。她眯眼远眺,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行来,似还押解着许多人。
裴渠亦跟着站起来,只见那队人马越来越近,行至三四丈远时,这才辨清是衙门抓了人,而骑在马上的那位,正是他裴家四郎,侍御史裴良春。
裴良春的马越来越近,南山这时候小声说了一句:“长孙家出事了。”
裴渠静默无言,裴良春已是瞧见了他,但转瞬却又将目光移至他身边的南山身上。
而这一眼里,仿佛藏了刀。
☆、【一九】黑心肠
裴良春虽然见到熟人,却未勒马停下,而是头也不回地领着刑部一众爪牙,押解着疑犯扬长而去。
马蹄声哒哒哒远去,南山回过神来道:“方才那位是侍御史裴四郎罢?”
裴渠归国后并未见过裴良春,他与裴良春虽是亲兄弟,如今却已隔了万水千山。他一归国便去了洛阳,而裴良春也早已另立门户,在平康坊储相公府旁边置了一座宅子,养了他“抢来”的娇妻,很少再回家。
说是“抢来”,其实也不为过。裴良春妻子韦氏原本是段郎中的正牌夫人,三年前段郎中因祸事入狱,眼看着熬不出去,无奈之下便写了放妻书。那厢放妻书一到,这边裴良春便张罗着将韦氏娶回了家。
正因为此,便总有人讲段郎中是被构陷入狱,罪名均是捏造,连放妻书都是裴良春逼着他所写。
裴良春为得人妇不择手段一说,当时传得纷纷扬扬,也正是因为此,裴良春很自觉地搬离了家,在平安坊置了一座宅子,生活至今。
裴良春任侍御史一职已有三年,负责纠举百僚、推鞠狱讼,不过从六品下,却举足轻重。当下任官,不能单看品秩高低,侍御史品秩虽不高,却是极清贵难得的职位。而之所以清贵,则是因御史侍奉皇帝,乃圣人耳目,接近权力核心,很能说得上话。
裴良春是出了名的黑御史,铁面无私冷血无情,承袭了他几位上官的优良脾性。到了何种程度呢?哪怕身为中书相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