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人过来传旨,要小燕子换一身鲜亮的衣服,准备一下,去慈宁宫见太后。
太后回宫好几天了,宫里的各位大主儿小主儿几乎都见过了,这回终于轮到小燕子头上。
小燕子惨兮兮的问紫薇道:“什么才叫‘鲜亮’?”
紫薇起身道:“过来,我给你找。”
紫薇翻了一圈儿小燕子的衣服,深紫不要,宝蓝不要,桃红不要,墨绿太静,也不要。最后捡了一身草绿色的。小燕子穿上草绿色长袍,蹬上花盆底,把头发梳成两个攥儿。她今日没戴笨重的旗头。
紫薇转着看了看,又上去把小燕子头上的绒花拆下来,换上一根形状古朴结实的兰花头玉簪。再替小燕子挑了一对略小的耳坠子。
看了又看,紫薇才终于满意了。
小燕子见紫薇这样,便自己走到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抬高下巴,批判地审视了一下镜内的自己。服了,果真比她刚才自己打扮的好看。鲜亮而不俗气,最不容易做到。
小燕子被小太监引去慈宁宫日常用的那个房间,见到正中央坐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乾隆陪坐在一侧。皇后在另一侧。其他就是些跟着这三位的嬷嬷、宫女、太监们,其中容嬷嬷和小福子是她最熟悉的。
小燕子先照着早已经学会的规矩跟太后请安。太后命她平身,然后从头到脚的打量她。见她穿的醒目而有精神,也不珠翠插满头,再兼着雪白的领子衬着乌黑的头发,清爽得很。便点点头。
乾隆见太后如此,便知道小燕子第一关算是过了。
太后又问小燕子读过书没有。小燕子不敢说读过,也不敢说未读过,只得搬出那句“老话”,道:“并未读过什么书,些许认得几个字。”
别人还好,乾隆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因为这确实是小燕子的实情,但这种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只怕都会认为她是在自谦。
太后便对小燕子说道:“我这里有个晴儿,和你差不多年纪。让你们见见,以后一起玩笑也有个作伴的。”说完,自己又笑了,看着屋内众人道:“可不是我老糊涂了,还说什么玩笑呢,晴儿下月就出阁喽。”
皇后笑道:“老佛爷是疼惜晴格格,晴格格也是真孝顺。”
太后笑道:“可不是。”又对桂嬷嬷道:“去看看晴儿做什么呢,让她出来见见还珠格格。”
晴儿此时不在别处,就在太后背后的暖阁中。
她跟福康安一边一个,正在扒墙根偷听。
福康安来了有一会儿了,他是为了送晴儿的结婚贺礼而来的。
福康安从小在慈宁宫长大,跟着太后的老人都认得他,故他才能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慈宁宫,没经过太后,直接找到晴儿,把“贺礼”送给她。
这份“贺礼”,我们早就见过了,正是福康安郑重其事包起来的那个小叶紫檀匣子。
晴儿接到那个小箱子,打开一看,全是玩具,登时乐了。
福康安道:“偷偷送来的。要让别人知道,准得笑话。你自己个儿收好,千万别说是我送的。”
晴儿笑道:“省得啦。”又道:“这个我会好好留着,以后等我有了孩子,也给他们玩。”
福康安小气地道:“只给你女儿玩。男孩子是破财精,只会淘气和糟蹋东西。”
晴儿不屑道:“哪个比你更会破财。”
福康安笑了两声,到底不放心,便问晴儿道:“上次时间紧,我没来得及细问。说起尔康的事情,你语焉不详的。宫里传说你和尔康‘月夜谈心’,到底是真是假?”
晴儿脸色微微一变,道:“真假有什么关系,反正就要成亲了。”
福康安嬉皮笑脸道:“我的青梅竹马都要被人抢走了,问一句又怎么啦?”
晴儿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没有那回事。我和他确实见过面,他上山给老佛爷送东西,那件事是我接手的。除此之外就再没见过。后来我也不知怎么传成那个样子,不过在传闻之前,老佛爷就已经做主,将我和他的事情定下了。横竖都要如此了,再去解释也无谓,上次你又走得急。”
然后,小燕子就进来给太后请安了。
晴儿和福康安童心忽起,二人又学着小时候的样子,猫在暖阁后偷听起来。
直到听见桂嬷嬷来请晴儿过去,二人才赶紧回原位坐好。
如果福隆安见到福康安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惊讶的下巴掉下来。福康安每次和晴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一副年纪瞬间减掉十岁的模样。
晴儿出去见了小燕子,二人互相行礼,见过了,才拉着手坐下。
乾隆又说了两句话,和皇后对视一眼,便带着小燕子先离开了。皇后又留下来敷衍了几句才走。
小燕子一出慈宁宫的大门,便大大的呼出一口气。刚才真是紧张。
乾隆在旁边看着她直发笑。
接着乾隆就把小燕子拽到养心殿去替他磨墨,而且还出师有名,曰:“再多认得几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晴儿送皇后离开慈宁宫,便折回去暖阁,福康安已经离开了。
晴儿也不介意,自去把那只小叶紫檀匣子收起,她要留着做嫁妆的。她用指尖摸着匣子上的牛毛纹,心内暗笑,“买椟还珠”的勾当,今日倒可以做做。这个匣子内的所有东西全部加起来,也不及这个匣子本身值钱。
太后正与几个老太妃抹骨牌,晴儿可以偷个空闲。她要到外面去散散步,也不要丫头跟着。
晴儿走到养心殿附近的小道,便远远望到她刚刚结识的小燕子。另外还有一个女子,个儿不高,腰肢细软,正被小燕子攥着胳膊朝一边猛扯。
晴儿在脑内细想了一下,那个女子正是她之前见过的,名为从和亲王府中收养的侄女,实际却是乾隆亲生女的和安公主。
晴儿一看她们这架势不对,她绝对不想掺和进人家的私事里,忙一闪身,朝自己身侧的宫门后躲。
这时又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口口声声叫“紫薇”。
晴儿并不知道“紫薇”是谁的闺名,但一想也就明白了。一共两个女孩儿,还珠格格叫小燕子,和安公主自然就是那个“紫薇”了。
那个“紫薇”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小燕子发出一句恶狠狠的咒骂“去死”,然后便听到花盆底敲击青石板所发出的清脆铿锵的响声越去越远。
晴儿不想管闲事,却忍不住去猜测他们三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眨眼间,便在脑中编织出一个有趣的情节,禁不住嫣然一笑。
正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一个狭长的黑影朝她这边走来,她怕那个人发现自己,努力将自己的身体缩到门洞里。但是那个人似乎失魂落魄的样子,并没有察觉到门内有人。
晴儿却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正是尔康。
晴儿待尔康转过一个弯后,方从门后出来。
她停下漫无目的地散步,马上走回慈宁宫。
太后还在抹骨牌。晴儿看了一眼屋角的座钟,发出一个无声的嗤笑。从她离开慈宁宫算起,到她回来,竟然还不到半个时辰,她还以为已经过了一个白天。
晴儿回到自己的房间,让服侍她宫女们支上刺绣用的站架,再把她为老佛爷绣了一半的八仙贺寿图的绷框放好。接着她便命所有人都出去,不许进来打扰,免得让她分神。
宫女们都知道晴儿有独自做针黹的习惯,便都退出去了。
晴儿在架子后面坐下,一个人拿起针,端详着已经打好的绣花样子,找到上次未完成的地方,一针一针的刺进去。
随着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她的手渐渐开始机械动作,随着她的情绪恢复平稳,她的头脑也开始清晰。
晴儿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愉亲王和嫡福晋也就是她的阿玛和额娘,就相继去世了。
她变成一个孤女,这原是最凄惨的厄运。可是这件事在别人眼中,却是塞翁失马:她被太后抱去,养在慈宁宫。
她去慈宁宫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一个男孩子在了。当日孝贤皇后还在世,那个男孩子,据说是当朝皇后的弟弟——已被称作傅相的傅恒——的嫡次子,福康安。
晴儿和福康安虽然一样名为跟着太后,实则福康安跟着乾隆去的时间,远远多过留在慈宁宫。纵然这样,晴儿和福康安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晴儿是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养在慈宁宫的呢?这件事情也从未有过明确的答案。但大概是在给孝贤皇后办理丧事的时候,晴儿对这件事情有了最初的觉悟。
关于孝贤皇后的记忆,由于当日年龄太小,晴儿并未留下太多。她连孝贤皇后的长相都记不清了。但她却记得,孝贤皇后在时,后宫清净,绝没有哪个妃嫔能有如今日令妃一般的地位和权势。
当日太后所居的慈宁宫,也是终日无事,更不曾像如今这样,被后宫嫔妃与内外命妇踏破了门槛。
孝贤皇后在时,太后万事不插言。也没有插言的必要,因为孝贤皇后早将一切料理的井井有条。
后宫之中,嫔妃们雨露均沾;外朝之上,不仅富察家的傅恒文武皆来得,连汉臣如刘统勋亦对母仪天下的中宫佩服之至。
内外平静,连一丝一毫的波纹也无。
当时太后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享清福”。
孝贤皇后去世,乾隆痛苦不堪。又为着皇后的国丧,处罚了一批官员。
太后只顾着悲痛儿媳妇的去世,由着乾隆去折腾,并不加劝阻。
只有一次,晴儿晚上起夜,忽然见旁边太后的卧房,烛光还亮着。
她当年还小,只顾着玩笑,便偷偷摸过去,只听见桂嬷嬷对太后道:“大行皇后这些年也劳苦的够了。”
太后道:“是啊。”
桂嬷嬷也笑道:“太后的耐性,奴婢佩服之至。”
太后道:“皇后的娘家不仅仅是勋贵这样简单,祖辈和父辈都是立下赫赫战功之人,到了这一辈,竟然能出现傅恒这样的人物。可惜傅恒不像高恒一般‘争气’,否则哀家也不会忍气吞声,由着那女人摆布这么多年。又,她对皇上,对妃嫔,对外臣,样样周全,一万件事情里也挑不出一个错处,逼的哀家每每都要拿出笑脸来对着她,人前人后讲不出她一个‘不’字。她这样的早逝,焉知不是因她平日劳心太过,硬生生将自己累死了。”
说到这里,太后顿了一下,一晌,方继续说到:“是哀家没用,连自己娘家的讷亲也保不住。”
桂嬷嬷道:“老佛爷慈悲,可何需再为以前的事情伤怀。不如看着些日后。以后万事都有老佛爷拿主意,不仅皇上和后宫,连我们这些奴才,心上也有个依傍。”
太后道:“前朝之事怕是不行了,皇帝的拳头紧的很。”
说到此处,太后笑道:“幸而在孝贤皇后那阵儿,愉亲王留下个女儿给哀家。不然,慈宁宫内的漫漫长日,哀家要如何打发?”
又续道:“可是,清福也不是什么好享的。那种滋味,哀家再也不想试了。”
晴儿当时躲在外头,听得懵懵懂懂,却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楚,想忘也忘不掉。
及至晴儿的年龄渐长,她跟随太后身边,见惯了宫内的妃嫔,宫外的贵妇。
她冷眼看着一桩桩婚事在太后的唇齿间蹦出。
她渐渐的明白了宫中女人命运的轮廓。
就在这段时间,傅恒出兵回来,就一病不起。
福康安也不再住在宫里。
他搬回傅府,日夜陪侍在他的阿玛身边,舍不得离开。
再后来,不知怎的,福康安一声不吭的去了青藏,傅夫人也离开了傅府,去了远郊养静。
自那个时候,晴儿开始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慈宁宫这个充斥着前朝太妃的地方徘徊。
晴儿成长的经历,是太后常常引以为傲的。知礼自持,长于针黹,颇通诗书。口齿伶俐而绝不妄言。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却又非常懂得看颜色。
最重要的是,晴儿从来没有那些女孩子在某一个特定年龄会出现的“淘气”和“胡思乱想”。
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会是,晴儿没有叛逆期。
看起来,晴儿从一个懵懂的小儿,直接变作成熟的大人。中间似乎没有经历过痛楚。
这怎么可能。
每个生命都有它特有的告别童稚的方式。
可能是由于某一惨痛事故引起的一瞬间的骤变,也可能是悄无声息的渐变。
晴儿看到福康安再次回京,脸上多了晒伤的疤痕,手腕上多了一串珠子大到夸张的佛珠。她心内明白,这是福康安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应对那个让他无法承受的骤变,然后再跟过去的自己告别。人的成长,始于自己的内心开始争斗的那日。他斗得只剩下灰烬,零星才有几粒漏掉的火光。
晴儿知道福康安极宠爱自家的老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