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完全部的话,但从李陵姮陡然失了笑意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听明白自己未尽之语了。
“你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我这里倒是有几个小娘子。”
李陵姮起身朝冯太后一拜,“阿姮谢过大家好意。只是这事我还要和二郎先商量一下。”
冯太后看着李陵姮装出来的笑脸,心中微微叹息。她向李陵姮说这些,虽然有两分是因为迁怒。她英明能干的阿惠儿过世了,而阿惠儿生前那般喜爱的女郎却和自己的次子生活幸福。尽管她知道这事李陵姮完全是无辜的,然而一想到英年早逝的长子,她就无法保持理智。
但剩下八分却是为了二郎和李陵姮好。正如她所言,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二郎想要守着李陵姮一人过日子,她能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干涉。但现在却是不可能了,与其让她或是二郎挑选喜爱的小娘子,不如由李陵姮自己去找,至少能够确保对方可以效忠于她。
从宣训殿出来,李陵姮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五枝九真全都不敢开口。半晌,她才朝着身后仆从们冷声道:“回景阳殿。”
傍晚的时候,魏昭处理完政事回景阳殿,下意识先去找李陵姮的所在,结果就瞧见李陵姮不佳的脸色。
他眉头一皱,大步走到李陵姮跟前,“怎么了?”
李陵姮抬头,目光直直地看着魏昭,“二郎,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魏昭不知道李陵姮指的是什么。
李陵姮深吸一口气,“就是你说不纳宫妃,不幸宫女。”
原来是这个。魏昭眉间慢慢松开,神色舒朗中又带了几分笑意,“当然是真的。阿姮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了?”
李陵姮将今天魏昭走后,冯太后对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魏昭。她将这件事告诉魏昭的目的,是希望得到他确定的态度。不论冯太后怎么说,她都不会松这个口,将人接下来。但她就怕自己坚持,魏昭那边却轻易被打开缺口。
魏昭听着,面上神色未曾变化。他只是再度重复了一遍自己那天所说的话,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李陵姮想要,他就能够给她。
用过晚膳后,魏昭告诉李陵姮,他想起还有份奏章没有批示,让李陵姮先睡,他先出去一趟。然而出了景阳殿,魏昭却朝着宣训殿方向赶去。
宣训殿,正侧躺在贵妃榻上由婢女捶腿的冯太后听到殿外的喧闹声,皱了皱眉,朝一旁的宫人吩咐道:“去看看外边何事喧闹。”
出去查探的宫人急急忙忙跑回来,“是——”她话还没说完,冯太后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怎么过来了?”冯太后望着闯进来的魏昭,皱着眉问道。
魏昭一身玄衣,然而他的脸色却比身上的衣服还要黑。
“砰!”
一尊玉佛在殿中碎裂,玉片四飞。见到碎掉的玉佛,冯太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挥了挥手,屏退两旁婢女,朝着魏昭沉声道:“你这是为你皇后出气来了?”
魏昭冷笑一声,“我只是希望阿母能够认清自己的身份!
你当日觉得我无法称帝,一心阻我。今日孤既成帝,还请阿母也不要对孤之事指手画脚!”
魏昭想起八月的时候,他为逼宫的兵力回晋阳,想让阿母将虎符交给他,结果阿母气愤开口,骂他痴心妄想。
“汝父如龙,兄如虎,扰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汝独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
在阿母眼中,他永远比不上阿父,也比不上阿兄,甚至连比他小九岁的九郎都不如!
魏昭看着地上碎掉的玉佛,声音冷肃,“阿母的玉佛孤受不起。”
第44章 44。同床
魏昭转身大步离去; 玄色袍角在身后翻出一道波浪。
冯太后看着魏昭的背影; 气得抬手捂住心口,“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冯媪急忙将她扶到贵妃榻上; 抚着她的心口,担忧地劝道:“殿下消消气。陛下他年纪小,难免会误会殿下的爱子之心。”
冯太后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 才逐渐缓和下来,她紧紧抓住贵妃榻扶手,冲着冯媪痛心疾首道:“我难道不是为他好吗?”
一直以来; 次子就表现得木讷呆板,别说不及他阿父,就是连阿惠儿都比不过。他那时赶回晋阳,找她要夫君以前留在她手中的虎符,一问理由; 他打算带兵回邺城去逼宫。夫君和长子也曾想过称帝; 但全都没有成功。在她看来,二郎成功的可能只会比夫君和长子更小。
这种事; 成功了是天子禅让,失败了是谋朝篡位。只怕会将二郎自己和整个魏家都带入另一个境地。她为了二郎和魏家,才不肯给他虎符。
冯媪轻拍冯太后的后背,低声劝道:“陛下只是对您一直心存误会。”
地上那堆玉碎片在灯火下莹润生光。这尊玉佛是她特地从寺里请来的; 玉料也是上等的羊脂白玉。看着身首分离的玉佛; 冯太后心中的怒意再次激起来; 她怒声道:“他就是对我心存怨怼!”
“当年我带着他们逃跑; 若是可以,我难道会愿意放弃自己的骨肉,看着他去死吗?他从来不想想我这个做阿母的如何为难,如何煎熬!”
冯媪急忙顺着她的后背,哄道:“殿下息怒。”当年的情况,救大郎显然比救二郎有利,毕竟郎主那时候最看重的孩子就是大郎。
冯太后面容伤心:“我白日里让二郎新妇替他选妃,晚上他就来找我发火!我让皇后替他选妃,是为他好。他作为一国之君,后宫冷清,尚无子嗣,难道不该着急吗?!”
说着说着,冯太后猛地一拍贵妃榻扶手,冷笑一声,“我愿以为二郎新妇是个好的。没想到我白日说完,晚上就撺掇着二郎来寻我生事。就算我不提,王公大臣们也早晚会劝他选妃!我倒要看看,她能独占二郎到什么时候去!”
地上那一摊莹润的碎玉又进了她的眼帘。冯太后忽然哽咽起来,“若是阿惠儿还在——”想到每每在她面前彩衣娱亲的长子,她忍不住落了泪。提到大郎君,连一直抚背的冯媪都停下了动作,心中叹息。大郎君对夫人一向孝顺有加,若是换成大郎君,绝不会这般对夫人。
另一边,看到魏昭出来,等候在殿门外的俞期急忙跟上去。步履匆匆地追在魏昭身后,感受到陛下身上冷肃压抑的气息,他心中也是一声长叹。
陛下对太后并非没有感情。哪怕之前讨要虎符被皇太后训斥,陛下也还是在登基后,早早尊王太后为皇太后;此次回晋阳,收到皇太后送来的玉佛,也命人摆在书房显眼之处。只是皇太后以为她是为陛下着想,却不知道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皇太后想的并非不对,只是对陛下而言,不管是子嗣后妃还是其他,都不及皇后一个人重要。
离间帝后之间的感情,那就是在踩陛下的逆鳞。
只怕陛下这回是当真死心了。
俞期心里既为陛下之前的行为感到不值,又替陛下现在感到高兴。
回到景阳殿,魏昭直直朝里走去,俞期却悄悄走近皇后的心腹婢女五枝。陛下行事不喜多言,但他却觉得这事得让皇后知道才好。
听了俞期的话,五枝果然脸上一惊,随即心里替李陵姮感到欢喜。她朝俞期点点头,“俞中侍中放心,我会将此事告诉殿下的。”
俞期心里满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他笑了笑,“那就多谢内司大人了。”
第二日,魏昭离开景阳殿后,五枝一边伺候李陵姮梳妆,一边将昨夜俞期告诉她的事透露给李陵姮听。
李陵姮一愣,她没想到魏昭昨天傍晚出去竟然是为了这事。她握着手中的翡翠发簪,心绪杂乱。当初她嫁给裴景思时,也曾被长辈施压,但那时,裴景思从来没有为她和裴家长辈起过争执。
她并非想让裴景思和裴夫人母子不和,只是那个时候一个人顶着裴夫人以及裴家其他长辈施加的压力,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感到辛苦疲倦。但那时她想着,这是自己选的路,辛苦也是自己应该的。
“殿下,您怎么——”哭了。
李陵姮抬起手指,果然指尖摸到了一抹湿润。她拿帕子擦了擦眼眶,朝五枝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点事。”
原来,并不是她选了这条路,就必须自己独自跋涉,一个人硬抗。有人愿意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包容她的任性,帮她达成心愿。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对魏昭再有信心一点。
正在宣光殿召见大臣的魏昭全然不知这么一会儿工夫,李陵姮对自己的感情又发生了一些变化。此刻,他正在和大臣商讨重订律例之事。
魏暄曾议定过《麟趾格》,但魏昭发现这部律法在施行过程中仍有漏洞,因此想修订一部更加完善的法令。
完善律法是好事,宣光殿中的臣僚没有一人不同意。
并州尚书令薛央向魏昭询问是否心中有确定的人选。魏昭提了几个名字,都是或者精通法令,或曾掌管司法的臣僚和文士。
薛央心中点头,刚想附议魏昭的人选,就听到魏昭开口道:“孤听闻裴祭酒幼子精通律学,正好他在外三年任期已满,这次修订律法之事,就再添他一人。”
并州尚书令薛央想了又想,怎么都没想出来裴延因幼子裴景思,什么时候有过精通律学的名声。待听到魏昭将裴景思从三等下州府主簿点为秘书郎中时,薛央心里忽然想通了,不是裴景思精通律学,而是他不知何时得罪了陛下。
三等下州府主簿虽然只是从七品,但掌有实权,未来升迁空间很大。秘书中郎虽然正七品,但却掌管图书经籍。这显然是明升暗贬。
而且,修订律法虽然也能博得美名,但裴景思本身不通律法,这一去,极易被人误认为是来争名的,不仅会受到同僚们的排挤,就是将来重订律法的美名,也轮不到他。
薛央心里对裴景思多了几分同情。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这位陛下。
魏昭登基不久,百废待兴,需要处理的事务极多。一直到晚间才终于回到景阳殿。和李陵姮一起用过晚膳,两人分别去东西净室沐浴洗漱。
魏昭动作比李陵姮快一些。他回到内室的时候,李陵姮还未回来。他站在内室门口望了一圈,忽然反应过来屋里和昨夜不一样了。
拔步床上铺了两床被子和两个枕头。
他朝另一个方向一瞥,果然那张贵妃榻上干干净净的,没有铺被褥。
魏昭忽然觉得喉咙干渴,像是被烧着一样。他眨了眨眼,那双平日里幽深晦涩的细长眼眸,此刻却显出一瞬间的空白。
阿姮今晚想和他同床?
他下意识紧了紧拳头,随即又摊开,极力保持镇定状态。
李陵姮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魏昭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到她走到魏昭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阿姮,你——”魏昭原本是想问,她今晚是不是打算和自己一起睡,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深呼吸一口气,将李陵姮拉到身旁坐下,重新换上镇定温润的神情,“头发怎么没擦干?”
其实李陵姮已经擦过头发了,只是她的头发又长又多,不容易干。
魏昭起身拿了一块雪白干净的巾帕过来,坐在李陵姮身后替她擦头发。他将发尾那一段包在帕子里,青丝雪帕,在昏黄的烛光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魏昭双手捧着帕子,不轻不重地慢慢按压。从发尾逐渐往上,他耐心又细致,动作轻柔小心,捧着手中的青丝,像是捧着整座江山,重若千钧,又让人心生怜惜。
擦完头发,魏昭又从李陵姮的镜台上拿过一柄象牙梳,将擦过后有些乱的头发轻轻梳笼。李陵姮早已趴在床上睡着。没有顾忌的魏昭替她梳理这一头长发时,脑中忽然想起几句词。
魏昭轻声念了出来:“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他声音低沉,话中却满是真挚的祝福和深如渊海的温柔。天统三年,李陵姮将离世的预言就像噩梦一般缠绕着他。他现在一心只想让李陵姮能够无病无忧,平安常在。
然而魏昭小声念叨的声音猛地顿住了。
他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了。
魏昭眉间闪过懊恼,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这首梳头歌听完整。
床上多了一个人,顿时和平日变得不一样起来。魏昭睡觉警觉,半夜里他无奈睁眼,将李陵姮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段藕臂拿下去,塞进被子里。然而刚把李陵姮的手臂放下去,她整个人就翻到了自己旁边。
感受着身旁人的温度,魏昭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未曾对抗过自己心中的渴望,将李陵姮搂在了自己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本就气血方刚的魏昭哪里还睡得着。尤其是今晚并不是他把李陵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