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今天必定受惊不小,也肯定受了些罪。青荷并不敢多问,服侍谢宁擦干头发换上衣裳,就要让人传晚膳。
谢宁看看外面月色:“今天月亮倒好。”
白天日头毒成那样,晚上的一轮明月也格外皎洁明亮,照得半边天幕都亮了起来,天底的颜色就象上好的深蓝丝绒布,一点儿云彩都见不着。
“皇上他们还没回来?”
“回主子,还没哪。”
“我过去看看。让人把晚膳给我提到亭子里头来好了。”
青荷急忙应了一声,又给谢宁多加了一件珍珠色雾影纱的长斗篷。
晚上没有白天那么酷热,晚风吹在脸上还有些凉意。谢宁穿过竹林,沿着圆石铺设的小径往前走,离亭子还有段距离,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呜咽的笛声。
她站住脚,听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
大皇子实在是聪明伶俐,学笛子没有多少时日,已经能吹奏一些短曲。只是苦于中气不足,人小手指也短,要不然还能比现在更出色。
笛声中还夹杂着不和谐的婴儿的声音,啊啊啊的仿佛在与笛声应和一般。
她走到桥上时,亭子里的人就都看见她了。大皇子放下笛子往外迎出来,腼腆的笑着:“谢娘娘。”
谢宁牵着他的手,觉得他的手心微微有些潮,额头上也有汗,八成是吹笛子很费力气。
要说这吹笛子的好处,还真是一句话道不完。玉瑶公主情绪很稳,已经数日没有夜惊,白天话也比以前多了一点点。大皇子从学吹笛子以来,原来的咳症一次也没有犯过,据说往年这个时候他在屋子里动不动就中暑气,今年到现在还好好的。
皇上怀中抱着二皇子,这小子脖子上缠着一条白棉布巾,都被口水浸的半湿了,皇上握着他两只肉手朝谢宁晃晃,看来就象一个比较浮皮潦草的作揖一样。
谢宁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睡醒了?”
“臣妾无状,睡了这么长时候。”
皇上示意她坐到身旁,谢宁这边坐下,玉瑶公主就自动靠了过来挨着她坐下。
二皇子这会儿已经认人了,今天谢宁出门去撇下他,他已经满心的不高兴。皇上来时他正闹腾,方尚宫正急的一头汗,想着实在哄不好就只能去把谢宁唤醒了。皇上接过来之后,他倒是不闹了,但是揪着皇上不肯撒手,一直赖到现在。
可这会儿谢宁一来,他马上松开了亲爹不要,一个劲儿要往谢宁身上扑。
“还不成。”皇上抱着他没撒手,一面抬头问谢宁:“那边提膳来了,是你让送的?”
谢宁点头说:“臣妾想在这儿用,对着清风明月正相宜。”
晚膳并不过分丰盛,六个小碟子,一碗御田碧玉米饭,还有一道汤粥。谢宁端起碗来,面前四个人八双眼大小眼的看着她,看得她都不好意动筷了。
“你们甭这么瞅着我啊。”谢宁笑着说:“刚刚我没来时你们说什么呢?”
大皇子看了一眼皇上,回话说:“父皇在同我们讲今天白天的事。”
跟孩子说今天的事?
谢宁吃了一惊,又好奇的要命,皇上同几个孩子是怎么描述这件事情经过的。
皇上含笑点头:“你先吃,那我们先背过身去不看你如何?”
谢宁摇头:“那倒也不用。”
饭蒸的香糯,饭粒粒晶莹,把蒸的嫩嫩的豆腐羹舀两勺浇上面,绿米白羹,看着格外喜人。还有腌成胭红色的鹅脯,咸香鲜美,十分下饭。那道汤是荷叶鸡丝汤,清香不腻,谢宁喝了两碗才放下筷子。
她是真饿了。早上就没吃什么,中午那一团兵荒马乱的就不用提了,一天下来根本是水米没沾牙,平时晚膳的点儿也让她给睡过去了,这会儿等于是三顿并做一顿吃,可不就吃的多了些嘛。
二皇子见缝插针的扑到她怀里来,谢宁把这么个热乎乎肉乎乎的大宝贝搂住,有些担忧的问:“皇上怎么同应汿讲今天的事情?”
皇上一笑:“朕也是打他们这个年纪过来的,很多事情没有人特意同他们说,他们也会知道,就是难免以偏盖全,甚至臆想猜测,疑神疑鬼,倒不如索性把事情直接告诉他们的好。”
谢宁默然。
她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她出生小门小户,长在普通人家。舅舅家从来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虽然她无父无母,却在舅舅家平平安安的长大。舅舅舅母还有表兄表姐们对她都亲亲热热的。可宫里头不一样,哪怕是亲生母子,要见一面都有一大堆的规矩拦着挡着。初进宫的时候,谢宁看着高高的宫墙,不觉得这里真的能当做家,墙那么高,既阻挡了墙外的人也锁住了墙里的人,这里就象一座孤岛,一座囚牢。
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皇上和大皇子他们又是怎么长大的呢?
大皇子轻声问:“父皇会如何处置明寿公主呢?”
皇上反问他:“你觉得怎样处置才是最恰当呢?”
大皇子认真想了想:“谋逆大罪理当族诛,但明寿公主是皇上的长姐,皇上会不会留她一命?”
皇上笑了:“你是如何得出这一结论的?”
“儿子听说过,父皇登基那年,就有惪王作乱,可最后父皇也赦免了他的死罪。”
在大皇子想,既然当初皇上能原谅一个外八路的堂兄,那么明寿公主想必也可以遵循此例了。
皇上摇摇头:“你还不明白。”
大皇子有些迷惘。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他不明白什么?
一时想不明白,但是他想必然是父皇说自己猜的不对。
难道父皇是想杀明寿公主的?
二皇子到了谢宁怀里,没扑腾几下就安分下来,十分放心的睡着了。
谢宁看着儿子胖胖的脸,心中难免感慨。
他还不懂事,不象他的哥哥那样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他的一个姑姑想要谋朝篡位,毒死他的父亲,顺便把其他沾亲带故的人也砍死、烧死。
但他总会长大的,大概象大皇子一样大的时候,他也会在父亲面前论断一个亲人的作为是不是该处死罪。
谢宁觉得心里发紧。
大概这一生大皇子、玉瑶公主、二皇子他们都不会体尝到平常百姓家中温馨天伦之乐的滋味。
唉,想的这样多,即使是平常人家也未必就真的和乐美满了,比如谢家。
谢刘氏被明寿公主所害,谢莲和谢薇两个还滞留在园子外头的别院,这事儿想起来谢宁就觉得头疼。
皇上问她:“今天可受惊了?”
“还好。”谢宁说:“今天园子里头那些受伤丧命的人……”
她也知道自己没那个身分在这事上多嘴,但是想到今天那些人,心里难免难受。
“其实真正要紧的并没有几个受伤送命的。”皇上说:“明寿的派头摆的足,今天客请的也多,今天那些受惊鼓噪的人里,倒有一多半是平时依附她的人,只不过那些人的身份地位不足以参与进明寿的筹划里。甚至还有一些外地的商户赶来特意给她送钱上门。”皇上一笑:“今天人来的确实很齐全,省得朕倒要一个个去找他们。”
一百四十四 仓库
把二皇子安顿了睡下,大皇子和玉瑶公主也到了该上床的时辰了。谢宁才睡醒,而且刚吃饱肚子,这会儿只适宜走动走动,要上床安寝只怕会积食。
皇上拉高她的袖子,看见她手肘上也撞青了一块。
“这是怎么弄的?”刚才谢宁用膳的时候,袖子滑下去他瞥见了一眼,当时就觉得有异,现在一看果然是伤着了。
谢宁把袖子扯下来一点:“不记得了,当时乱糟糟的,也没觉得疼。”
皇上轻轻在那一块上面按了一下:“现在疼吗?”
“有点酸疼,不碰就没事。”谢宁认真的问:“皇上没有受伤吧?那杯酒是怎么回事?臣妾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酒是真喝了,不过酒早就被调换过了。”皇上说:“呈上来的只是一杯普通水酒。明寿根本不懂得如何驭下,一味骄狂,连她的心腹也未必是真心为她所用,只不过上了那条船下不来,不得不跟着一条路走到黑。”
所以皇上给了一点机会,那些人拼了命也想抓住。如果只是一个人的命也就算了,或许不值得这样去拼。但是谋反是刑律上一等一的大罪,诛连亲族,遇赦不赦。这些人纵然不怕死,也总得为亲人考虑。
为了明寿公主一个人的野心,牵连甚广,害了这么些人,纵然皇上要治明寿死罪,谢宁也觉得理所应当。
谢宁心里十分的好奇,反正现在情势已经明朗,不需要再遮遮瞒瞒,谢宁索性也就直接问了:“不知道明寿公主为这事儿筹划了多久了?”
她的好奇皇上明白,揽着她缓缓迈步:“如果说是筹划谋反,那也就是从太后薨逝之后。但是她这个心,却是打小就有了。”
“打小就有?”谢宁更好奇了。
“朕刚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太后的兄长,国舅做生日子,我同明寿一起去贺寿,到了国舅府上,明寿就偷偷换了一身男装溜到街上去了。当时国舅府上乱作一团,好不容易瞒着消息把人也找回来了,国舅说她一个姑娘家不该如此孟浪轻率,她说她就不服这个,姑娘怎么了?凭什么因为她是个姑娘家就要守那么多规矩,就得天天关在屋里什么也干不了?凭什么她就没有承继大位的可能?难道天底下有哪一条律法说女人不能当皇帝?”
这话说得谢宁心惊。
这种话也就明寿公主能敢想敢说了,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
“难道那时候她就?”
“先帝还在时,太后与明寿都还有所顾忌。先帝驾崩后,太后憋了多年的气一下子全发出来了。她把宫里头几百个先帝曾宠幸过的女子变换各种名目全处置了。有些说是殉了,其他的就送进了庵堂里。其实那些女子哪里肯殉葬,都是被太后派人勒死的。送进庵堂的那些人,连一身儿衣裳都不给带走,全都衣不遮体绑束着一只手,串成一串象牲口一样被赶出去的……”
这些事谢宁都不知道,她紧紧抓着皇上的袖子,胸口象灌满了冰水一样冷。
“朕看见明寿让人把那些女子积攒的珠宝首饰搜罗了来,拿着挑捡把玩,其中一枚细牙盘螭金臂环的缝隙还有没擦净的血渍。”
“太后还在的时候,明寿把能干的、想干的事都做尽了,朕当时立足未稳,只能大费周章才能约束她一二。那两年人人说起来都觉得朕窝囊,明寿那时候除了扳不过来张俟衡的心意,旁的事情上可以说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当然也没有造反的打算。皇上有的东西她也有,皇上没有的她也有,那这个皇上也就没有多大意义。”
“等太后不在了之后,朕自然不能象以前那样容忍她胡作非为,她的日子越来越不顺心,越来越想把朕掀翻了把权柄抓住。其实她说过的话里,朕也有赞同的地方。皇帝这位置,有能者居之,她总觉得自己就吃亏在是女子的身份上,不然这皇位就没朕什么事儿了。”
有能者居之这话是不错,虽然是大逆不道了一点,但谢宁读过史书,知道每回改朝换代都是怎么一回事。问题是,明寿公主她没那个能为。就看看她今天弄的这一场,这还是筹划了几年的结果?
不过皇上多半也为了今天筹划了许久了,两人头脑智计心胸手腕差的实在太多太多了,明寿输的一败涂地实在半点都不冤枉。
今天夜里金风园外松内紧,明寿公主倒台,被牵连到的人都被赶着查抄锁拿审讯,皇上必定早有安排,才有这样的闲功夫跟她在这儿说闲话。
白洪齐轻轻迈步上前,低声禀报:“皇上,常统领来报,明寿公主说有要事想同皇上商量。”
谢宁自觉的想起身避开,皇上拉住了她的手:“不用回避,她能有什么要事同朕商量?”
话里对明寿公主十分鄙夷。
“也好,左右现在也睡不着,那就去看一看她。”
谢宁吃了一惊:“她在园中?”
“正是,离的也不算远。”皇上站起身来,谢宁赶紧问:“臣妾也同去吗?”
“你要是累了就歇着,要是不累呢,就跟朕过去看看。”
谢宁明白皇上话里的意思。
她对这种事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可是既然已经成了宫里的人,不可能再置身其外,更不能自己蒙着自己眼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那臣妾就随皇上一块儿去吧。”
已经这个时辰了,皇上拉她一同上了轿辇,谢宁想想,天挺黑的,也不会有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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