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是此时此刻,谢宁神思不属,心不在焉的这个时候,她仍然本能的捕捉到了方尚宫和皇上掩藏在平静下的异样。
明寿公主和方尚宫都说,太后差遣去的白尚宫将与此事相关的人都灭口了。
方尚宫却活了下来。
这一死一活,之间的出入怎么解释呢?
方尚宫怎么活下来的?能在皇后的控制下救下她、在她难以动弹时照料她的人又是谁?
皇上站起身,扶着谢宁慢慢卧下,又将薄被替她盖好。
“朕去去就来,等朕回来一起用晚膳。
谢宁点了点头。
目送皇上与方尚宫先后出去,谢宁紧紧闭上眼,随即又睁开。
她存疑的地方,皇上绝不会想不到。
望着因为刚才撩起又放下的帘帷,谢宁因为关切微微欠起身,但很快又因为疲惫而倒回枕头上。
从她躺的枕上可以看见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下弦月被天际的叠云半遮半掩着。
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一时间竟然恍惚难辨这哭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
是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吗?
可她马上就清醒了。
这是三皇子在哭。这样的哭法,八成是又把襁褓尿湿了,让他觉得不舒服了。
饿的时候他的哭声更短促,更急切。
而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一开始并不是在哭,而是不适的哼哼唧唧的,跟猫儿似的。
三皇子当然不会说话,但是谢宁是他的母亲,她了解他有时候就象了解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脉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
有人说母子连心,或许……
谢宁怔了下。
方尚宫,她对自己的孩子是生是死,身在何处全然一无所知吗?
乳母抱着三皇子走进来,过了片刻二皇子也跟着乳母范氏一起来了。
谢宁被这两个宝贝缠的顿时无暇去思索那艰深复杂的事了。
皇上沿着回廊往前走,方尚宫跟在后头。
这时候连白洪齐都没有在跟前伺候。
等到了小书房的门前,方尚宫发现白洪齐已经先一步到了这儿来打点伺候着。小书房里的灯盏都点亮了,窗子开着,帘栊半垂,连茶都已经沏好。
方尚宫迈过了门坎,站在靠右首的地方。
皇上伸开手,白洪齐上前伺候,将皇上的外面罩的纱袍解下,另取了一件淡灰青色麻纱长衫替他穿戴上,又将茶斟满,端了过来。
与从前不同的是,白洪齐没将茶直接递到皇上手边,而是先端给了方尚宫。
方尚宫比平时慢了一拍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小托盘接了过来,缓缓走上前,将茶奉与皇上。
白洪齐已经极识趣的退了出去,不但退出了小书房,甚至退到了廊阶之下,飞快的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
明明这时天气已经不热,晚风吹来了无尽凉意。
皇上看了方尚宫一眼,两人的目光一触,皇上的目光显得坦然而澄澈,方尚宫却是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立刻将头低下。
皇上将茶盏端了起来,随手放在一边。
“方尚宫。”
她垂得更低了一些:“奴婢在。”
皇上顿了一下,轻声说:“刚才你说,只想再见到你的孩子一面?”
方尚宫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有了片刻迟疑,然后才答:“是。”
皇上伸出手,将碧竹帘栊缓缓向上托起,露出天际被云层半掩住的下弦月。
“朕也曾经和你想的一样。朕只想知道那个人的生死,唯愿能见到她一面。”
他转过头来,容色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寂寥:“记不清有多少回朕就这样站在窗下,想着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眉毛什么样,鼻子又是什么样,她的声音是高还是低,她的眼睛是不是会同朕相象?”
方尚宫身子微微打晃,她抬起头来。
“多少次看着月亮时朕都在想,她或许还活着,就在这世上,和朕看着同样的月色。”皇上静静的问:“你觉得,她和朕现在,是不是在看着同样的月色?”
方尚宫手紧紧握着,嘴唇止不住的发抖。
他知道了。
方尚宫觉得眼睛刺痛,克制了许久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沿着她枯瘦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知道了,那些话瞒不过他。
“皇上……”
“朕曾经想,只要能知道母亲的音讯,能够见她一面就不再有旁的奢望,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还是太贪心,想要的远不止这些。”皇上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瞬,但这个笑容是如此短促,就象被疾风吹散了一样。
方尚宫再也忍不住,她抬起手来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
三百四十八 蒸糕
“娘娘,晚膳得了,摆在哪里?”
“等一等,等皇上来了……”
谢宁特意重新洗了脸,挽了头发,还换了一件衣裳。
青荷迟疑了下,谢宁已经从镜子里看见了。
“怎么了?”
青荷不敢瞒,这事儿也瞒不住啊。
皇上不过来,主子现在不问等下也会问。
“皇上去寿康宫了。”
谢宁怔了一下,转过头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得有一刻钟了。”
谢宁转过头,还没有梳上去一半头发散下来披在身上。
皇上走时说了要一同用晚膳。
再说,还有方尚宫的事。
这个时候,皇上怎么会去寿康宫呢?
谢宁忽然站起身来,手撑在妆台上,袖子带翻了铜镜,东西被刮到了一片。
“主子?”青荷吓了一跳。
“寿康宫一定出事了。”
要么是谨妃,要么是玉玢公主,不然皇上不会在这时候过去。谨妃从前曾经借着公主的名义想要邀宠,几次之后皇上也再不理会她这一套。
谨妃病了多日了,玉玢公主的情形也一直不大好。
谢宁又问:“方尚宫呢?”
青荷心里一颤,连忙说:“方尚宫也过去了。”
她这么机敏的一个人,哪里看不出下午出了大事,这事还与方尚宫有关。
是什么事情青荷猜不出来,只盼着不是坏事。
看样子不是什么坏事,要是方尚宫真犯了什么事,就不会同皇上一块儿往寿康宫去了。
见谢宁不出声,青荷试探着问:“主子,摆膳吧?”
“等一等吧。”
若放在平时等就等了,可是主子现在身子虚得很……月子里的人哪里禁得住饿?
“那奴婢去吩咐一声,给您先盛碗茶汤来?”
谢宁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
汤喝了小半碗,谢宁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汤碗撤下去后她才恍惚想起,那似乎是一碗甜汤。
玉瑶公主快走几步上了廊阶,在门边就轻声问夏月:“娘娘睡了吗?”
夏月摇了摇头。
玉瑶公主又问:“晚膳用了没有?”
夏月仍然摇头。
玉瑶公主绕过屏风进了屋子。因怕谢宁着了风,白天还开着的窗子已经闭了起来,床前的烛盏映着谢宁有些苍白的面颊,她身上搭着一件浅水蓝的色的氅衣,闭着眼睛靠在那里。
玉瑶公主放轻了脚步走到跟前,将滑下去的氅衣又往上提了提。这件氅衣不是新做的,半旧不新,颜色褪了大半,已经不能算是蓝色,成了浅浅的月白色。
谢宁睁开眼睛,烛光映在她的眼底,显得柔和温润。
“我吵醒娘娘了?”
“我没有睡着。”谢宁坐起身来,顺手替她理了一下头上有些歪斜的绢花:“用了晚膳没有?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玉瑶公主挨着她坐下来,握着谢宁的一只手,轻声说:“原本是想寻个项圈,没找着。娘娘还没有用晚膳吧?亏您还成天说我呢。”
谢宁问她:“要寻什么项圈?这会儿黑灯瞎火看不清楚,倘若不急着戴,明天再叫郭尚宫好生替你找一找。”
“也不着急。”玉瑶公主说:“就是晚膳也没怎么吃饱,想起上回吃的五色梅花样儿蒸糕。”
谢宁微笑着说:“你要想吃,就叫膳房给做。”
其实爱吃这蒸糕的是谢宁,玉瑶公主其实喜欢炸的、煎的东西,脆生生的,过了油的总是显得更香。
而谢宁口味清淡,这蒸糕是她喜欢的。
这孩子是见她没用晚膳,拐弯抹角的来体贴她。
蒸糕是连小蒸笼一起送来的,趁热吃口感格外软糯,一拿出来吹了风,外皮就要发紧发硬了,没有那种入口即化的享受。
蒸糕在碟子里摆成梅花状,每个花瓣的颜色都不一样,都是新鲜果子挤出汁来和着糯米粉做的,别看用料不算名贵,可宫里一般人是吃不上的,也就是永安宫这里,一应供给都比照着皇上来,膳房竭尽全力供奉着不敢怠慢。
玉瑶公主吃了一块山楂味儿的,谢宁也陪着吃了一块葡萄味儿的,一块则是梨子味儿的。
热腾腾的蒸糕绵密松软,不用嚼就能咽了。
吃了半碟蒸糕,玉瑶公主又翻出字贴来,说自己有个字怎么也写不好。
谢宁当初只跟着表兄表弟混了一阵子私塾,字识得不少,看闲书用得上。但要是让她写,那她就露怯了。当初她还是个小才人,因为字写的太惨不忍睹被皇上取笑,还给她布置了写字的功课。只是后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有孕之后人难免就懈怠了,到现在字写得还是差强人意。
现在大皇子的字已经很有风骨,写得比她要强了。玉瑶公主要超过她也是指日可待。
在这上头,她还真没什么可指点两个孩子的。
“这个我只怕也写不好,杨娘子没教么?”
玉瑶公主抿嘴一笑:“最近教我们的是一位徐尚宫,教的比杨娘子要好。”
“换了师傅?几时的事?”谢宁这一生孩子坐月子,简直与世隔绝一样,外头的消息很难传到她的耳边来。
“就这几天的事。杨娘子回家去了,徐尚宫教得可好呢,讲书的时候从来不会冷冰冰硬梆梆的照本宣科,圣人言都被她讲的很风趣。”
看玉瑶公主的神情,是很喜欢这位徐尚宫的。
那就好。
玉瑶公主只要每天能高高兴兴的就好,至于悄无声息就被撤换的杨娘子,谢宁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替她担忧了。
杨娘子不是小孩子,杨老爷子舍出几十年的脸面给她争来了机会,但是她自己没能够保得住,这怪不得别人。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了动静。
玉瑶公主动作麻利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扒着窗缝往外看。
“娘娘,是父皇回来了。”
玉瑶公主象只欢快的小鸟儿一样迎了出去,不多时皇上与方尚宫一前一后的进来了。
玉瑶公主心里对父皇去寿康宫是很不乐意的。
在她心里,父皇是他们永安宫的,去寿康宫是不应该的。再说谨妃这人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谢娘娘肯定也不喜欢。
皇上摸了一下玉瑶公主的头发,牵着她的手走进内室,轻声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才同娘娘讨蒸糕吃来着,还一块儿看了字贴。”
玉瑶公主扬着小脸儿,眼睛亮晶晶的,一副表功的得意劲头,让皇上本来疲惫怅然的心情也被她熨暖了。
“好。”
谢宁一看皇上与方尚宫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别说用膳了,只怕水都没有喝上一口,来不及说别的,先吩咐摆膳。
玉瑶公主是早就吃过了,还又垫了点心,可这会儿舍不得走,挨着谢宁坐下来,看样子是想再跟着蹭一顿宵夜。
可是皇上却有些话是不能当着孩子说的,这一点不能通融,直接让郭尚宫把玉瑶公主带回去,还吩咐要让她早些歇息。
送走了玉瑶公主,皇上才对谢宁说:“谨妃刚才去了。”
谢宁尽管心里早有了预感,听到这话仍然难掩震惊。
“怎么会……”
尽管两人没什么交情,也知道谨妃近日都病着,可是一个人这样说没了就没了,一时间怎么都接受不来。
。。。
三百四十九 母女
时间若是倒回去到一个时辰之前,白洪齐正心惊胆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进了小书房去禀报,说寿康宫那位已经不行了。
他是真心不想进去。
可是这事儿不回又不行。
好歹寿康宫那位也是妃子,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一切总得看在公主的面子上。
白洪齐一进门就直接跪倒,额头杵着地,恨不得两眼蒙上,两耳堵上,好向皇上表示自己绝对没敢偷听偷看屋里的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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