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尚宫让人将葡萄洗了一盘送上来,又顺势请杨娘子到外头坐一坐。
既然杨娘子正好赶上了,郭尚宫也吩咐人装了一碟子葡萄来招待她。葡萄洗净之后盛在了水晶碟子里端了上来,宫女洗了手将葡萄的皮剥去,杨娘子也尝了一个。
郭尚宫笑着说:“今年咱们这儿雨水多,瓜果都不甜。这葡萄是夏州的贡品,从夏州到京城可以说是千里迢迢,听说拢共只送了几篓,一大半都在永安宫里了。”
杨娘子尝了一口葡萄,果然甘甜如蜜,以往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好的葡萄。
“贵妃娘娘真是好福气。”
郭尚宫笑了:“那是自然,娘娘那是生来就要享大富贵的人。”
这会儿两人坐得近,郭尚宫又闻到了杨娘子身上用的香。
清淡中带着一丝甜,这香味儿十分熟悉,但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快到晚膳时分了。
郭尚宫送了杨娘子出去,回来服侍玉瑶公主更衣。
玉瑶公主挑了件银红色绣牡丹花的宫装,郭尚宫服侍她换好了衣裳,又替她将头发梳好,挑了一对银丝攒花替玉瑶公主系上。公主年纪还小,平日都只梳双丫髻,那些复丽繁复的头面首饰之类还都用不上。玉瑶公主倒是不缺首饰,皇上、贵妃娘娘平时就不少给,还有就是……淑妃当时自尽之后,她的首饰和私蓄可着实不是个小数目,这些东西内宫监的人一概没敢动,听皇上的意思,这些全都是要留给玉瑶公主的。
先帝时,不得宠的公主日子过得格外清苦,比如明微公主,连赏赐奴婢的散钱都拿不出来。相比之下,玉瑶公主虽说也没了亲娘,可是命却比明微公主要好多了。
适才杨娘子说,贵妃娘娘好命。其实照郭尚宫看,玉瑶公主能遇见贵妃娘娘,这才叫好命呢。
这时她看着手里的银丝攒花,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
杨娘子身上的香气,应该是合欢花香。这会儿合花欢也差不多都开败了,宫女们也爱俏,有时候就会摘了茉莉、桂花、合欢这些香花,塞在香囊、荷包里随身带着,行动间这香气就会在身周萦绕飘散。花香味儿清淡,不象香料似的那样浓冽,即使她们这些管事的尚宫姑姑们发觉了,对这种小动作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认真计较。
杨娘子以前都恨不得把贞节二字錾在脑门上亮给人看,现在居然会在身上佩香花了,这是终于想通了?
就是说嘛,想守寡何必进宫来呢?在哪儿不是守?既然进来了,又端着那臭架子给谁看?宫里难道是她一个文官的女儿摆架子的地方?
就是……最近时鲜的花儿也不少,怎么她用的偏是合欢花呢?
御辇到了永安宫门前,守在宫门口的太监连忙跪迎。
可御辇是空的,皇上负着手慢悠悠从御辇一旁走过来。一整天都没怎么走动,趁着这会儿太阳下去了天儿没有白天那么热,皇上索性从长宁殿这么走了过来。今日没有大朝会,皇上今天便也没有戴冠,穿着一件青灰色素纱袍服,倘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民间寻常的读书人。
在一片有些参差不齐的请安声之中,有一个女声略显高亢,听得比其他声音都要清晰。
皇上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一眼。
杨娘子还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来,面上带着几分羞怯,看了皇上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皇上若是问起她是谁,来永安宫是做什么,她早已经想好要如何回答了。
可是等了一刻,并没听见什么问话声。
杨娘子抬起头看,皇上已经进了永安宫。从前一次一样,皇上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也没有想起问她一字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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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五 碰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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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了秋天气反而又热起来,似乎要把初夏雨季没热够的时光给补回来。天愈热,谢宁精神愈差,饭量也跟着一减再减。李署令每天都要过一趟,有时候甚至要来两趟。
谢宁觉得自己这阵子过得实在有些……不求上进。
问问她每天都做了什么?她都说不上来。春天的时候还说要给皇上做针线,结果从诊出有孕直到现在,她只裁好了料子,缝了边,后来就扔在那里了。
她总想着,这样不成,明天,明天就认真的做一截,要在分娩之前做好。
可是每天都有些杂七杂八的事,再加上身边的人都怕她费眼劳神,不让她做这个。
其实都是借口,想做的话就能做。
还是太懒了。
以前舅母带着她才学着做活,从离了舅母的眼,就再没人管她了。
想想真是怪难为情的。用舅母的话说,针黹活计是女子的本分,不然为什么针线特有个说法叫女红呢?
她身边的人都把本分做的格外好。皇上是不用说了,勤政,英明,果决。大皇子和玉瑶公主念书也用功,身边伺候的人个个都干劲儿十足,每个人在各尽所能。
而她就……
可是她把做了个开头的活计拿出来,居然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上头描的线是个什么花样。描这花样的时候天还冷呢,是寒雪翠竹的图,结果冬天的花样都拖到夏末秋初了还没有做出来,现在看着真讽刺。
她也就拿出来看了看,青荷就过来连说带劝把活计给接过去了。
“主子现在可不该弄这个。要让方尚宫看见了,一准儿又要说我不会伺候了。”
谢宁无力的笑笑:“你还算不会伺候?连我都要听你的话呢。对了,那葡萄送去了没有?公主吃了吗?”
“吃了,郭尚宫才来过,说谢主子的赏,公主说葡萄可甜呢,贡品到底是不一样。主子要不要也尝尝?”
谢宁无可无不可的点头,青荷怕她说了就后悔,赶紧把葡萄端了过来。
谢宁自己拈起一颗大葡萄:“不用你剥……”
“朕来给你剥。”
要不是皇上出声,谢宁真还没听到他已经进来了。
皇上挨着她坐下,接过那颗葡萄来替她剥葡萄皮。
青荷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皇上和主子在一起的时候,旁边哪怕站一个人都显得很多余。
不过主子现在的情形真是让人忧心。每天算着日子等着这个孩子生下来,胃口差,晚上也睡不好,白天又没有精神。
皇上会剥葡萄皮吧?里面的籽儿要用小银勺挖出来的,皇上不知道能不能想起来。不过就算皇上忘了剔掉葡萄籽,主子大概也能多吃那么一两颗。
青荷也盼着这孩子能早点、平安的生下来。每天这么等着,盼着,担心着,真是让人坐立难安。
胡荣见缝插针的凑过来同她说:“那杨娘子走了,才刚才在宫门口,正巧遇着皇上来。”
“正巧?”
要说在宫里待了十来年,青荷最不信的两个字就是正巧。
宫里正巧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青荷觉得她要再信这个巧字她不是缺心眼就是睁眼瞎。
可是以前那些“正巧”偶遇皇上的全是后宫嫔妃,也有做着富贵梦的宫女。
象杨娘子这种身份的,还是头一回。
寡妇,没嫁也算,又是公主的女师。
真是看不出来。
刚进宫的时候显得多么三贞九烈似的,结果居然动起皇上的脑筋来了?怪不得今天穿戴的不一样了,身上还带了香囊。
简直让人觉得恶心。
那些嫔妃们明里暗里耍手腕儿比心计,为的都是争宠,这个青荷明白,她一点儿也不会为了这个瞧不起别人。都是皇上的女人,争宠是本分,是常事。但是杨娘子就不同了,她能进宫是她爹豁出脸面在皇上那儿求的恩典,是怕自己夫妇一旦不在,兄嫂不能容得下他这个老来女,给她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即使将来公主不念书了,凭着这份师生情谊,将来也不怕有人欺凌她。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杨娘子对得起老父的这一片苦心吗?她要真干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皇上的名声也得给带累坏了,她自己又有什么脸面?
青荷只说:“我知道了。”
胡荣轻声说:“我让人看着她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居然打着公主的幌子……”
青荷有些粗鲁的打断了他:“别说了。”
实在太下作了。
真传出去旁人会怎么议论?说皇上连公主的女师都不放过?
不提这事,胡荣左右看一眼,轻声说:“延福宫守门的人全换过了,这些日子没见有人出来过。”
青荷的声音也低,但是神情却仍然显得平静而从容。如果这时候有人从不远处看见他们两人在说话,只从神情上头肯定判断不出他们交谈的内容。
“你同谁打听来的?”
“膳房的人说的。这些天延福宫没人能出来,每天单有人送饭进去。”
“几份?”
“除开主子的膳食,也就只有个三五份的样子。”
不管是哪个处所,宫室的人。只要人还活着就得吃东西,所以膳房的消息来源庞大,既多且杂,留心的话,从很多小事上就可以拼凑出来一件事的背后隐情。
慎妃可是正一品妃位,延福宫里伺候的人就算没有永安宫这么多,宫女太监加起来也几十号人,这些人每天吃喝拉撒洗漱穿衣都不可能是小动静。
但现在每天延福宫里只要送三五份膳食……只能说明紧闭大门的延福宫里头只有三五个人了。
“周公公和方尚宫知道了吗?”
“周公公肯定早就知道了,方尚宫那……可能也知道了吧。”
“你也要注意分寸,不该说的话少说,别惹祸上身。”
既然周禀辰和方尚宫都对此事闭口不提,那必然是有他们的道理的。青荷能隐约猜出几分来。
多半……这件事情不仅仅是后宫的事,还牵涉到前朝。
就象当时皇上处置淑妃的事情一样,重要的不是宫里,而是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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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六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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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永安宫还是和平时差不多。一早起来皇上先走了,今日有大朝会,早膳就匆匆吃了几口。然后大皇子紧随其后,用过早膳就去书房了,接着走了的是玉瑶公主。
就只剩下谢宁和二皇子母子俩了。二皇子现在走的越发稳当,乳母和服侍的宫女可就轻松不起来了,简直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一眼看不见这位小主子就跑不见了,又或是在哪里磕一下绊一下,哪怕蹭破点儿油皮她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若说今天有哪里不一样,倒也有与往常不同的事。
今天林夫人进宫来了。
不是逢初一十五进宫请安,而是进宫照料谢宁待产。这一进来,就要等到谢宁分娩之后才会再出宫。
可以说这是近日来最让谢宁高兴期待的一件事情了。林夫人曾经住的过的屋子早就收拾好了,方尚宫吩咐人提前几天就将屋子各处边边角角仔细除尘熏香,又特别指派了夏红和另一个宫女韩春儿仔细伺候。毕竟林夫人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进宫陪伴贵妃待产对她来说也绝不是件轻松的事。
“舅母,快过来坐。”谢宁一手托着肚子,满面带笑。她是早就等不及想迎出去了,可是一来不合礼数,二来她现在身子太重,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生怕她出一点儿岔子。
一旁伺候的人没有一个傻子,都知道林夫人在贵妃心里头有多紧要,贵妃可是林夫人抚养长大的,可以说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所以林夫人进了殿门之后,按礼是要参拜的,可是两边的人一左一右的上前就把林夫人给搀住了,速度快的让林夫人的膝盖都没来得及弯下,接就就扶着林夫人落座了,茶果也都摆了上来。
看见谢宁林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没见着人,这些日子她一直放心不下。谢宁即将临盆,现在哪怕是最微小的风险也禁不起。
现在看她气色精神都还好,林夫人总算能松口气。再看到难得老实坐在谢宁身旁的二皇子,林夫人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放轻了声音招呼:“二皇子好。”
二皇子说话没有走路那么利索,到现在连喊人都含含糊糊。他对林夫人当然不象身边其他人那样熟悉,至于称呼就更不用指望了。可是二皇子见了林夫人一点儿都不认生,也知道林夫人是在唤他,抬起头来朝着林夫人笑,眼睛笑得眯成了两条缝。
“家里的事情都交待好了吗?您一路进宫也累了吧?”
林夫人握着她的手,发现谢宁身上并没有添多少肉。
“路上一点儿也不累,宫里特意打发了人去接我的,路上车走的很稳当。家里的事情有你大表嫂操持着呢,我这两年差不多都甩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