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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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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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夏依!她叫喊,喊声却仅回荡在自己一人耳中。夏依在离这儿太遥远的地方,也许仍守望着她,也许已经不支睡去。夏依!夏依!
  双脚在这个名字的摇撼下竟可以移动了!女孩顿觉全身血液都涌到头顶,一阵晕眩。脑中刷地空白,反倒激生出巨大勇气。她发足狂奔。
  因此篷车内传出的下一句再也无人谛听:
  “那个瞎女人看来懂不少急救的方子……卖到军队里……说不定开价可以更高呢……”
  
  早晨起来夏依才发现凡塔眼睛边笼着一圈乌云。怕她又生气,他没敢询问,而凡塔也没主动说起,瑟瑟缩缩的,神色总有些游离。见到正忙活着的那三个男人,她瞬即把头扭开去。
  汤锅又咕嘟开了。依然是热腾腾的肉香味。
  “这是哪来的?”莫勒皱了皱眉。乡巴佬三人早就没东西下肚了,不然也不会饿到去吃海里的死鱼。“运气好,昨晚去方便,发现半只被野豹埋起来的麂子,还算新鲜。”耗子舀了一碗汤,咂一口,很是得意。“味道不错,”他招呼莫勒,“大个子,你也尝尝?”
  这草都没几根的地儿竟然还有麂子?肉早就炖得滚烂,看不出原来模样。莫勒谨慎地接过耗子刚喝的碗抿了抿,那味儿从未尝过,难以用确切言词形容。夏依倒是有些饿了,拿长勺在锅里搅动,爱丝璀德刚把云缇亚从车里抱下来透风,听到声响,欲要阻止。
  “……阿姨。”凡塔低声道。
  爱丝璀德转头。“你想说什么?”她微笑。
  心腔一阵阵抽缩着,像被丝绦勒紧,挤出空气。昨夜那一幕,所见所听,懂的,不懂的,似懂未懂的,阴云浑浊,被这巨大的压迫之力逼得如有千钧重。她只想一逃了之,但那愈是令自己害怕的事……愈不能为怯懦所隐瞒。
  “昨天晚上,我……”
  凡塔突然放声尖叫。
  勺子从那锅汤里捞出一段骨架,肉被煮脱,形状却基本还完整着。谁都看得出那根本不归兽物所有。
  女人骨盆的形状。
  “你们——”莫勒脸色陡变,下意识抽刀,蓦地眼前一茫,耳中像是乱蜂嗡鸣,四肢也不听使唤地绵软下去。迷药!……原来如此!说什么“把嘴勒住”,大半夜要不声不响地放翻两头骡子,也只有靠这东西最为直接!
  “货终究是保不了鲜哪。反正病得只剩半丝气了,这样也算物尽其用,没白浪费口粮。母狼在寒冬大雪里生了崽子,不也会把体弱养不活的吃掉么?”乡巴佬拍拍手掌,笑容淳朴得不含分毫杂质,就和耕地时意外刨到一串大土豆的农夫别无二样。“嘿,瞪着我干嘛——药是抹在冲你那边的碗沿上的。”
  数语间他已用左臂钳住朝他扑来的夏依,手指一晃,粉末扑面,少年顿时悄无声息栽倒。爱丝璀德将铁锅一把掀翻,滚汤全泼在耗子身上,他捂住脸嗷嗷怪叫。盲女转身欲跑,乡巴佬蹭地追上,两手用力,她的裙幅如同蝶羽,在鸷鸟的尖喙下粉碎。男人喷着粗气贴上来,“别乱动,万一弄伤……就只能贱卖了。”
  “住手!”凡塔叫道。莫勒竭尽力气,将短刀掷向乡巴佬后背,但它就同一片草叶,轻飘飘地中途折坠。女孩冲过去抄起了它。行动不便的跛驴此刻也撑着拐杖蹩来,一伸大手,抓住女孩细嫩如花茎的臂膀——
  他抓住的是凡塔右边空空如也的衣袖。
  刃锋挥下,袖子立时截断。不作二想!恐惧在生死关头忽地化为乌有,女孩被顺利脱困所鼓舞,乘势一刀刺向对方。——鲜血飞溅!
  成功了?
  凡塔颤颤地睁开眼,陡然喉咙一紧,钢索似的指头绞住她脖子,将她拎了起来。那一刀确实命中了目标,然而仅仅扎在跛驴的大腿上——十岁的幼女面对一个站立着的成年男子,远没达到能直击其要害的高度!
  “小东西……”跛驴说。
  他表情怪异,不知是痛苦是暴怒,抑或是笑。
  “你可惹火了我。”
  钢索慢慢收勒。两脚踢踏,终不能阻止眼前逐渐黑下去。
  老师!她张开口,那是她所剩下的最后一个能呼唤的人。你看得见吗,老师?你能感知到你的亲人正在一个个步向死地吗?
  她霎时不敢再想下去了。世间种种怪骇,不如这一刻令人生惧;种种黑暗,不如这一念使人绝望。
  ——可你再也醒不过来……
  血如细泉流注,带着炙热,倾泻在只有尘土的荒地上。
  跛驴恍若未觉。眯起眼,他等待享受把这细弱鸡雏的喉管捏碎的刹那。
  然而就在那前一瞬,寒流倏涨,逆涌到胸口,熄灭了他所有即将升起的快感。另一个人的手越过女孩身侧握住他腿根那把短刀,一下斜拉,将他的肚腹开了道三尺长的豁口。跛驴凸着眼珠倒下,凡塔跌落在地,恢复视觉见到的第一幕是那个持刀人的面容。她掩住了嘴。
  云缇亚以袖管揩拭着脸上血迹。
  方才他很娴熟,在出手的同时就习惯性地侧身避开。血是在他还躺着时从跛驴大腿的伤口溅上来的。
  他朝乡巴佬走去。
  一种对危险的敏锐嗅觉令这个前狂信徒身子僵住了。在盲女那深邃无尽的幽瞳中,他开始明白一切。
  “……真抱歉啊,”慢慢绷直腰,将攥有迷药的左手背在身后,他用那张彻底安全无害的脸笑着,“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女人。”
  云缇亚用了两刀。第一刀斩断他的手腕,第二刀削掉他的头。
  耗子还在浇灭了的火堆旁翻滚嚎叫,根本无需费力。云缇亚一脚踩碎了他的喉骨。他走到三人那辆军用大车前,忽像觉察什么,伸手去拉密不透风的车帘——
  “云缇亚。”
  爱丝璀德唤。
  茹丹人立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当还活着的其他四人对他接下来的举措茫然无知时,他转过了身。
  “怎么?”他说。
  莫勒勉强撑起身子,爬了几步,望向爱丝璀德。她一直以来苦苦梦想期求的情景切实成真。但从她颤抖的眼波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欣悦。
  或者说惊喜。
  “你叫我?”云缇亚又重复一遍。
  他仍然握着刀。按照最适合进击的步态站立。他的身躯仿佛只由最简洁的神经线条构成,只够为最纯粹的刺杀所唤起。那是他的本能。他没有变,仍是那个云缇亚,然而又与他们任何一个所认识的不同。并不像人,而更近乎野兽。
  爱丝璀德慢慢走上前,距他一臂之远时停下。
  “认得我吗?”她问。
  云缇亚凝视她,面颊细微地抽动,似是在用重新堆垒一座坍塌冰峰那样长的时间,将熟悉的脸容与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捆缚在一起。
  “爱……丝……?”
  “认得这两个孩子吗?”
  他看着刚被他救下的小女孩,以及瘫软不起的少年。他们也同样看着他,那眼神复杂而又单纯,就像黄昏时刻的地平线看着行将吞噬它的无边大的黑影。
  “凡塔?……夏依?……”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失口轻呼,刚堆到一半的冰峰又轰然解体了。扶住头,难以言喻的痛楚自他眉宇浮现。爱丝璀德忙拥抱住他。“你还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是在干什么吗?”
  “我——”
  模糊的低语遽变成嘶鸣。云缇亚重心不稳,撞在车辕上,如一只被击中的白鸟终于无力飞行。四野升起一股庞大的静寂,却被他咽喉里迸出来的声音一刀刀挫割着,直至满目疮痍。爱丝璀德脸色煞白,泪水在她第一次显露惊愕的面孔上滑过。
  “……对不起。”
  她一点点松开手,任他喘息着,挣扎起身,拉开了车帘。
  
  莫勒靠近爱丝璀德,劝慰地拍了拍她手臂。
  “你是对的。”她说,“他大脑确实受了伤。”
  “会好起来的。”
  “……也许吧……他还认识你我,还记得以前的大多数经历。但他有一部分记忆已经缺失了。人如果头部受创,或受到巨大的刺激,很可能首先就会忘记自己执念最深、令自己最痛苦的东西。我能理解这种情状……”呆立着,她没有动,“因为我也曾切身历验过……”
  莫勒抬起头。“执念最深……令自己最痛苦的东西?”
  爱丝璀德将整张脸埋在双手中间。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她闭上眼睛,“是…………贝鲁恒……和那些他必须要做的事。”
  
  云缇亚拉开了车帘。
  光线落入一片漆黑当中,激起两三丝轻得难以耳闻的啜泣。
  他看见了女人。
  两个女人,几乎全裸着被绑在一起,一个已经死了,而另一个,年纪较小的,一双混浊无神的眸子张着,犹如积水淤塞的泥塘。
  云缇亚矮身进入车厢。然后他发现最里头的角落里还有第三个女人。那是他的同族,因为肤色深黝而与车厢内本身的阴暗融合为一。她纹丝不动,如死者一般静默。同样,也没有什么蔽体之物,唯独凌乱的长长银发——如今早成了灰褐色——勉强遮住些遍及全身的大小伤痕。
  但她的眼瞳里依然有光。
  当云缇亚去搀扶她时,一颗雪白的颅骨从她怀中滚落,发出类似金属与岩石相击那样的清声。
  
                      
作者有话要说:  




☆、Ⅷ 此间(2)

  达姬雅娜将身体浸入水中。波心里粼动的月光慢慢涨到她的腰部。她又往更深处走了两步,直到水漫到胸口一线。长发被溪流漂着,缓而细润地展开,随即沉进水面下的幽暗。一张凋落的帆。
  爱丝璀德坐在岸边,听着那个女子手捧溪水从前额倾下。有人走近她,俯身洗手。他手上同时沾染了死亡与新鲜泥土的味道。
  “结束了。”云缇亚说。
  和达姬雅娜一起被救出来的另一个年轻姑娘没能捱过今夜。她当时就疯了,趁他们埋葬其他死者时用锅盖的薄铁边沿割开了喉咙。伤口不算太深,她没有立时死去,却在他们终于走出荒原、找到这眼未经污染的山泉之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死时似乎恢复了神智,然而并无悔意。爱丝璀德紧握住她的手,听见她脖颈上那道可怖的割伤正像嘴唇一般开翕出咬牙切齿之声。魔鬼,她说。盲女替她合上眼睑。任何医术与药剂都无法拯救一个死志坚决的生命。
  云缇亚和莫勒把她埋在附近的小丘上。在那里可以俯瞰到溪泉,和林木阒静的绿影。
  “我常常想到底是什么让人在生与死的抉择中如此固执,”石子打出水漂,蜻蜓般弹向对岸,“一种无关意志的东西。”
  爱丝璀德沉默了一会儿。“选择死有自己的理由,”她回答,“选择活下去也有自己的理由。”
  云缇亚直视着她,俄顷,微笑。
  “这是废话。”他说。
  “你的头还疼吗?”
  “那天睡过一觉,早没事了。怎么?不相信我?”
  “没事就少胡思乱想,除非你还指望它复发。呐,这里有新配好的药,拿去敷上。”她在随身提箱里翻找,取出一只由整块墨晶切琢成的药瓶,忽然意识到不对,摸索着又换了一个。“别为了蒙混我胡乱浪费,冰片和乳香可是很珍贵的。”
  云缇亚瞥了一眼她匆匆收回去的那只墨晶瓶,里头像是盛着某种粉末,泛出浅色的结晶光泽。但当他认出它们的同时,附近山岩后传来喊声。“萤火!”是莫勒,“过来帮忙!今晚可以一饱口福了!”
  茹丹人站起身。
  “留神不要让伤口裂开,天气热,再感染的话……”爱丝璀德犹豫半晌,又补上一句。
  云缇亚回头笑了。他的唇天生薄细,这一笑格外显得犀利而促狭。“放心——”
  话音陡地顿住。
  连同从岩石上跳下来的莫勒一时也愣在当场。爱丝璀德感到他们的目光越过自己。
  达姬雅娜站在她背后。
  她没有上岸。足踝仍浸没在水里。除了湿长蜿蜒的银发紧贴住身躯垂下,她一丝不挂。涓涓细流经过她的胸腹腰腿,汇聚滴落。那些即使被洗涤也分毫不曾褪色的伤痕狰狞着,瘀伤,划伤,挫伤,炙烫伤,抽打之伤,像一张罗网似地笼罩了她。停留在影子和黑暗中的过往世界一齐大笑。而她站立着,以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向投注给她的视线袒露被那黑暗所捕获的身体。
  云缇亚快速地低下头去。“走吧。”他勾住莫勒肩膀。
  爱丝璀德上前,帮茹丹女人揩拭,为她披上自己的干净衣服。她用指尖蘸着小盒里的药膏,仔细抹在对方的伤口上。手在颤栗。它触摸到的是记忆。
  而达姬雅娜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请给我纸和笔。”她在盲女的手掌上轻轻比划道。
  爱丝璀德一怔。
  并不是因为达姬雅娜的这一要求。替她敷药的手一直探触着,却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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