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愚昧。”摩根索诚惶诚恐。
海因里希将长筒窥镜凑在眸边。“没关系,”他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大人!”阶梯处蹬踏急促,一个侍卫匆匆跑来。“宗座……”他说话就像喉咙里梗了块骨头,“宗座他……已经出塔了!”
手腕微颤,海因里希却发现自己心底比想象中的更加镇定。“不是第七天入了夜才到时限吗?”惊骇的是摩根索,“这才刚过正午,怎么……”
必然是有人报信。永昼宫里有人偷偷上了晨塔,向教皇汇报了哥珊正在发生的一切!侍卫长指节发紧,回头示意属下近前:“宗座反应如何?”
“……勃然大怒。尤其是他得知内外城守卫已将权力移交给葵花后……城防指挥官拿手谕的事来搪塞,被他一剑砍了脑袋……眼下……”
够了。虽说是意料之中,不过亲耳听见还是能给人不少快意。摩根索凑上来,眼神游离:“大人,现在……要不要提醒外城那些人,刺客的圣章……多半是假的?”
“不用。”海因里希说,“通知他们,打开内城主门。就说是宗座的吩咐。”
塔顶另外两人一下怔住。
“他们没有命活到在宗座面前与我对质那一天的。数千人抓不住区区一个刺客,更让城门失守,这是葵花的无能;保卫永昼宫,这是我为主父尽忠。用那些蠢货的渎职成全我这个机会,不是很好么?”
“莫非您……”摩根索嗫嚅。
谁敢让血玷污了宗座的圣章,光这一条就足以把他推落地狱——
“我清楚该怎么做。”
海因里希的手移向腰间,火铳在他触摸下乌黑闪光。“宗座既然已睁开双眼,目睹在他脚下所发生的事实……”仰头向天,是属于胜券在握者的微笑,“那么,他也清楚。”
他踏过足畔的鲜血,忽然想起离上一次有人用血染红这寸阶梯已过去了十二年。脱离身子的头颅顺石阶一路跳动,滚进了呈漩涡状向下延伸的黑暗里。真高啊。七天前他登上这座塔、朝自己的臣民挥手暂别时,外面还是活色生香的人间;而现在,他们告诉他,这黑暗通往地狱。
总主教拉住他,确切地说是用万分谨慎的动作按住他手里的权剑。“猊下请息怒,猊下!信徒们对您的忠心诸圣可鉴——”
忠心?这就是用忠心献上的供奉?火与烟?推开窗子,从晨塔的中层只能看到这两大片颜色,群鸦的翅膀一片片地击碎了日光。他听到一个极宏大的声音令他的城市如行将毁灭的宇宙那样鼓胀起来——事实上,那更像一个极宏大的静寂,他无法分辨出那声音里任何一道涓流,它们同时也鼓胀了他的耳朵。他什么也听不见。
“海因里希何在?”
“侍……侍卫长正在永昼宫严阵以待,因为刺客……”
总主教下意识捂住嘴,但对面富有压迫性的目光冷冷逼了过来。
“那个自称刺客的茹丹人已经往永昼宫来了!”一名宗座侍卫膝行上前,“没人挡得住他,没人敢对他下杀手!他有……有您……您的御赐圣章!”
教皇猝然大笑。
“云缇亚。”他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原以为已被忘却的名字。他有理由笑,不是吗?那人还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云缇亚。”
你活着是为了来见我吗?是为了来杀死我吗?
“蠢材……”捏紧窗棂,木片簌簌剥落,他笑得前仰后合,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减轻肺部疼痛的方法,“蠢材,云缇亚!云缇亚!……云缇亚!”
利箭挟着火破开空气,车厢被点燃了,迎面刮来的风把火舌往后吹,但这只是减缓它的蔓延。云缇亚没有回头,身后的热浪在支撑他的站立。
他知道这架熊熊燃烧的巨轮像一柄炙红匕首,穿切过城市的颈动脉。轮下的嚎叫更加刺耳,人们漫无目的地放箭、投掷长矛,却很少有什么能确切地命中这团滚动的烈焰。葵花不敢伤害他,但也绝不会放过他,这样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人一面尖声躲避,一面追着烈焰中的马车奔跑。来吧,来得越多越好。他抬头便见通往内城的门徐徐开启,并未有想象中的箭雨当头泼下。这让他几乎相信门后真的有人渴望见他一面——曾铺满血红安石榴花的诗颂大道笔直延伸,道路尽头是平如镜面的湖泊,湖中心矗立入云的双塔簇拥着纯白宫殿。
火将尖厉的人声从背后与他隔开。
来吧。云缇亚最后一次在心里说。唯一在乱刃与流箭中幸存的这匹马已经不堪重负——他跨坐上它背脊,默数三声,一刀斩断车辕。摆脱了牵制的巨大火球瞬间向后滚去,碾进紧追在后的人群,而他肆无忌惮地驾马飞奔。近了。那朵安眠在滔滔血流上的睡莲。
永昼宫上有人正忙着指挥拉起吊桥,连接道路最后一段与宫阶前的大理石板被铁索牵引,向上提升。宽阔的湖水拦在面前,阻住去路,云缇亚想也不想,策马朝毫无落脚处的湖心跃起。坐骑跃到半空,他猛地一蹬,飞扑上去抓住铁索,紧贴吊桥侧壁。不过转眼,庞大的石板已扣上宫门,他顺势腾身,倒翻上宫殿第二层日晕状的环形天台。
反应过来的宗座侍卫涌上前。
云缇亚踏出一步。再一步。
他见到了那个似乎等待他已久、又似乎根本没期望他出现的人。
“我说过,会到这地方和你见面。”
云缇亚笑了笑。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全身的疼痛在尖叫。
“我没有食言。”他说。
凯约站起身。他望着云缇亚的眼神就好像视线那头只是一具尸体。
“蠢材。”
“我知道是你。虽然太晚。我知道派人伏击我、囚禁我的是你。”安静是一个皱缩的空间,把除他们两人外的种种都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另有一种安静正不断弥漫,填塞着他虚无的胸腔。“一开始就出卖计划的不是班珂,是你。”
凯约面无表情。
“……你该等到一切结束以后再醒来的。”
所有的伤口都跟随云缇亚一同笑出声。肋间的伤口,背部的伤口,破碎踝骨的伤口,手臂与腿上被流箭贯过的伤口,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像火种消耗空气一样消耗着他的气息。“我该杀了你吗,叛徒?我该向你流泪忏悔吗,将军?这里有多少人是因为我们两人而死,你背负着和我相同重量的罪过……或者说,我该相信你?我此刻仍能相信你?反正我的终点只有一个,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海因里希拥有足够的坚忍、阴狠与无情,我只能让他成为我的盟友。”老人蕴含光泽的碧瞳意味深长,“你已经尽力了,云缇亚。只是你走错了路。”
黑夜般的刀尖凝在两人中间。
就像一声细细的惊呼,那样固执地将寂静努力分开。
——我此刻仍能相信你吗?
——我能将我终要交出去的拥有托付于你吗?
——“如果你走在那条正确的路上……能指给我看吗?”
铳管举起。瞄准。刚好一箭之遥。
“大人。”摩根索说。
海因里希再次微笑。左眼闭上。它方才望见蓝莹莹的天空。
“请告诉我,将军,我该怎么办?”
“……蒙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闭口不言,和我长眠的那些战友为伴?……保存实力,蓄势待发,然后以此为理由等着、看着,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还不知道是否已孕育的救世主的降生?”
“您的智慧、经验和谋略都胜我百倍,只要您有所策划,我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只要您、或者任何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愿意担当谋主、领导行动,我甘心为其前驱,不惜效死!……在您心中我幼稚可笑、自不量力,而您所认为理智缜密的计划是什么?您认为如何才能达成目的,甚至只求成功,不考虑代价?”
“您告诉我……我到底能做什么?”
“您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永远不能、也不渴望知道这个答案了。
“凯约。”
长刀勾出弧线,映着终于波澜暗生的苍老的脸。
“……杀了我。”
云缇亚又往前踏了一步。
风很大。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像是立刻要迎接一场奔跑。
'只因为'
“这是我来这里要给你的东西。”
'他要在生命即将结束、或彻底麻木之前'
“把我的头摆上你的棋盘吧。把我的尸体堆上你的阶梯吧。”
'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如果你真的走在那条路上,就用我的命……证明你对圣廷的忠诚吧!”
“格杀勿论!”木质窗棂被一剑劈成两半,教皇冷然转身,“听见了吗?不管对方是何人、何种身份,擅闯永昼宫,一律格杀勿论!”
扳机缓缓扣下。
“维狄娅。”
女孩的笑靥犹如烟濛,一恍而散。
“……别了。”
云缇亚跑了起来。
就在他要迎上剑锋的同时,他看见一个人挡在自己与凯约中间。镀着白铜的铠甲沉重而铿锵。那人转头一瞬,淡金色的发丝风中飞舞。
一对血色的双翼在他额间燃烧。
他对他无声地笑,像一切未曾开始,像一切永无终止。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
云缇亚张开双臂,他以为自己拥抱了那人,但他只是穿过了他的躯体。那个笑着注视他的躯体,在和他的手臂相触的一刹那,从额上的火印开始崩碎,碎成一地残骸与血沫。
……活下去。
然后他听到那夺走他世界里最后一丝喧嚣的声音。
它盛开在他颅脑内,如同一朵银白莲花,从漆黑无尽的污海中惺忪地醒来。
所有在天台上的人都亲眼目睹,刺客的身形像被一根无形的铁链勒了一下,遽然僵立。但他的面孔还有表情。他的手微微伸出,向着虚空,似乎还要自一无所有间攫取某种东西。
踉跄阻止了他。一步步,他往后退。
身后是托载着永昼宫的、浩瀚深冷的湖水。
在他失足坠下的瞬间,那枚镀金的日轮十字章从他前额滑落。
就像滑过一张脸颊的泪珠。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在听这首歌
傲慢的上校
作词:朴树
作曲:朴树
编曲:张亚东
总算是流干了眼泪
总算习惯了残忍
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
在烂醉的清晨
像早前的天真梦想
被时光损毁
再没什么能让我下跪
我们笑着灰飞烟灭
人如鸿毛
命若野草
无可救药
卑贱又骄傲
无所期待
无可乞讨
命运如刀
就让我来领教
==== 我是破坏气氛的分割线 ====
【球棍插图·第三弹(点我)】
===== 以及本应加在这章末尾但是被作者考虑很久删掉的两行字 =====
海因里希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未来得及了解最重要的一件事。
在那个年代,火铳的有效射程比弓箭短。
☆、Ⅶ 孤鸟(1)
你在白天的太阳面前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面前也是自由的;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就是在你对世上一切闭起眼睛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但你是你爱的人的奴隶,因为你爱了他。
你也是爱你的人的奴隶,因为他爱了你。
——《沙与沫》
中编Ⅶ:孤鸟
她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下坠。飞快地,在她永无法抵及现实的视觉里。
她知道它拖曳着巨大的光芒,像陨落的太阳一样投向深海。她知道那是光。唯一迥异于凝重黑暗的存在。它朝海水中坠去,但海水并未吞噬它。在坠入波涛的前一瞬间,它散裂了,仿佛极脆弱之物猛地摔在镜面上,纷碎万千,倏然黯淡。
“——云缇亚!!”
爱丝璀德睁开眼睛。眼中依旧只有漆黑一片。
她下意识起身,只换得整个人从床沿跌落。一只细嫩年幼的手将她扶起。是凡塔。是小酒馆熟悉的气息,虽然多了好些焦烬味。
“你昏迷了两天。”脚步越门而来,女人的声音说。
拉蒂法。爱丝璀德勉强笑笑。“你们平安无事,”她说,“再好不过。”
凡塔抽着鼻子,欲要开口,拉蒂法阻止了她。“去瞧瞧水烧开没。”
女孩跑了出去。
“莫勒和他妻子都还好。搜城的时候我用药放倒了那家伙,把他锁在水渠的夹门里,否则他会跟我没完。”拉蒂法在床头坐下,随手递过新熬好、还温热着的伤膏,“这个敷上。别担心,